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王朝1860(全二册)

整顿招商局

字体:16+-

盛宣怀回到上海,听说轮船招商局要卖掉一处码头,归还从钱庄借的银子。这处称为虹口宁波码头地方,就是当初购并旗昌时买来,位置相当好。据招商局在《申报》上发出的公告,起价要卖三十万两,价高者得之。这么多钱,势必只有太古、怡和、仁记、比臣等外洋轮船公司买得起。当初购买旗昌,就是为了抵制洋商轮船,如今又把最好的码头卖给洋轮公司,这算怎么回事?轮船招商局的好几个股东,都来找盛宣怀告状,听他们说,轮船招商局之所陷于靠卖码头度日的境地,全是唐廷枢、徐润经营不善,公款私放,而且与开平矿的财务混为一谈。徐润挪借公款十五六万,至今没有归还;唐廷枢除了挪借公款七八万两外,还从钱庄给开平矿借了七八十万。他们认为如果再不整顿,招商局将有亏蚀倒闭的危险,希望李中堂能够派人来彻查。盛宣怀告诉他们,有建议可以直接给李中堂上禀帖,他本人则不便出头。

盛宣怀说本人不便出头,实际数日后他就致函李鸿章,报告招商局的危机。“查该局自并旗昌码头、船只,业务大为拓展。去年复添商本百万,本有深固不摇之势,乃以开平局煤矿、种植及分办承德银矿,动挪招商局本银及息款八十余万两;又添造金利源码头,动支银四十余万两;又添造南洋轮船,动支银八十万两。经营漫无约束,与开平矿混扯挪借,以至局款支绌,又加公款私挪,传言徐道挪款达十五万两,唐道亦私挪七八万两,以致钱庄催讨,不得已卖码头度日。职道复查该码头,即当初购入旗昌之码头,本为抗衡洋人,如今将复入洋轮公司,与买入之初心相左。众商疑虑重重,均谓非整顿不可。伏请宪谕,严加整顿,饬立经久无弊规模,以使商局复固”。

浙江境内电报全线贯通,盛宣怀要出席仪式。等他回到上海,李鸿章的札委到了,派他与马建忠一起,入局筹商整顿维持之策,“盛道在沪日多,应随时就近稽查商办,此后该局提纲挈领调度银钱有关兴革变通之事,徐道等均须与盛道商定会禀,俟唐道回沪后,再随时察酌饬遵”。

招商局总办是唐廷枢,此时被李鸿章派到西苑为慈禧太后建一条火车道,作为明年慈禧五十万寿的贺礼,当然,最主要的目的是想让慈禧认识到铁路的好处,以便推进铁路建设,短时间他无暇南顾。同时派为会办的马建忠,是盛宣怀的老乡。他八年前被李鸿章派往法国学习国际法,同时兼任中国驻法公使郭嵩焘的翻译。回国后成为李鸿章的洋务助手,办洋务几乎都离不开他。不过,要论整顿招商局,非他所长,或者说,派他来是李鸿章有意让他多方历练。很明显,整顿招商局,唱主角的是他盛宣怀。

等马建忠到了上海,次日,盛宣怀便与他率八名财务人员入驻招商局,徐润和两名会办参加会议。当年招商局会办包括徐润、盛宣怀、朱其昂、朱其诏四人。如今,朱其昂早就于四年前去世,朱其诏则于两年前被排挤出局,被李鸿章委派帮办水雷学堂。如今的另两位会办,一个姓陈,一个姓唐,均是广东人,都是徐润的老乡。盛宣怀指指带去的八位财务,说:“雨之观察,我不懂经营,也不懂经商规矩,为了避免被人诟病,我从电报局以及机器织布局请来八位先生帮忙,他们均擅长理财和经营管理。”

徐润一听这话,心里就惶恐无比。当初,他曾经说过盛宣怀“不懂经营,不懂经商规矩”,如今听来,这话就是专对他而言,可见盛宣怀早就怀恨在心。他说:“盛观察既然是奉中堂宪命,怎么办合适,徐某无不从命。”

盛宣怀说:“那就好。他们八个人分成两组,一组专门清查总局账目,另一组专门清查各分局账目,总分对照,没有分厘之差,才算盘查清楚。唯有如此,才能向中堂和众商交代。”

