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八月,湖北江苏布政使来个对调,张之洞深为依重的邓华熙调任江苏,而江苏布政使黄彭年调任湖北。黄彭年七十又七,垂垂老态。乘了几天轮船,累得够戗,连一句话也不愿多说。第二天与邓华熙办交接,两人都是七十多的白须老翁,一见面先笑了。邓华熙说:“让我们两个白发老儿受更调折腾,真是何苦来哉。”
办完了交接,黄彭年先问:“小石,藩库里还有多少银子?”
邓华熙笑笑说:“陶楼公,说起来你不信,恐怕连五万两现银都拿不出来。”
“啊,简直是库空如洗。怎么会这样,不到三个月就到年底了,官员俸禄养廉怎么办?”
“湖北铺的摊子太大,都是花钱如流水的事项,截留的一百万早就花光了,另一百万两还不知在哪里。香帅四处求告,无奈都是敷衍。”邓华熙说,“只能是拆东墙补西墙,现在能指靠的,就是土药、盐厘了。”
“湖北铁政,真正是闻名九州。现在是什么进展?还要花多少银子?”黄彭年最关心的还是银子。
“铁政这一块,包括要建炼铁厂,地基正在填平,机器已经到了几件,大约明年春后大部分就到;大冶那边有铁矿,香帅已经派人去专办,工程也不少,采矿倒费不了多少银子,露天开采,大头是办一条运矿铁路,有个初步估算,七十多里,每里五千两,需要三十五六万两。几处站点要建站房,还要在黄石建码头,杂七杂八,没有四十五六万打发不下来。还有煤呢,一直是大问题,当阳煤太少,湘煤倒是合用,但土法开采,产量有限,香帅派人赴湘广贴告示,鼓动湘民自采,卖给铁厂。无奈土法开采产量有限,杯水车薪,好在投产炼铁还要一两年。现在又在大冶那边一个叫王三石的地方发现煤矿,洋人煮炼后得出结论,说是可以用于炼铁,就是煤质不坚,灰分有些多。香帅也派人去专办,明年探煤机器就到,但愿深挖下去,能遇到好煤。”
“这,这么大的摊子都铺开,你这布政使莫非有三头六臂?”
“三头六臂没有,只能东挪西借。”邓华熙说,“枪炮厂常年经费三十万两,现在机器还未定全,开工尚需时日,先挪到铁厂用。另外,织布局尚未兴工,招商股银已经提用几次。还有粮道、盐道库存,只要暂时用不到的款子,都先挪来用。”
“这可是违反则例的!”黄彭年说,“小石,这要细较起来,能背上处分的。我们一大把年纪了,何苦来哉?”
“当然也是提心吊胆,好在能够及时堵上窟窿,也不算大毛病。”邓华熙说,“我是看香帅一门心思办洋务,这是有益子孙后世的伟业,我愿伸手帮帮忙。”
黄彭年说:“惭愧,惭愧,我没小石的气魄。我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怕是要让香帅发名士脾气了。”
此时,总督府里的张之洞就在发脾气。因为大冶知县连番上禀帖,称大冶铁山一带,民风刁悍,买山、租地种种困难,又说道路崎岖,运道艰难,从前山民土法开采还勉强,如果大规模开采,要想运出山来工艰费巨。
“我看他是第二个武昌知县。”张之洞说,“他说三道四,无非就是想让我知难而退。真是岂有此理,现在到了什么时候?开弓难回,履水难收,他还打着我会停采的念头,真是可笑可恨。”
赵凤昌说:“让张飞鹏去办铁路,他泼辣能干,对付大冶县非他不可。”
“他在王三石勘煤,那里也离不了他。”张之洞捻须沉吟。
“不要紧,让他两边兼顾。王三石煤矿,再派个人去会办。反正探煤机器尚未到,暂时没有大举动。”
