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粤电报已经全线贯通,而且与英国大东公司香港的电报线相连。这样从上海到福州、厦门、香港便有三条线,大东、大北各一条海线,中国电报局走内陆的旱线。这样三家势必形成竞争,而大东、大北很快联手,决定降低报价,要与中国电报一见高低。
跌价竞争是两败俱伤的事情,大东、大北也不愿如此,所以他们先通知电报局一声,希望坐下来商议办法。盛宣怀也不希望刚开始就陷入跌价竞争,但他更不愿让外国人主导了电报局面,所以他对大东公司特派总办滕恩说:“本局旱线绕内地到沪,成本不过三四十万两,比海线轻得多。如双方发生价格上的竞争,中方具有成本优势,不会吃亏。”
滕恩则回复说:“论架线成本,贵局确实比海线要轻。不过,要论经营成本,海线则远远低于贵局旱线。”
滕恩说得不错,中国电报线走内陆,把内地冲要府县连接了起来,通报范围广,但要到东南各海口,一般还需要中间转递,比起大东大北的直达线路,速度显然要慢。还有,中国电报局所发电报分四个等级,发报顺序是头等官报、军报、加急民报、一般电报,一般人所发电报只能排在三等或四等后发,与两公司发报不分等级随到随发来说,时间上又会慢一拍。
盛宣怀说:“你说得不错,不过,要论通报范围,海线只通沿海的沪、福、厦、港四地,我之电线却通达东南数省冲要之地,电报数量仍然占据优势。如果贵公司要跌价竞争,中国电报愿意奉陪。从前我办轮船局也曾与洋商争跌水脚,亏本二百万,我也不怕,如今已经翻本获利,我办电线仍是此法。”
双方谈不拢,不欢而散。
隔一天,《申报》刊出了大东、大北的联合告示:“本公司从上海至香港、闽粤各埠往返之华报,均由海线直达,且报费既不分等第而时刻亦不稍稽延,向章随到随发,随接随递。查上年始定,原以三码并作一字,兹于光绪十一年五月一日起,嗣后概照四码并作一字,并将报费亦拟酌减。”后面还附了报费表,降价幅度百分之十五。
盛宣怀与郑观应密商,大东、大北这是铁了心要跌价竞争,而电报局还真玩不起。沪粤电报开通后,因为越南局势紧张,头等官报和军报数量猛增,挤压了民报,而头等官报不收现款,只折抵官款,电报局收入根本就入不敷出,刚刚开局就与洋商竞争,真正是两败俱伤。而且中国电报局价格本就比洋报贵,比如上海到福州,大北大东华文电报每字价格减至一角五,而中国电报局此路定价为每字三角,是两公司价格的两倍,实在没有竞争优势。
郑观应问盛宣怀,他是否去与两公司商议?
“谈是要谈的,但不能主动上门,那样我们就示弱于人了。”盛宣怀说,“等,咱们等他们上门。”
果然,见电报局没有动静,滕恩沉不住气,又来找盛宣怀了,问盛宣怀是否看到《申报》的公告。
“我已经看到了,不过是跌价竞争的老套,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滕恩说:“手段的确不新鲜,不过很管用。大北大东两公司实力雄厚,斗下去,看贵局能不能斗得过。”
盛宣怀冷淡地说:“要斗就真斗,中国电报局可将上海至福州、厦门、香港电报白送不收钱,全靠内地府县支撑,看你们的海线还能不能与我争。”
滕恩没想到盛宣怀竟敢下这样的狠手,颜色立即变得和气,说:“大北、大东实在没有恶意竞争的意思,那也不是一个良好市场所允许的。我今天来是想与阁下商议,想出一个长久的互利办法。”
盛宣怀说:“办法很简单,就像招商局与太古、怡和轮船水脚之例,以港、厦、福、沪四处互相往来之价议一酌中之价,电报局与大东、大北三家一起共订合同派分成数,一则可防恶意跌价,损人不利己,二则都能从彼此经营中获利,三家互为一体,岂不是你说的长久互利之法?”
办法定了,但要谈到细节,彼此寸步不让,都想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盛宣怀还要随时向李鸿章请求,这样费了半个月,三家公司终于订立了一份《会订电报齐价摊分详细合同》。合同共二十条,核心要点三项:一是电报从沪福厦三口以外中国地方至欧洲及以外诸国,无论从何线传递,报费均归中国电报局得,每字定价五点五法郎克;二是电报从沪福厦至欧洲及以外诸国,从中国旱线或两公司海线传递,每字定价五点五法郎克,报费百分之九十归两公司得,百分之十分给中国电报局;三是中国官报无论从何处寄,从旱线传递报费全归中国电报局,经海线传递报费全归两公司。同时,该合同还规定了中外电报价目表,总体上海线价格是中国旱线的两倍。
这个办法总体上是三家公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论哪一家业务量大,其他两家也都有利可图。中国电报局分成上略吃亏,但要发海外电报,非通过两家电报线不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总比恶意跌价三败俱伤要好。正如滕恩所说,大北、大东实力雄厚,中国电报局刚起步,的确耗不起。好在中国的地盘上,将来形势变化,不妨再坐下来谈。
盛宣怀如释重负,把合同发给李鸿章,由他转奏朝廷,只等总署批准。肯定要好事多磨,但盛宣怀估计早晚一定会批准,因为除了他,谁还能议出这样结果?