徐润知道盛宣怀来者不善,反正自己在招商局是待不下去了,干脆让盛宣怀查去。他平静地说:“盛观察想怎么查就怎么查,我无一语反对。”

等安顿好了,盛宣怀说:“雨之观察,我到你的签押房有几句话当面问清。”

到了签押房,支走下人,徐润把自己的位子让出来,说:“请盛观察上坐。”

盛宣怀完全换了一副面孔,说:“雨之兄,在外人面前要装装样子,如今没有外人,又何必如此见外!”他没去坐徐润的大班椅,而是在沙发上坐下来,指指对面的沙发,“雨之兄请坐,千万别这样见外。”

盛宣怀一下变得这样亲热,徐润反而有些无所适从。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叹口气说:“如今我成了招商局的过街老鼠了。”

盛宣怀说:“你是招商局的功臣,别人不知,我岂能不知。实话说,公款私挪,司空见惯,岂止是你?就是洋人企业,也在所难免。陶斋推荐的太古洋行司理,也是因为挪借公款牵累得陶斋里外不是人。要怪,都是这场钱庄倒闭潮,否则,稍一转手就填上这个窟窿了。”

徐润冷下的心复又热络起来,说:“杏荪,我一定设法腾挪,填上这个窟窿。中堂那里,还靠老兄多多美言。招商局,我是倾尽了心血。”

“这又何须老兄交代,当初购买旗昌,是咱们两人联手,别人不了解,我是门清。”盛宣怀说,“雨之兄,你这上千万两的身家,竟然拿不出十几万两银子这如何让人相信?当然,我不是怀疑你有意拖欠,依你的实力,十几万两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何至如此狼狈?你该不是有意哭穷吧?别人信,小弟我不信啊!”

“咳,完全是想不到的事!”徐润长叹一声。

徐润发家主要是搞房地产。他在宝顺洋行当买办时,洋行大班就告诉他,将来上海地产必定增值,“如扬子江路至十六铺地场最妙,此外,则南京、河南、福州、四川等路可以接通,新老北门至美租界,各段地基,尽可有一文置一文”。徐润果断投资,果然发了大财,据《申报》报导,到今年初,他在上海购买的土地,“未建筑者达二千九百余亩,已建筑者计三百二十余亩。共造房五十一所,又二百二十二间,住宅二所,当房三所,楼平房、街房一千八百九十余间,地产总值近三百万两”。他的投资还不仅仅地产,股票、生丝、茶叶他都有经营。投资多,借款也就多,他从钱庄、银行借款达到二百万两左右。而今年生丝、股票均爆跌,股票缩水近一半,房地产跌至谷底,土地和股票至今无人问津,以至他无法还清欠款,私挪招商局的十六万两,如今在他竟然也是一笔巨款。

“我的地产如果在寻常年份,卖出四百万两不成问题。我请的洋人地产商曾经估价,五年后可值九百余万两。就是傻子也知道,持有这些地产,坚持数年,价值必定翻番。我已经是赔了血本在卖,无奈目前无人购买。”徐润说,“要说我都快破产了,杏荪老兄一定不信,但确实,老哥我走到这一步了。”

盛宣怀唏吁不已道:“雨之,你乍浦的那片地位置不错,有人估了一下,以目前市价,值一万五六千两银子。有朋友愿出现银购买,你愿不愿卖?”

那片地方就是按目前市价也值四万两,而盛宣怀说值一万五六,简直是拦腰砍价。徐润转念一想,盛宣怀所谓的朋友,十有八九就是他自己,是他看上了那片地方!徐润知道,盛宣怀这是要与他讨价还价了。

“杏荪兄,那片地方位置极好,我已经造了两个院子,剩余的部分,造房也好,将来建码头也好,堪称黄金地段,一万五千两肯定是无法出手。等我想想清楚,再告诉你的朋友如何?”