张之洞深以为然,又与蔡锡勇商议后,下了三道札子。第一道札子派候选州判王树藩、矿务学生游学诗会办王三石煤矿,同时还派德国矿师毕盎希、英国矿师柯克斯前往勘察。任务是将王三石煤层煤质详切考验,及煤井如何开挖,应用何种机器,及运道如何修理,详细考究。另外还要再到胜山寺去勘察,听说那里也有土煤窑。
第二道是《札张飞鹏等勘修铁山运道》,派给他的助手除了四个候补五六品官员外,还有千总衔德国工程师时维礼,交代的任务是,“如有民间田庐致碍开采者,应查明契据,照价购买。其铁山至黄石港江岸,应修运矿宽平大路一条,约宽五丈为度,以便车马驰骤往来无碍。应自铁山何处修起,沿途山溪增修桥道,田滕培垫高广,民间田亩公平价买,遇有坟墓村落设法绕避,沟渠设法变通,修至黄石港江岸,应否添修码头,其运煤及灰石之路,应如何接续修理,详切履勘筹议,绘图贴说”。札子里没说铁路,说的是运矿宽平大路一条,是为了掩人耳目,张之洞担心修铁路的说法一旦传出来,又可能引来麻烦。这个札子同时还札令大冶知县,负责办好购买民田等事宜。
第三道札子是派一个叫周得胜的副将,到大冶去帮助张飞鹏等办理煤铁矿及运道事宜。此人就是大冶籍,原本是混混出身,但有一身好功夫,后来投军,在与捻军打仗时立了功,如今已升为督标营副将。由他带一棚亲军前往坐镇,以防万一。
大冶的铁矿,集中在铁山一带,而铁山并非仅一座山,自西向东,有铁门坎、龙洞、尖林山、象鼻山、狮子山和尖山,一脉相连。这六山之中,除尖山之外,铁矿都露在地表外,开采十分方便。时维礼勘踏的运矿铁路,从铁山起,沿着山麓向东南,到下陆后再向东,沿磁湖南岸,到达黄石港石灰窑码头,全长七十余里。整个勘探过程十分顺利,中间几乎没遇到麻烦。
但后来修铁路的消息还是在大冶县城引起议论和谣言,普遍的说法是铁路沿线会因为震动而惊扰山神水神,埋在地下的祖先也不能安宁,更严重的是会导致稻子不秀穗、母鸡不下蛋。由乡绅李杜文牵头,向大冶知县提出,铁路多有不便,应当走水路才是正办。但从铁山到江边,并不能一水可达。所谓走水路,要两次换陆路,然后进入南湖、太白湖,再走韦源口水道入长江,全程一百五六十里。
但大冶知县竟然采纳这个建议,派人给张飞鹏送来一封信,让他停止勘察路线,暂缓买地,又给张之洞上禀帖,说陆路艰难险阻,不亚于蜀道,而且铁路施工,炸药攻山,惊骇物情,建议走水道,并把方案呈上。他这种障眼法骗不过张之洞,因为张之洞亲自来勘察过,对这一带地形很熟悉,何来难比蜀道?张之洞在批斥中说,“该署令既不讨论事理,又未测量道路,忽称鸟道羊肠,较黔蜀山程更为险窄,炸药攻山惊骇物情等语,危言耸听,阻挠大局,摇惑众听,诚不解是何居心”。对水路建议直接否定,不仅因为路途远,更因为到了枯水季,韦源水道运量有限,根本无法保证铁厂用铁。最后警告大冶县令,如果将来发生什么事端,一定是你纵容煽惑,定当撤参不贷。
大冶知县不再坚持走水路的说法,又给张飞鹏写信,让他按原计划办理,但务必注意不要惹起民间事端。张飞鹏给知县回一封信,让他负责安抚民众,这也是张之洞札饬中的吩咐。大冶县把信扔到一边,不去理他。
此时,民间谣言更盛,有一种说法,洋人的眼睛能看穿地下十余丈,哪里有铁有煤,一目了然;又说,铁山不仅有铁,更有金银,洋人帮着采煤采铁是假,借机把铁山的宝贝挖走是真;还有种说法更邪乎,说洋人能避水火,无论宝贝藏在什么地方,也无论是火中还是最深的水里,他们都能来去自如,轻松拿到。