这时候,盛宣怀收到李鸿章电报,让他回天津。大家估计一定是出任天津海关道有了确切消息,都纷纷给他道贺。盛宣怀心里高兴,但不能表现在脸上。见不到朝廷正式批文,都不作数,煮熟的鸭子还有飞了的时候,他不能出喝了祝贺酒结果升迁不是他的笑话。
他乘船北上时,郑观应、经元善、谢家福等都来送行,出乎意料,徐润竟然也来了。他表现的极其平静,就像从未发生盛宣怀排挤他的事情,恭贺道:“盛观察,从此平步青云了。”
盛宣怀说:“多谢雨之美意,都是传言罢了。”
等轮船鸣着汽笛离开码头,徐润对郑观应说:“我挪用公款被革职,他挪用金州矿的公款比我还多,我倒看看他怎么收场。”
郑观应已经以病请辞,不日将与徐润一起南下回香山老家,开解道:“雨之,杏荪总算在股价上对你有所关照,就不必再计较了。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徐润说:“当然,当然。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盛宣怀回到天津,果然是升迁——署理天津海关道。署理不同于真除,只能是暂时主持,官阶也不会变,但毕竟是重要的经历,对将来获实缺大有益处。这次署理,可以说几乎是李鸿章硬给他想的办法——让周馥告病,派盛宣怀署理;然后再派周馥代他到威海、旅顺等地去巡察海防工程,转一圈总要三四个月,到时候看情形再回任。盛宣怀得了署理的经历,将来在北洋各关中设法给他实缺就更顺理成章。
署理虽然是暂时的职务,但权力却与实授没多大区别。海关被视为肥缺,过手的银子多,腾挪起来比较方便。盛宣怀得了机会,先挪几笔银子给电报局救急,因为广州到龙州的电报线官款拨付不及时,而工程不能稍停,他只有挪东墙补西墙。
署理关道的滋味还没来得及细品,就有御史密参他钻营牟利,主要罪名是挪用金州矿股,致使金州矿集股而不能开办;逢迎结纳,得以署理津海关;开设大有恒钱庄、上海滋大当店、扬州同益当铺,假公济私,来往款项,皆非其钱庄典当不可。上谕着直隶总督李鸿章、江苏巡抚卫荣光查察复奏。李鸿章这边好说,盛宣怀代为起草复奏,说明金州矿不是集股没有开办,只是因为勘探原因推迟,现在苏家屯铁矿正在开挖;挪用金州矿股金,按一分官利给息,比存钱庄还高,且经过商董商议通过;至于逢迎巴结,实无其事,“第观其举止议论,机权灵警,实有肆应之才。该员于洋务机窍素能体会,历年兴办各局,由其创议居多。现设陆路电线,纵横万余里,集事竣工,得争回英、丹两国电报公司利权,于文报大有裨益。大抵挟其材术以干时,固不必为请托之事,而自为上司所识拔,则当路之所以委任而荐举者,殆由于此。原参所谓善于钻营者,殆亦在此”。这不仅是在为盛宣怀开脱,而且更为他表功。
江苏巡抚卫荣光主要查究盛宣怀在江苏开办钱庄典当的情况,盛宣怀自觉没什么大问题,但也不敢大意,给卫荣光拍发密电,请他予以关照。
现在电报畅通,办事效率极高,不到二十天,卫荣光的复奏也上去了。盛宣怀托吏部的朋友帮忙打探消息,不久得到确信,吏部已经堂议,逢迎巴结查无实据;开钱庄、典当并非在服官省份,而且大有恒钱庄是其弟在经营,滋大典当为电报筹款已经转让他人,扬州的当铺早就异手两年,可毋庸议;但办矿有问题,“该道于八年七月赴骆马山勘矿,尚未签探,仅据学生池贞铨验得浮煤,即行具禀招股,嗣勘矿屡易其地,至十年三月始据委员探得苏家屯铁矿,而又无煤可炼,乃计出于运铁就煤。当矿务未兴,先收股票,迨日久众商疑虑,遂致物议纷腾,似此轻率招商,恢张失实,实有应得之咎”。结果是奏请以“降调私罪”处分。降调的话,他的候补道恐怕保不住;而定性为私罪,处分会更严厉。罪有公罪私罪之别,所谓公罪是指“缘公事致罪而无私曲者”,即在执行公务中,由于公务上的关系造成某些失误或差错,而不是为了追求私利而犯罪。所谓私罪是指“虽缘公事,意涉阿曲”的犯罪,即利用职权,徇私枉法。盛宣怀急忙托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恒、军机大臣张之万等设法保全。
他又找李鸿章报告吏部议决的结果,希望李鸿章能再上折设法保全。他替李鸿章起草了电文,历数盛宣怀的功绩,尤其是办电报,“去年造苏浙闽粤线,未领公款,藉矿本移缓就急,拒洋线以通军报,独为其难。查该道忠勇任事,现署关道,尤资臂助。时事需才,尚望圣意保全,可否加恩‘降留公罪’,免使成事中坠”。
