张佩纶马尾丧师
在法国侵略中国属国越南,中法两国关系越来越紧张的时候,军机领袖恭亲王却病了,连续休病假两个月,仍然不能坚持正常入值。慈眷正隆的李鸿藻趁机扩张势力,俨然军机领班。
李鸿藻是清流领袖,身边是一帮慷慨激昂、侃侃而谈的书生,他们都是一力主战,慈禧太后受此影响,也日渐强硬。虽然朝廷没有正式向法国宣战,却严惩前线败军将领,并调兵遣将,严令沿海备战。
李鸿章的态度是一贯避战求和。他上书恭亲王,认为如果双方开战,中国并无必胜的把握,虽然人数上占据优势,但武器不如人,法国陆军全部配备了先进的后膛炮,而且又有海军配合,一旦动手,中国会吃亏。
恭亲王知道李鸿章说得有道理,但他不能附和,因为太后越来越听信李鸿藻他们的主意;但他又不想附和太后主战,他的办法就是拖延、回避,军机处不正常入值,管理外交的总理衙门,更是少去。他的小聪明逃不过慈禧的眼睛。如今的慈禧经过二十余年听政,内外政务早就操纵自如,早就有意要换上一个更听话的人来主持中枢。她中意的人选是光绪皇帝的生父、自己的妹夫、醇亲王奕譞。
醇亲王一直以知兵自居,喜欢结交的也都是偏于强硬的人。自从中法交恶,他就一直主战。在他的六哥恭亲王犹豫回避的时候,他上了一个言战的折子,提出了三条海防之策。一是用土法造炮台,可以避开法国人的开花大炮。二是由官府出钱,从沿海购一片地方,挖坑设伏与法军陆战。三是沿海组织乡团。
除了组织乡团多少还说得过去,其他两条简直就是笑话。法国人就那么傻,听你的调遣跑到你挖坑的地方来打仗?但他不好反驳,寄给李鸿章让他看着办。
过了年,法军向驻在越南北部的中越军队发动攻击,水陆配合,截断了中越军队的粮道,北宁、太原连续失守。京中舆论炸了锅,纷纷上折言战。慈禧震怒,把前线带兵的广西、云南巡抚都革职拿问。这时候肃亲王豪格的七世孙、国子监祭酒盛昱上折,题目是《为疆事败坏责有攸归请将军机大臣交部严加议处责令戴罪图功以振纲纪而图补救事》。
盛昱有密折呈上,但太后却没有发下让军机议。时近清明,太后派恭亲王到普陀峪去主持慈安皇太后三周年祭典。三年前慈安暴亡,有一种最盛的传说是吃了慈禧送的点心后发病,当天夜里就死了。按例这样的差使派个闲散亲王去主持也就够了,用不着派枢臣领袖恭亲王去。这一不寻常的安排,让鼻子灵敏的朝臣闻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接下来的几天,慈禧照旧召见军机,却只是虚应故事。她借祭奠醇亲王的妹妹,在九公主府密召醇亲王。次日召见军机,没议什么大事,大发感慨说:“边防不靖,疆臣因循,国库空虚,海防粉饰,直是无脸面对祖宗。”而召完军机后,又召见醇亲王、孙毓汶达一个时辰。
军机们都嗅到了异常,而且预感到将对恭亲王不利。孙毓汶受到醇亲王赏识,恭亲王却不待见他,觉得此辈取巧心太重。孙毓汶郁郁不得志,心中憎恨恭王,这已不是秘密。太后破例召见一个工部侍郎达一个时辰,这一非常的举动,预示着朝局将有变动。
十三日,恭亲王从普陀峪回京,按照贯例太后应第一起召见,因此早早入宫。但没想到当天太后不但不召见恭亲王,而且连军机也不见,而是召见大学士、御前大臣、满汉尚书——兼军机大臣的除外。这情形与当年扳倒肃顺、同治四年夺去议政王封号如出一辙。众军机人心惶惶,恭亲王却很平淡,说:“诸位少安毋躁。”
一直到了未初(下午一点),军机领班章京传出太后懿旨:
谕内阁。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现值国家元气未充,时艰犹钜,政虞丛脞,民未敉安,内外事务,必须得人而理。而军机处实为内外用人行政之枢纽,恭亲王奕訢等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日崇,因循日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屡经言者论列,或目为壅蔽,或劾其萎靡,或谓昧于知人。本朝家法綦严,若谓其如前代之窃权乱政,不惟居心所不敢,亦实法律所不容。只以上数端,贻误已匪浅鲜,若不改图,专务姑息,何以仰副列圣之伟烈贻谋?将来皇帝亲政,又安能诸臻上理。若竟照弹章一一宣示即不能复议亲贵,亦不能曲全耆旧,岂是朝廷宽大之政所忍为哉!言念及此,良用恻然。
接下来是对整班军机大臣的处置。恭亲王奕訢“著加恩仍留世袭罔替亲王,赏食亲王全俸,开去一切差使,并撤去恩加双俸,家居养疾”。恭亲王一直依重的宝鋆“着原品休致。”就连慈眷正隆的吏部尚书李鸿藻,也受到处分,与兵部尚书景廉一起,“均着开去一切差使,降二级调用”。处分最轻的是工部尚书帝师翁同龢,“着加恩革职留任,退出军机处,仍在毓庆宫行走,以示区别”。
竟然是军机全班撤换!