这天,张飞鹏正在率人钉木桩、撒线,突然十几个人冲过来,说李家的地不卖,让拔走钉下的木桩。双方争执中,时维礼的中国棉帽被打掉。
“洋人,抓住一个洋人!”这帮人抓着时维礼就走。
张飞鹏连忙指挥抢人,时维礼没抢回,只抓住这帮人中带头的。
这时大冶县又派人送来今天县府门前的揭帖,揭帖反对修铁路、开矿山,尤其反对洋人,“洋人踞此,始则崩坏陵谷,断绝地脉,继则铲伤庐墓,永绝人文,竭本地之精华,绝士民之生路”。而且公开鼓动打杀洋人,“凡遇有洋人者,巷遇则巷打,乡过则乡屠,一切护从、通事之人皆在手刃必加之例”。
张飞鹏看得冷汗直冒,一面派人飞报知县,设法救护时维礼,一面派人速请黄副将带人来。他又亲自到赶到县城见知县。知县得报,正在手足无措,他也怕时维礼被杀,那他可真就惹麻烦了。
“人是李杜文的家丁带走的,他的管家已经被捉住,你立即去向李杜文要人。”
两人带着随从差役赶到李杜文家,李杜文装糊涂,开始说家丁们空手而回,并没有捉洋人回来,然后又说,家丁们是抓了个洋人,但在路上逃走了,不但不交人,反而伸手向张飞鹏要他的管家。
张飞鹏警告说:“无论你怎么说,洋人是被你的家丁抓走,十几个人有目共睹,也有你的管家亲口承认。无论是洋人半路逃走,还是被你关起来,洋人不出事还好,出了事,恐怕你就担待不起了。你也许不知道张大帅的霹雳手段,到时候你别后悔。”
连哄带吓,李杜文有些害怕,但还是不承认人在他手里。
这时候黄副将带着四五个随从骑马赶来,他对李杜文说:“我是奉大帅令来保护洋人,洋人出事,大帅拿我是问。我没废话跟你讲,第一,你交出人来,一切还有回旋余地,你不交人,我立马搜你府上,如果搜出人来,我立即依通匪罪将你就地正法;如果搜不出人来,你还要把洋人交出来,不交出来,我先杀你的管家,然后灭你一家。我和长毛捻子打了七八年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又指指他的随从,“他们也都是百战余生,杀人不会眨眼。我们六个人要动手,用不了一碗茶功夫,保证让你这一家子没一个喘气的。”
他一挥手,手下那几个哧啦啦都撕开号衣,露出胸腹上的伤疤。
李杜文这下吓坏了,把家丁叫来臭骂一顿,问家丁到底见没见洋人。家丁跟着主人演戏,说的确抓住了一个洋人,偷偷关到柴房里了,打算着拿他换回管家。
黄副将提着家丁的衣领让他带到柴房,看护家丁上来问话,黄副将抽出刀来,一刀背把人拍昏了。一脚踹开门,把时维礼拉出来交给手下,交代几句,扔到马背上,驮着人飞驰出城。
张之洞收到张飞鹏的禀帖和黄副将要求派兵的报告,大为震怒,当即决定撤换大冶县,并让臬司衙门派人去追查为首闹事者,连派兵的札子都备好了。
赵凤昌拿着札子,并未安排人去办,而是劝道:“大帅先消消气,铁路早晚要修,必须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张之洞这时冷静下来,也觉得靠霸上硬上弓不是办法。知县撤换容易,但再换一个人去,能不能就万事大吉?
“大冶修铁路是新鲜事,难免会有流言。查明这些流言的起因,再一一打破,事情就会有转机。”赵凤昌建议,“大冶的事情,得软硬兼施。”
“那得派个有勇有谋,且对大冶熟悉情况的人去才好。衙门里有没有这样的人?”