盛宣怀说:“那的确是个好地方,我怕那片地方被洋人买去,造了码头,将来势必要与招商局竞争,所以我才帮我的朋友说话。他买了去,至少不会造码头成为招商局的对头。我是为招商局着想,雨之兄也该为招商局打算,略让一步也值得。”

徐润明白自己的前途完全握在盛宣怀的手中,他咬咬牙说:“杏荪兄,你话说到这份上,我再撑着不卖,反而是不通情理。一口价,两万六千两,你的朋友愿买,立即成交,收了银子先还招商局。不过,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请杏荪务必在中堂面前美言,不要让我面子上太难看,至少,要保住顶戴。”

盛宣怀说:“何须老兄说,中堂对老兄一向赏识,依我个人的判断,中堂一定会保住你的顶戴。”

徐润如释重负:“我经商半生,如今几乎破产,聊以**的就是头上的顶戴了。”

盛宣怀带去的财务人员,盘账并不顺利,因为里面说了算的,都是广东人,他们唯徐润之命是从,有意拖延。马建忠擅长的是国际法,整顿企业的确非他所长,看情形,要整出个结果,总要一两个月。

盛宣怀无法盯在招商局,他还要兼顾电报局,福建、广东电报建设需款超出预算,再有十五万两也不能竣工,而且朝廷把建设广州到广西龙州的电报线也让他来建,拨付的官款连一半的费用也不够。盛宣怀焦头烂额,向李鸿章禀请北洋拨款,款项没申请到,反而被训斥一通。

总不能半途而废!他与郑观应等人商量办法,他们也都被这场金融风潮拖累得厉害,根本没有余钱可以救急,而且心绪烦乱,拿不出主意来。倒是经元善一句话提醒了盛宣怀,他说:“杏荪观察,从别处挪一挪未尝不可。开平矿大见成效,实话说是挖了招商局的墙角。”

“你是说挪借金州矿的股金?”盛宣怀摇了摇头,“现在招商局那边正在盘账,把招商局与开平掰扯清楚是其中一项,我怎么可能重蹈覆辙。”

近年来,受开平办矿成功的影响,办矿成了风潮,各种矿业股票纷纷在上海上市,不问青红皂白,商人都一窝蜂似的争相购股。盛宣怀也跑到辽东半岛的金州去作了一番勘察,认为煤矿储量可观,就在上海招股开办金州矿,很快招齐了五十万两。但后来经西洋矿师勘探,原址矿苗分散,须再行勘探。这样就搁置了下来,招到的商股经众商同意,存到钱庄生利。钱庄倒闭潮到来前,转存到了汇丰银行,总算躲过一劫。盛宣怀也曾经动过这笔银子的念头,但很快否定了。

“这不一样。”经元善说,“招商局正在经营中,本就苦于经费支绌,挪借招商局款项,是病招商局而利开平;金州矿本没有建设,股金处于闲置,移缓就急,给息略高于存息,便是利商之举,矿股各商必定支持。这是两利之举,何乐而不为?”

经元善这么一分析,盛宣怀觉得有道理,于是让经元善、谢加福与持有金州矿股的商人商议,大家大都表示支持。因为目前各股中,唯有电报股跌幅最小,借钱给电报局,风险不是太大。

电报局和金州矿都是盛宣怀主持,他以电报局的名义给金州矿发函,商议借股金二十万洋元;再由经元善等金州矿股大股东招集商议,同意借股金给电报局。事情很顺利,很快二十万洋元拨到了电报局的账上。有这二十万元,电报局可撑几个月了。

到了十一月底,招商局的情况基本摸清了,招商局先后投入的本金,大约五百九十二万两,其中商股二百余万两,其余的近四百万两,不是官款就是借款。现有资产,轮船、码头、仓栈及各分局财产,再算上应收未收款项,算起来也是五百九十二万两。也就是说,招商局的账能平起来。不过,码头、仓栈等固定资产都是按当时购买价算,其实这几年都升值了;而轮船有些年份并未抵扣折旧,因此已经贬值不少。两方面因素一统扯,招商局资产是有盈无绌,如果好好经营,绝对不至于陷入困境。问题是管理不严、浑水摸鱼的太多。本来招商局有一套严格的制度,无奈管事的人都成了广东帮,徐润、唐廷枢挪用,上行下效,会办及分局能说了算的,也都挪用,设法化公为私。该收的账不收,公款私存、挪借,据盛宣怀派去的财务人员估计,每年化公为私的损失大约有十万两。

盛宣怀与马建忠商议整顿章程,共议了八条。

一是账目必须核实清楚。招商局每年都向股东刊发账目,但款目略而不详,存欠含而不露,大家都听闻资本将及六百万,而未悉其细,也就难怪他们疑虑重重。将来必须逐款核实估计,另开清折,布告众商,并按月结算,按年结账,分送股商,不可稍有含混。