新掌中枢的又是什么人?同时发下的另一道慈谕是,“礼亲王世铎着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户部尚书额勒和布、阎敬铭、刑部尚书张之万,均着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工部左侍郎孙毓汶,着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
恭亲王率领众人谢恩后,淡淡地说:“诸位,该走了,给新人腾地方。”此外再无一语,默默上轿回府。
两份上谕传出,舆论为之哗然。因为盛昱上折,只想刺激一下军机们振作,并没有扳倒军机的意思,清流领袖李鸿藻也被逐出军机,更非清流所愿。尤其是新班军机,根本无法与原军机相比。盛昱首先坐不住了,上谕中有一句说“若竟照弹章一一宣示”,好像他的密折中罗列了恭亲王好多罪状,那可真是天大的误会。他连忙上折为恭亲王、李鸿藻求情,“恭亲王才力聪明,举朝无出其右,只以沾染习气,不能自振;李鸿藻昧于知人,暗于料事,唯其愚忠不无可取。国步艰危,人才难得,若廷臣中尚有胜于该二臣者,奴才断不敢妄行渎奏,只是以礼亲王世铎与恭亲王较,以张之万与李鸿藻较则弗如远甚,奴才前日动章请严责成,而不敢轻言罢斥。实此之故,可否请旨饬令恭亲王与李鸿藻仍在军机处行走,责令戴罪图功,洗心涤虑,将从前过举认真改悔,如再不能振作,即当立予诛戮,不止罢斥”。
慈禧看罢大怒:“盛昱何许人也,朝廷用人难道任他予进予斥?真是岂有此理!”
好在她自己也明白,盛昱的折子的确被她当成对付恭亲王的刀,因此留中,人、折均未加处置。
随后又有御史上奏,庆郡王奕劻也上奏,都是希望能够留用恭亲王,但慈禧一概不理。随后又有上谕,以后世铎遇有要事,应与醇亲王商。醇亲王无军机之实,却无异于太上军机。这是以醇王代恭王,以堵清流的嘴。
新班军机上任,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让李鸿章与法国人和谈。这让清流大哗,他们就是因为恭亲王求和避战才上折弹劾,如今新军机仍然走老路,怎么说得过去!于是纷纷上折,弹劾新贵。
接下来又一道旨意,完全出乎清流的意料,明发上谕说,“通政使司通政使吴大澂,着会办北洋事宜;内阁学士陈宝琛,着会办南洋事宜;翰林院侍讲学士张佩纶,着会办福建海疆事宜,均准其专折奏事”。清流健将被派出帮办军务,看上去是对清流的重用,也可以理解为赶出京去,耳边清静。
风头最健的张佩纶却不这么看,他认为这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他要让世人看看,他不但下笔千言,也可上马杀贼。他始终认为大清总受洋人欺侮,主要是前线将领贪生怕死,有他这样铮铮铁骨的硬汉军前坐镇,一定打得洋人屁滚尿流。
他奉旨即刻赴任,从天津坐轮船南下。一到天津先去拜访李鸿章。李鸿章与张佩纶的父亲是至交,又赏识张佩纶的才气,对他十分笼络。张佩纶老母去世,是靠李鸿章赠银两千两才渡过难关。张佩纶笔锋横扫朝堂,却很少与李鸿章过不去,而且积极牵线,改善李鸿章与清流领袖李鸿藻的关系。他后来进入总理衙门,与李鸿章函牍往来,成了李鸿章在总署的重要眼线和帮手。这些年来,水师、电报、煤矿等洋务能得到朝廷支持,张佩纶从中帮衬,功不可没。
两人见面,李鸿章先表示惋惜道:“幼樵,你出都南下,于公于私都非好事。”
张佩纶乘兴而来,以为李鸿章首先会表示祝贺,没想到他说出的是这番话,所以有些奇怪地问:“中堂,何以公私都非好事,我有点不明白。”
“先说私。我说的这个私,是指对我本人,或者说对北洋而言,不是好事。”李鸿章说,“我搞洋务,多亏你在总署转圜,清流言官们才肯放北洋一马。如今你离开总署,我立即少了一条臂膀。新主政的军机平时就与他们欠交往,尤其是七爷,向来以强硬著称,不太把洋人放在眼里,往后办事恐怕更难了。”
“不见的,不见的,这一点中堂不必担心如今的局面,谁主政都得与洋人打交道,都不能胡来,七爷也不能例外。”张佩纶说,“七爷从前一味强硬,那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他主政才半年多,脾气已经改了不少。中堂放心,谁主政也离不了您。”
“你也不必给我吃宽心丸,我心里是没底。”李鸿章说,“我的办法呢,是无论谁主政,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能罔顾实际,陪着人家一味强硬。”
“中堂放心好了,这位七爷并不比六爷更难交往。”张佩纶说,“我还是那句话,中堂的地位摆在这里,谁主政都离不了。再说,以中堂的手段,还有维持不了的人事局面?”