“我推荐个人,保准胜任——汉阳恽知府。他曾经任过大冶知县,口碑很好,大冶士绅都服他。他办事通达善变,一定能够把大帅交代的差事办好。”
下午汉阳知府就赶过来了,很痛快地答应下来。“要办好这件事,大帅须派督学大人帮帮我。”
“派学政去?为什么?”
“凡事遇到阻挠,无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大家认识不清,有误会;二是有人利益攸关,有意阻挠。治本就要把道理讲清楚,消息误会,治标就要把谁在背后捣鬼揪出来,杀一儆百。”汉阳知府说,“秀才是乡间的诸葛亮,先让他们明白,再回到各自地方劝说,对平复舆情大有好处。我让学政去,时近年底了,正好来一次岁考,或者叫加试,以试为名,开上一两天课,把矿务学堂、化学堂的学生也叫去,给他们讲讲开矿的意义,铁路的好处,把那些乌七八糟的谣言打下去。”
“好,好,此计甚好。”张之洞很满意,立即写札子给学政,让他去学堂挑人同去大冶。
汉阳知府果然不负所托,五六天后便收功回省。张飞鹏希望趁热打铁,把铁路占用的民田尽快买下来。这又需要好几千两银子。几千两银子不是大数,关键是需要银子的地方太多。铁厂、铁矿、三山石煤矿、枪炮厂无不等米下锅。
蔡锡勇奉命对各工程进行核算,这一算把张之洞吓了一大跳。目前铁厂还未看到安装一台机器设备,却已经花了一百多万两子,如果铁矿、煤矿、铁厂等全部完工,从前预计的二百七八十万两恐怕也不够。大家劝他奏报朝廷,一则催促尽快将剩余的一百万两拨下来,二则再向朝廷申请经费。
张之洞知道朝廷增拨经费几乎没有可能,但也只有硬着头皮试试。他在奏折中向朝廷说明铁厂费用情况,主要是解释清楚为什么费用增加。“统核一切用款,大率以购机、设厂、采铁、开煤为四大端。而购机则有运脚、保险、起剥等费;设厂则有购地、修堤、筑基及增设矿学、化学学堂、修理机器厂等费;采铁则有修运道、购火车、钢轨、轮船及兼取锰铁灰石等费;开煤则有另购机器及修车路、设屯栈等费”。至于总核用款,张之洞决定少报,以免吓倒朝廷,他报的是二百四十六万两。他搬出福建船政局和开平煤矿的例子,说明办大事难免要突破预算,“查前任两江沈督部堂开办闽省船厂时,营建铸铁、拉铁各厂工料,原估用款银四十万两,续估多至一百余万两,有案可稽。开平煤矿原估八十万两,用至二百万两”。最后请求户部,铁厂用款甚急,另外的一百万两,请于明年二三月间如数拨齐。
就算户部能够于明年二三月份将余额拨付,远水仍然不解近渴,当前年关怎么过?他于是再给醇亲王去封电报,恳请他无论如何从海军衙门经费中先筹拨十万两或者六七万两也行,以救燃眉。
这时候,铁厂平整地基还欠着几千两银子的工钱,竟然无从支付,民夫们都把铁政局的大门围了。张之洞让蔡锡勇告诉民夫,他已经呈报海军衙门,醇亲王一定会帮忙,让大家先回去,年前一定会把大家的工钱还上。
然而,数天后,没等到醇亲王救急的答复,却收到了醇亲王已经病逝的电报。张之洞如坠冰窖,全身凉透。当然不仅仅因为救急的几万两银子落了空,关键他失去了一大靠山。当年张之洞是清流健将,对外一向主张强硬,很对醇亲王的脾气。他到地方主政后,一直得到醇亲王的支持和关照,调任两广总督,更是醇亲王大力保荐的结果。修卢汉铁路的主张、各洋务局厂由广东移到湖北,无不得到醇亲王的首肯。如今醇亲王突然去世,往后怎么办?七八十万两的资金缺口怎么办?他对赵凤昌说:“竹君,在湖北办铁厂,其难度不亚于平地起山,如今醇王去世,我就如在河里拼命游水的人,连最后一根稻草也冲没了。”
“大帅不必这样灰心,把布按两司和盐粮两道叫起来,让大家想想办法,看哪里还能扫出点银子来。”赵凤昌建议。