二是必须把招商局与开平划分清楚。招商局资本近六百万,集股只有二百万,其余均属借款,利息负担本来已经很重,还又买了开平股票二十万,代借五六十万,如今登门促催款的,一半倒是代开平借出的,无论如何必须分划清楚。

三是总办、会办必须各负其责。招商局虽然有总办、会办之名,但实际大权都由徐润独揽,将来必须划清职责,真正做到各负其责,互相监督。

四是选举部分董事。欧洲公司除了总办处,都有董事,这个办法值得学习。建议从股商之中股多而有条理者,选举四、五人董事,遇有局中要事,邀请到局会商。凡动支局款数在二万两者,须先会商而后动支。

五是暂停添造轮船。现在轮船数量已经足够使用,三年之内,暂不再添造轮船,即使将来添船,也应当邀集董事会议。

六是设法减少闲置资产。商局资本五百九十余万,其中不能获利之本,何止百万?按目前招商局分派红利办法,闲置百万资产就耗红利十万。应当悉心查核,闲置产物,必须变价;公款私用的、应收账款,必须催还。

七是必须兴利除弊。招商局自光绪四年冬厘定包账,办法不错,近年来较有起色。但事逾五年,法久必弛。所有各局、各栈、各船及修船、运漕、买煤各事,皆宜集思广益,以期有利必兴,有弊必杜。

八是添派财务总办。招商局出入甚大,十年以来,皆归徐润一手经理。请添派总办一人,综核收支,调度盈绌,以免无事则散漫难稽,有事则临渴掘井。

这八条措施,显然是要从徐润手中夺权,尤其要求添设总办一人,他认为是盛宣怀觊觎的位子,但他还是痛快地与盛宣怀马建忠等人联衔上禀李鸿章。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何况他还需要盛宣怀网开一面。

几个人联名上的禀帖,李鸿章很快批回,八条一概照准,除此之外,要求裁汰冗员,斥退不称职、假公济私的劣员。很快就要过年了,徐润建议一切等过了年再说。

过了年,盛宣怀一路南下,巡察福建、广东的电报建设。两省电报都接近尾声,广州到广西龙州,一路崇山峻岭,架线成本高出一多半,估计要到下半年才能开通。他面见两广总督张树声,请他设法增拨经费。张树声很想在两广有所作为,希望盛宣怀到两广去主办洋务。

“杏荪,到广东来吧,立马给你实缺道台,就是粤海关也不是没有通融争取的可能。”张树声说,“你只要答应到广东来,办电报办洋务,你要拨多少官款都行。”

这个条件够诱人,尤其是粤海关号称天下第一肥缺。不过盛宣怀很清楚,这不过是张树声的空头支票,因为粤海关,向来是满人占据,落到汉人头上,很难。

“振帅,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不过,电报办了一半,此时我无法抽身。您赶紧增拨官款,顺利完成广龙电线,我立马到您麾下。”盛宣怀轻松把球踢给张树声。

没想到张树声是当真的,等盛宣怀回到上海,张树声奏调盛宣怀到两广帮办洋务的奏折底稿就到了。不仅张树声,闽浙总督何璟也发来密函,希望盛宣怀到福建去主持海防、通商。这时候,盛宣怀的长子也劝盛宣怀不要留恋经商,经商风险太高,胡雪岩、徐润这样的巨商,说倒就倒,这些年来他东奔西走,操心劳神,既没赚到钱,也没得到一个实缺官职,除了署理过几个月的天津道外,一直是直隶候补道,何苦来哉?是时候考虑一下自己的前途了。