李鸿章帮他脱罪自然没有问题,但为自己的下属说话毕竟不那么硬朗,便建议说:“杏荪,左相也曾密保你堪任关道之才,得让他也出头说话。”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左宗棠主战,不但派了他的旧部王德榜去广西,而且屡请到前线督师,朝廷担心他闹得不像话,影响了中法和谈,把他调回军机,此时刚到京城不久。由他出面说话,分量独重。
盛宣怀写一封密信给左宗棠,他把准了左相喜戴高帽的特点,在密函中说,“职道因电务紧急,挪用矿本,致被严议。本拟即日乞归,将所有经手十一省电报、金州矿务,以及天津团练、海防支应、机器、军火各项差使,求即派人接手,职道从此可以归家读书。际此时艰,去留何惜,但蒙中堂一朝知遇,即已被诬,若不昭雪,职道一人进退,何关轻重,而数年辛苦经营,坐视各局败于垂成,辜负宪恩矣!此为一己出处之义,惟中堂曲全垂察焉”。
果然,左宗棠很快就了上《人才屈抑可惜请再饬查盛宣怀折》。左宗棠曾经在湖南巡抚幕数年,亲手起草奏稿函牍,他对自己的笔头功夫相当自负,就是出任封疆大吏后,也常常亲自捉笔。他的这个奏折并不长,却能抓住要害,别的不论,只论挪用矿股的事情,他认为无论金州矿务还是电报,都是公事,而非营私,“首获重遣,似非公允”,一句话便把吏部的奏议给否了。接着他又说明此时处分盛宣怀的弊端,“中国自强,以后借资商力者甚多,集股须顺商情,商人惟求获利,今责成该员认真办理,以收成效,万一无成,必责令将原收股本照数归偿,不准丝毫短少,商情必洽。若未筹及办法,先将该员降调,该员呼应不灵,必致事废半途,款归无著,于矿、电均属有损无益。是非者,天下之公论也;赏罚者,朝廷之大权也。一言之毁,一人之黜,虽似甚微,而群情之向背因之”。他建议朝廷,“应请旨饬下南、北洋大臣,详细查核,秉公妥议,据实奏明办理”。
左宗棠善于雄辩,他上折也习惯先把众人的嘴巴堵上,因此他又特意说明自己为什么给盛宣怀辩护,同样讲的义正辞严,大公无私,“论者必谓盛宣怀一署事微员耳,臣保荐于前,渎辩于后,非固执己见,即袒庇私人。不知臣与盛宣怀初不相识,光绪六年臣由秦入觐,方闻其承办轮船局务颇招物议,正拟查实纠参。迨出任南洋,正议设立津沪电线,而英国、丹国争占各口岸电线,任意狡辩,臣督饬局员返复争论,舌敝唇焦,卒能拆除已占之线而保自主之权,实系盛宣怀一人之力,曾于光绪九年奏设长江电线片内约略陈明。及筹划长江电费,正值市面萧索,众商裹足,亦赖该员挪拨矿本,乃克有成。又光绪九年,该员随前大学士李鸿章赴沪,道出金陵,因公来谒,臣与纵谈时事,多中窍要,知其于中外交涉各事阅历实深。兹以电线最为出力之员,因电股获咎,投闲置散,殊为可惜。查前任直隶知府李秉衡因部议降调,经督臣据实保奏,仰蒙恩旨,擢用至今,颇称得力。兹值需才正亟之时,用敢不避烦渎,再为陈情。适李鸿章函商请会衔具奏前来,与臣意见相同。谨会同署直隶督臣李鸿章恭折具奏,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施行。谨奏”。
左宗棠的奏折传到天津,令盛宣怀感慨不已。左宗棠与李鸿章不对付,世人尽知,但在这件事上,真称得上大公无私,他敢说敢做敢担当的气概,真不是一般人可比,也就难怪胡雪岩为什么那么死心塌地。当初自己还曾经蔑称他左老三,真是狂妄可笑之极。
很快朝廷照准,让南北洋大臣查实复奏。李鸿章与曾国荃很快复奏,当然是极力为盛宣怀开脱,结论是“综核前后情节,尚非铺张失实;其挪矿股归入电股,曾据一再禀详,移缓就急,亦尚非有意含混。且苏、浙、闽、粤电线之成,皆缘该道移矿就电之力,于军务裨益尤大。合无仰恳天恩,准将该道盛宣怀免其降调处分,出自圣裁”。
军机大臣很快得旨,“盛宣怀前得降调处分,着加恩改为降二级留任。”降二级并非降低职务、级别,官员有功,在现有官阶上加级记录,是为一种奖励,盛宣怀因功已经在候补道上加过四级,降二级其实是很轻的处分。但受此处分,署理海关道已经不妥了。但海关道不能落到外人手里,李鸿章示意周馥立即回任,而盛宣怀自然结束署理。
盛宣怀交接篆务,结束署理这天,李鸿章召见他,本来要好好谈谈,却顾不上了,中法战争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