张之洞这回缓过劲来,觉得不能在下属面前失态,强打精神说:“你说得对,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如果银子摆在那里,谁都能办成大事,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好,你让他们下午过来,不过,臬司衙门就算了,他那里也没有多少银子。”
到了下午,只有盐粮两道如约而来,布政使黄彭年病得厉害,不能前来。
“他不是知道我要筹银子,故意不来吧?”张之洞有些不高兴,问赵凤昌。
藩台黄彭年到湖北后身体就不好,入冬后病情加重,已经卧床月余。他性情刚直,不大好通融,每次从藩库里腾挪用项,都是费尽周折。张之洞左支右绌,前一阵打听到藩库里还有十万两银子,但黄彭年坚决不肯再挪借,他要拿这笔银子“压箱底”以备万一。后来话说得很绝,“大帅参掉我的藩台顶戴,我也不能签出一两银子”。
赵凤昌说:“黄藩台的确病得厉害,绝对不是躲大帅。”
盐道与粮道对张之洞的支持都很大,多次挪借银子给铁政局。如今到了年底,大家都开始忙年,盐厘上哪里还有收入?粮道也是如此。
“你们两位无论如何筹起五万两银子,不然这个年没法过。”张之洞指指一桌酒菜说,“我请你们两位喝酒,你们自斟自饮,我没空奉陪。你们什么时候想起了办法,什么时候撤席走人。”
这简直是形同软禁。
盐道说:“大帅,你这简直是绑票。”
张之洞说:“你说得不错,我恨不得把街上捉几个人来当肉票。街上的人不能抓,只能先捉你们俩。”
办法总是有的,两人都留了一手。盐道有一笔长江水师的协饷,年底应该如数解到,但各省都欠着,湖北也不必当冤大头,明年四五月份解齐也不为过,那时候征齐填上窟窿没问题。如今这笔银子就在盐道银库里,有十万两。粮道那里也有糟米折色等几笔杂款,总数在五万两左右,原本是不打算动用,以备急需,现在看不动不行了。两人决定,凑五万两整数给张之洞。盐道出三万,粮道出两万。大事已定,两人故作为难,一直吃到晚上,把张之洞备的一桌菜肴,扫了个干干净净。
他们走的时候张之洞正在睡觉,连招呼也不必打,就告辞了。赵凤昌追到仪门,两人才说:“无论如何,我们凑五万两银子给大帅。”
赵凤昌连连拱手说:“五万两就可以应付了一气了,大帅醒来,我一定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五万两银子,转身就花光了,要账的还是盈门。
“竹君,黄藩台近日身子如何?我要亲自登他的三宝殿,他总该给点面子吧?”张之洞复又打起藩台的主意,决定亲自登门,“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我也不是英雄,拼上这张老脸,也没什么丢人的。”张之洞自我解嘲。
“大帅先不要去,我先走一趟,看看黄藩台的身体状况。”赵凤昌其实是怕张之洞吃了闭门羹,那就太难看了,他先过去铺垫铺垫。
赵凤昌去了不到两刻钟,就气喘吁吁回来了,进门就说:“大帅,黄藩台过世了。”
“啊,过世了?”
“是,我刚进门,听到府里一片哭声,正赶上黄藩台咽气。”
“那可真是!”张之洞不知说什么好。对这位黄藩台,他是又敬又气。敬他清正刚直,气他连总督的面子也不给。但如今人死了,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黄藩台两袖清风,这又遇到大丧,只怕家里揭不开锅。”张之洞说,“先从我养廉银里取五百两送过去,让他家里先对付着用。你马上去发电报,奏报湖北藩台出缺。”
赵风昌去去就回,说:“大帅,你的养廉银子早就花光了。”
“怎么,没那快吧?”