别人劝说可以不入耳,儿子相劝,盛宣怀不能不认真考虑。赚大钱,做大官,是他的心中暗立的目标。别人不清楚,他心里有数,赚大钱的目标一定能够实现,或者说已经接近实现。这些年办洋务,他对经商已经颇有心得和预见,他有把握,自己手里的股票几年后将是一笔巨额财富。至于做大官,他真的有些着急了。李鸿章说过,让他候补是便于开办实业,因为一旦实授,受制于现任官不得私离汛地的规矩,办起洋务来就没那么方便了。可是,一直候补也不是办法!自己办招商局、金州矿招股、总办电报局,可以说在洋务上几乎无人可比,尤其是办电报、与大东大北交涉,得到总理衙门、南北洋大臣以及津沪界的盛赞,论功劳、论影响,他也到了更上层楼的时候。实话说,无论两广还是闽浙,都非他所愿。他希望的还是在李鸿章麾下,不出津沪范围。天津离京城近,政局消息灵通,得一个贵字,是混官场的宝地;上海是大清最繁荣的商埠,得一个富字,是办实业最佳码头。他的目标既然是赚大钱做大官,无论如何不能远离津沪,尤其是不想脱离李鸿章麾下。

他密电给李鸿章,把两地相邀的实情相告,探探李鸿章的口风。

敬禀者:职道密奉闽宪会札,以海防通商,奏调赴闽,并未预商。振帅电催赴粤,似系美意,亦难缓宕。惟电报推广,责无旁贷,船事整顿,督率需人。宣怀被屈数年,蹉跎已极,有人调用,未始非晋身之阶。行止于闽粤,船电何从,损益于宣一身,似有关系。夙蒙宪恩高厚,惟有叩求做主,如何于宣怀有益,劝谕遵照,俾免迷误。

李鸿章并未立即回电。过了半个月,收到李鸿章幕府文案寄来的《奏留盛宣怀片》底稿,称赞盛宣怀“历办营务、洋务、赈务等差,均能殚精竭虑,不辞劳怨。光绪五年津河水灾,檄署天津道,综理赈务,集捐银数十万,兼资工抚,并裁革天津县书差供应各项积弊,建广仁堂,留养孤寡,设戒烟局,除民间积瘾数千人,政声颇著。其创办轮船招商,购船二十余号,积年少入洋商之手者,约计二三千万。光绪二年收回美商已占各口之码头,又拆废英商已成之铁路,经前督臣沈葆桢奏明有案。上年委办各省电线,万里响应,军报攸赖,尤能独为其难。英商、丹商觊觎华电权利,臣与总理衙门饬该道执万国公例,与之力争,卒能去其侵造吴淞、九龙之陆线,严定条款,划海为界,经督臣左宗棠、张树声奏明有案”。对于两广、闽浙奏调盛宣怀,李鸿章的态度是“臣查盛宣怀精明稳练,智虑周详,于交涉重大事件,洞悉症结,是以经办数事,刚柔得中,不为挠屈,历著成效。今之熟习洋务者,往往于吏治民生易于隔阂,究之洋务与吏治不应分为两途。盛宣怀施措咸宜,经权悉协,臣昔年曾将该道保荐,堪胜关道,兼备使才。如蒙天恩,先试以通商繁剧之地,历练数年,当能宏济艰难,缓急可恃”。

盛宣怀大喜,这就说明,李鸿章有意为他谋取海关道之职。当然,最大可能是津海关道。周馥身体不好,已经数次请假。更出乎盛宣怀意料的,是左宗棠竟然也密保盛宣怀堪任关道。左宗棠已经调回京重任军机大臣,他有此密奏,分量够重。盛宣怀是李鸿章的心腹,而左宗棠却密保,足见举贤不避仇。不过也有人认为他老糊涂了,都知道胡雪岩是被盛宣怀整倒的,左宗棠却还保盛宣怀,真有些不可思议。

盛宣怀要高升的消息,已经在上海传开。马建忠听了消息,不喜反忧。因为整顿招商局步履艰难,盛宣怀一旦调回天津,他觉得更加独木难支。从去年下半年进驻,整顿半年有余,但真正应当辞退的劣员一个也没辞退,裁掉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角色应付;清欠更是毫无进展,仅收回了数千两银子。马建忠认为关键是唐廷枢、徐润挪借公款未伤毫毛,而且挪借款项至少还了十不及一,上行下效,下面的人视整顿为走过场,毫无戒惧之心。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招商局这个烂摊子没法收拾。他们对你还略有儆惧,如今你又要高就,我更是束手无策了。我打算向中堂请辞,调我回去,另请高明。”

“眉叔老弟,不要泄气。招商局倾注了中堂多大心血,绝对不能让它成了烂摊子。我们办洋务,更不能像黑瞎子掰棒子,边掰边丢。你说吧,你想怎么办,或者说需要我做什么?”