“北洋的事不必说了,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该说说你了。”李鸿章说,“幼樵,你不要怪我给你泼冷水,朝廷把你们这些笔杆子一股脑地派到地方,有些不负责任。尤其是福建那是前敌,让书生从戎,真不知怎么想的。”
张佩纶却极不服气,甚至有些生气,反问道:“中堂这话我就有点不服气,书生怎么了?书生投笔从戎的例子还少吗?班超投笔从戎,收服了西域五十六国呢。中堂当年也是书生带兵,不照样成就举世瞩目的文治武功?”
李鸿章说:“那不一样,我带兵前,已经在曾老师军幕中见识了好几年,而且我带出的淮军,是生死相救的子弟兵。你到福建去,人生地不熟,两手空空,如何对敌?所以,我给你的建议是,到了福建,就跟着何小宋,给他出出主意而已,千万不要独当前敌。”
这话让张佩纶感觉李鸿章太小看他。李鸿章是把张佩纶视为子侄才说这番话,不料张佩纶不领情,因此两人闹得有点不欢而散。
张佩纶带着做一番样子让世人看看的意气南下福建,一到福州,就风尘仆仆查看船政局及闽江沿岸要塞。福建大员——闽浙总督何璟、福建巡抚张兆栋、船政大臣何如璋乐得有这样一位勇于任事的“青牛”出头,将来大家有卸责余地。五月二十一日福州盛传法国人将于二十八日进攻船政局,闽浙总督何璟称病不出,躲在督署里求神问卜,让张佩纶“辛苦辛苦”。张佩纶当仁不让,冒雨出城,把他的会办公署设到马尾船政局。见法舰聚泊马江,他为了不示弱,下令福建水师十几艘兵舰也聚泊到马尾法军舰队的上游。福建水师有将领提醒他这样太危险,却受到他的训斥,而且走马换将,把只会说硬话的人提拔到指挥岗位。他也曾经策划主动击敌,但总理衙门电令,中法正在和谈,不要先开衅端,“敌不开炮,我亦不发”。
聚集马尾的法舰增到了十三艘,钢舰巨炮,优势明显。张佩纶开始心惊胆战,请求南北洋派舰助战,均遭拒绝。他向总署发电,请求将拒不驰援的南北洋水师将领严加惩处,总署却不以为然。上谕说,“苦守一月,忠勇坚忍,深堪嘉尚。叠饬南北洋拨船,曾国荃节次电报,实难分拨,陈宝琛亦称拨船适足促变,吴大澂有船小而少适以饵敌等语,系属实情。是以难强必行,着就现有水陆兵勇,实力固守,闽俗剽悍可用,宜先募健卒,参用智谋,出奇制胜。张佩纶等胸有权略,迅即筹办”。就连帮办南北洋防务的陈宝琛、吴大澂也拒绝派援,真是令人气愤,那可是清流挚友!张佩纶亲自电请李鸿章派舰救援,李鸿章回电北洋系京津门户,缺少铁甲巨舰,尚难自固门户,何敢分兵救援?求人不成,只能自己“参用智谋,出奇制胜”,奈何纸上下笔千言的“青牛”,用兵如同儿戏。他下令调用商船每船载二三百官兵,打算届时靠近敌舰,登舰后短兵杀贼;又多雇能入水二三丈者,以备临战相机而动;又派官兵扮渔民,伏河干以备助战……
有将领提醒他,不如让聚泊的军舰散往上游,以免被法舰一网打尽。但他仍然喝稀饭拉硬屎,坚决不肯做临阵脱逃的胆小鬼,“贻羞外人”。结果七月初三,法国水师几乎是不宣而战,向福建水师发动进攻。福建水师多是船政局自造的木质兵舰,在法军舰队的火炮下,几乎是敌发一炮,我沉一舰。扬武、济安、飞云、福星、福胜、建胜、振威、永保、琛航九舰被击毁,另有伏波、艺新两舰自沉,官兵殉国七百六十余人,而法军仅五人死亡,十五人受伤,军舰伤三艘。在山上观战的张佩纶和船政大臣何如璋如惊弓之鸟,仓皇冒雨逃跑。
有一个小插曲值得一叙。法军击溃福建水师后,开始从容炮轰马尾船政局。当年帮助建设马尾船政局的总监督法国人日意格的儿子就在法军舰队,临开炮前孤拔问他:“中尉,中国的船政局是你父亲帮助建起来的,你父亲视之为光荣和生命,如今由他的儿子亲手来炮击,你有什么感受?”