“直隶水灾大帅为了讨好李中堂,捐了三千两,书院里印书还有救济困难学子,又捐了一千五六百两,醇王去世你祭奠一千两,杂七杂八,可不就没了嘛。”
“你想想办法,先送五百两去黄府,他那里立即要花银子,没法拖。等等我会想出办法来。”张之洞甩着手在屋里转圈。转圈也没用,银子不会从天上掉了来。
“来钱的办法有了,你打上总督府封条,去当五千两银子。”等赵凤昌回来,进门见张之洞坐在椅子上,脚前一只大木箱。
“咦,这是什么宝贝?”
“天机不可泄露。”张之洞诡诈地一笑,“不过,你可以看看。”
赵风昌掀开箱盖,里面是十几块砖头,他惊愕地望着张之洞。
“你打上总督府的封条,抬到当铺去,你就说事涉机密,不准查验。当五千两,不得讲价,出了正月就赎回。”他又捻着胡须说,“总督府和我的信誉,还能不值五千两?!去吧。”
隔年七月下旬,铁山运煤铁路基本完工,张之洞按捺不住激动和好奇,决定出巡大冶,而且三天后就要成行,这让督署和大冶那边忙了个天昏地暗。隔日一早——真的是很早,还不到六点,张之洞就从督署起身,到天字号码头乘轮船赶往大冶。张之洞起居无常,这个时间对他来说很正常,他四点多就起来了。可是对一干官员来说,真是不通人情,个个呵欠连连。
到了长江边石灰窑,木质码头已经建好,轮船泊在岸边,张之洞一行弃轮登陆。铁路已经修到码头,机车已经喷着烟停在铁路上。这里设有车站,尚未完全竣工。张之洞是第一次见火车头,带着众人饶有兴趣了看了一圈,问这问那。蔡锡勇告诉他,机车是从德国购买的,路轨也是从德国进口的六十磅轨。
“何为六十磅轨?”
“就是一米轨重六十磅,如以大清的标准度量,大约三尺三的轨重六十余斤。”
张之洞问:“咱们的铁厂,将来生产的好像也是六十磅轨?”
“对。”蔡锡勇说,“咱们订的设备,主要是生产六十磅轨。”
德国工程师时维礼始终陪同,登上车厢,火车先呜呜鸣笛,然后吭哧吭哧响起来,车身也随之晃动着前进。因为铁路尚未完全竣工,车不敢开快。铁路从石灰窑码头起,一路设李家房、下陆、新丰、铁山铺五个车站。车站还都没建完,一路上张之洞几次下来查看周围地形地势。他问有没有百姓阻挠修铁路?张飞鹏告诉他,没有阻挠的,但偷东西的时有发生。主要是偷枕木。
“大家只要放下疑虑就好,不然将来火车正式开通,还会有麻烦。让百姓想明白、看明白很重要,将来铁路正式开通后,要定期允许百姓乘坐火车走走看看,让他们看到火车的好处,不要再相信那些流言。”张之洞说,“百姓对机器采煤也有各种说法,除了给他们讲道理,将来也可以让他们去井下看看,看看机器是怎么采煤的,各种谣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我们办洋务,还有个启发百姓的任务。”
火车开到铁山铺停了下来,这里是铁路的终点,然后再由这里开一条支线到王三石煤矿,以便运煤,现在尚在勘测中。张之洞心血**,决定到王三石煤矿看看。原来计划中无此行程,众人一片慌乱。
到王三石煤矿不到十里,当初运采煤机器,已经专门修过一条路,将来大致就按这条路的方向修运煤支线。多亏蔡锡勇吩咐在铁山铺备了一顶小轿,原本是预备张之洞查看铁矿用,现在正好用来赶往王三石煤矿。
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远远看到井架,上面有大铁轮正在转动,张飞鹏介绍说无论是提煤还是上下矿工,都靠这个飞轮带动机窍。张之洞先到架下查看,又到选煤的地方查看。他想坐罐笼到井下看看,被众人劝阻了。德国工程师介绍,王三石煤矿油煤三层,每层厚度都超过一丈,且质量不错,完全可以炼出上好的焦炭。现在遇到的困难是石质太硬,开采起来费工时,另外就是水有些多,需要再添两副小型抽水机。张之洞告诉张飞鹏,缺什么机器,如果确实必要,就尽快订定,一定要保证铁厂开炉后煤炭供应。
矿务分局是一个大院子,有洋人工程师住房,办公房,库房,锅炉房等。矿务局的客厅漏水,临时改到账房里。账房地方小,临时添了一张方桌,陪同的除了蔡锡勇、张飞鹏外,还有洋人工程师。
张之洞在吃饭上向来不太讲究,也不喜欢奢侈。等他吃完饭,踱到橱子前拿过一本账随手一翻。这一翻,张飞鹏先紧张起来,说:“大帅,矿上给你预备了地方,您先稍眯一觉。”
张之洞连连摇手,继续翻账本,眉头就皱起来。
“煤局司事人等一共多少人?”