“必须严惩唐、徐二道,以儆效尤。”马建忠说,“两人把持招商局,公款私用,滥用私人,弄到无以为继的地步,竟然不伤毫发,天理何在?又如何能够震慑群小?唐道中间只来了一趟,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走了,如何整顿不置可否。徐道除了还款两万五千两外,再无一分归还,而且有恃无恐,以为我太多事。我不知道徐道是仗谁的势,明明欠着公款,反倒像别人欠他似的。”

盛宣怀立即想到,徐润如此作为,一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他没钱;二则盛宣怀的把柄被他拿在手里,投鼠忌器,马建忠无可奈何。激怒了马建忠,正是盛宣怀求之不得。从招商局挤走唐、徐二人,是他多年的夙愿,如今正是难得的时机。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咬咬嘴唇,这是他拿定主意的表情。

“好吧,既然他们不识相,那就走着瞧好了。”盛宣怀说,“我给中堂上禀帖,你再约集几个商董,一块上禀帖,我不信徐雨之有三头六臂。”

盛宣怀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份地契,递给马建忠说:“这是乍浦徐雨之的一片地产,他有意卖掉,我担心会被洋人买去建了码头,与招商局竞争,所以用电报局的两万六千两买了下来。他大约以为我是个人占了他的便宜,他休想要胁我。现在电报局需款正急,你把地契拿去,把两万六千两还给电报局。这件事你悄悄地做,徐雨之不自作聪明倒也罢了,他要反咬一口,必定让他丢尽脸面。”

马建忠知道盛宣怀下了决心,收过地契揣到口袋里,说:“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办得妥妥帖帖。”

当天晚上,盛宣怀亲自捉笔,给李鸿章上一道密函。

敬禀者:窃职道于上年十月奉电谕,与徐道、马知府整理商局善后事宜,时逾半年,寸步难行,商局有竭蹶之势,令职道不胜忧惧。

招商局职道数年辛苦在此,一生蒙谤在此,全家养命之资亦在此,不料总办之蒙混糊涂至于此极也。商本二百万,乃如开平拖欠八十余万,各户往来拖欠七十余万,各局往来拖欠十余万,各局水脚拖欠三十余万,则局本已无着矣。其轮船、码头、栈房实估值本不及四百万,仅足抵老公款九十六万、新公款五十五万、保险存款一百万、客存客汇一百二三十万,人安得不望而寒心。其病在以长存款四十余万不收账,皆属自相挪移;又病在多造轮船、多得用钱,而船不能走长江、天津,名为放驶外洋各埠,实只放驶广东一埠,无船不亏本;又病在添造金利源三层楼沿河栈房,花费四五十万,而无货堆,新闻纸招堆客货亦无济;又病在大小司事皆以贵价买开平股份,无不亏本数万两,至少亦数千两,其势不能不作弊。事后同局皆言:雨之早已不管局事,终日营私;景星亦只管造轮船、挪局款,其开平用项不下二百万,自己亦并不看账,一片糊涂,专说大话。

职道详察招商局实是中国第一大生意,惜此辈皆开拓之才,而无守成之德。职道认理较清,居心较实,充其力量,原不难整理恢复,但景星不知悔悟。筱村云,去年以来,景星益增魔障,万无医药。现在轮船十成六七,皆系贵价买来,痛心疾首,徒唤奈何!此次职道再入商局,扶危持颠,千百人身家性命所关系,拟先去其弊之大者,全在用人上讲究,然非旧统领暂离营盘,则壁垒何能一新!眉叔云,两人在,则一事不能整顿。职道日夜焦思,留一日苟能有益于局务,则必留;职道去一日能无损于局务,则必去。肃此密禀,恭叩勋祺,伏乞垂鉴。职道宣怀谨禀。

过了不到半个月,李鸿章参劾劣员的上奏奉旨照准,徐润“假公营私,驯至亏欠局款,实属瞻玩”,给予革职处分,且要求离职前将挪借局款悉数归还。唐廷枢则没有给予任何处分,只是免去他总办之职,让他一心办理开平矿。