中尉回答说:“我尊重父亲的荣誉和成就,但我也同样乐于执行炸毁这座船政局的使命。这可以明白地告诉中国人,法兰西帝国可以帮助他们,也可以毁坏他们。在强大的法兰西帝国的炮口下,中国人唯有屈服。”
孤拔很赞赏中尉的回答,随后下令开炮。
船政局的人都跑光了,日意格抛弃在中国的红颜知己汪秀媛站到厂前台阶上,被开花弹炸死。当初她顶着骂名爱上日意格,但日意格已有妻室,她只能当他的中国外室,身份尴尬。日意格辞职回法养病,说是不久即回,从此却无音讯。被法国人的炮弹炸死,在心灰意冷的她看来,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张佩纶先是妙笔生花,饰败为胜,竟然受到朝廷嘉奖。但纸里包不住火,马江惨败消息通过电报很快传到京中,尤其是福州籍京官中盛传了诸多张佩纶仓皇逃跑的笑谈,比如当时天降大雨,张佩纶顶着一只铜盆狼狈奔逃,比如跑掉了靴子后赤脚而奔,比如躲进某家祠堂中休息,被人放狗咬出等……当初锐笔如刀的张佩纶,成了京中的大笑话。尤其被他弹劾的人太多,此时都痛打落水狗,结果是朝廷震怒,张佩纶被充军。
张佩纶痛恨李鸿章不肯派兵舰救援,如果南北洋援舰云集,也许法国人就不敢贸然开战。但说什么都没用了,而且落难之中,只有李鸿章肯伸援手,他到了充军地方,也幸而得李鸿章不时救济。到了光绪十四年充军期满,李鸿章又为他谋职,可是张佩纶树敌太多,不能如愿。在张佩纶最落魄的时候,李鸿章不顾夫人的反对,将爱女李菊耦嫁给他。有人猜测,李鸿章如此爱护张佩纶,是赏识其才;有人说李鸿章当初不肯派舰援救心中有愧;也有人说李鸿章烧冷灶,待张佩纶复起,做他在清流中的援手,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时的情形是,东南沿海风声鹤唳,福州更是一夕数惊。八十二岁的左宗棠自动请缨到福州督师,并筹建“恪靖援台军”渡海援台,总算稳定了人心。两广总督张之洞起用宿将冯子材,取得镇南关大捷,法国茹费里内阁因此倒台。法国通过英、德公使传话给中国,希望能够和谈。
当时中国陆上节节胜利,但台湾、澎湖却被法国海军占据,而且经常到东南沿海骚扰。李鸿章主张乘胜而收,尽快和谈。总理衙门深以为然,授李鸿章为全权大臣,同时派总理衙门大臣锡珍、鸿胪寺正卿邓承修会同商办。三月中旬法国全权特使巴德诺到达天津,双方经过一个多月的谈判,光绪十一年四月二十七日(1885年6月9日)签订了《中法天津条约》。条约共十款,核心内容主要四条,中国同意法国与越南之间“所有已定与未定各条约”一概不加过问,也就是承认属国越南成为法国的殖民地;法国保证中越边境安全,中国则将驻越北的军队调回边界;法国不索赔款,但商品可从云南、广西输入中国内地,而且中法商定税则时,应该对法国商务极为有利;法国答应在与越南订约时,决不出现有损中国体面的字样;法军退出台湾、澎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