盛宣怀稍觉遗憾,但两人都离开招商局,接下来的广东帮不难对付。

宣布上谕那天,徐润深感意外,但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他一脸冷笑,果然提到乍浦的地产,说:“盛观察,让我离局前还清欠款,实在太难,还请展期半年,容我筹措。”

盛宣怀说:“我看雨之兄还是按上谕办吧,抗旨不遵的罪名,你我都担不起。”

徐润说:“我乍浦值五六万的地产,只卖了两万六千两,这你是知道的,这时候非要我以房产抵款,我真是血本无归。”

盛宣怀说:“你乍浦的地产是给招商局买下做码头用的,不是局里买,这个价钱你也卖不出来。”

徐润一脸困惑。

盛宣怀说:“眉叔,你把地契、房契拿出来让雨之看一眼,是不是早就归招商局了。”

马建忠去开保险柜,徐润连忙摇手说:“既然是给局里买的,也算便宜不出外,我不必看了。”

盛宣怀已经把徐润的地产摸了个清楚,挑选几处,列出了一份单子,正好抵余下的十三万四千两。

徐润一看,脸拉得老长,说:“盛观察,不能逼人太甚。这样的价格卖,我十余年的心血,全部亏尽。你总要给我一家人留碗饭吃。”

盛宣怀说:“雨之兄,我完全是为你着想。如果你能在上海卖出比我给出更好的价,你尽管卖好了。如果你有其他资产可以变卖,也不必非要卖房产。但是有一条,上谕说在离职前还清,我私下再予宽展,一个月内还清总可以吧?”

徐润说:“依我多年的经商经验,这些房产不必几年,一定能够升值,我敢说,比这个价格升值三两倍都不为奇。”

盛宣怀说:“这个人人都知道,但就是没人出高价,如之奈何?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你能卖出高价,有人愿出更高的价,你尽管卖好了。”

徐润与盛宣怀讨价还价,又回家与亲人商量,最后又与盛宣怀商量,他再拿招商局的股票抵顶一部分。招商局面值一百两的股票,一年多前还值两百二三十两,如今在市场上只能以五十两出手,徐润的意思以一百两的价格的顶给招商局。

“盛观察,我当初是一百两银子一股买的,我一分不赚抵给招商局。对别的股票我不敢说,招商局的股票,不出三年,一定会回升到一百两,重回二百两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可能。”徐润说,“因为其他的企业都可能倒闭,唯有招商局一定不会倒的,因为招商局的背后站着大清国呢!”

盛宣怀说:“雨之,道理谁都懂,奈何现在只值五十两,如果招商局按一百两抵账,会不会被人弹劾我们这些办事的假公济私,拿公款放人情?”

徐润说:“杏荪观察,得饶人处且饶人,就算我求你了。如果你不放心,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立下一个字据,五年后如果没有升值,我还是照一百两价格赎回,这样你该放心了吧?”

盛宣怀召集商董,经过一番讨论,众人总算同意徐润的提议。徐润拿出六百股,折抵六万两欠款,其余则以地产房产折抵。

交割完手续,徐润对被盛宣怀新引进招商局的会办郑观应说:“陶斋,我们这些经商的,终究不是脚踏官商两只船的人的对手。盛某人口蜜腹剑,是天下一等一的伪君子,也是个真小人,更是个不吐骨头的狠人,你可要小心了。我听说,他要把招商局的广东人都赶出去,你别忘了,你也是广东老乡!”

郑观应说:“雨之,杏荪观察让我入局,是让我负责揽载。实话说,不用你提醒,我也打算退出商场了。我倒不是担心杏荪,其实杏荪是个难得的人才,无论官场商场,他的脑筋都应付得过来,这的确非你我能比。主要是我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有心思为招商局效力?”

徐润问:“怎么了,你总不至于吧?”

“糟得很。”郑观应连连摇头说,“朋友挪借太古公款,连累我赔八万两。织布局也反咬我一口,要我赔两万两。我找人给我测过了,这几年我命里走背运,犯小人。我是一点心绪也没有了,打算告病回家,闭门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徐润说:“要真那样,咱们回家倒可以做个伴,两个商场败兵,可以喝壶闲茶度日了,以免太无聊。”

郑观应说:“你且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向杏荪和李中堂辞差。”

郑观应想辞职还乡是真的,但他一时走不了,因为大东大北又出了难题,非他协助盛宣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