张飞鹏回答:“不到一百人。”
“不到一百人,各房点灯洋油却用了十桶,这是怎么回事?”
张飞鹏瞪着眼让煤局司事回答。司事说这个月连日赶工,夜以继日,所以用的多了些。
张之洞问:“那么四月五月呢,也是用十余桶,又怎么解释?”
司事讷讷无以应答。
“还有,矿工月食盐一千斤,全矿矿工不到三百,一天食盐三十余斤,人均每天食盐接近二两,岂非咄咄怪事?”张之洞勃然大怒,“还有日用长夫六十余人,又是搬运何物?”
众人都噤若寒蝉。
“来人,把账全部带上,让铁政局好好查查清楚。”
张之洞吃了一肚子气,觉也不睡了,先乘轿后坐火车,然后登上轮船返回武汉。路上把蔡锡勇叫到他的舱里,狠狠训斥一顿。
回到省城,蔡锡勇安排人连夜查核,第二天午饭前向张之洞报告,已经查实,确实有浮冒问题,主要是自今年三月份开始,三个月来共浮冒滥支四百余两。
张之洞说:“你一定是在为他们打掩护,我也不可能一笔笔去复核。煤局的主办不能再用,要重新派人去,这是个教训必须吸取。这些个分局,是不是都这样巧立名目,浮支滥收?我天天为银子愁白了头,他们却这样败坏,铁厂能不能建起来,建起来了能不能站得住脚?这要是传出去,御史一道折子,我们可真是百口莫辩!”
蔡锡勇一再表示他马上派人到各厂局去,严加整顿,严肃查核,绝不姑息。
张之洞说:“你不能仅凭几句空话搪塞。怎么整顿?我看就先从王三石煤局下手,我下一个札子给你,对他们的账目一笔笔审核,凡有问题的,一概查实,浮支的一概追回。另外,铁政局专门派一位坐办,以后专司各分局报销核查。”
十几天后,蔡锡勇上报了王三石煤局的整顿情况及以后的核查办法。同时铁政局专司审核督查的坐办也特色到了人选,是马鞍山煤矿候补同知朱滋泽,其人办事认真,精于核算,将来所有汉阳、江夏、大冶、兴国煤铁各厂一切工作经费,均责成他稽查综核,并随时亲往各处巡视,经费应如何撙节,工作应如何督催都由他负责。
张之洞批准了蔡锡勇的报告和人选,此事算是结束了。但将来结果如何,张之洞心中无底。这样叠床架屋,增派专人,肯定管用一阵,但长了之后新的弊端一定会生出来。这也是他从政多年,无法解决的死结。
好在八月初三是张之洞生日,借着喜气,总算把王三石煤矿带来的不快冲淡了。堂堂湖广总督生日,自然十分热闹,尤其是张之洞数次出任乡试考官,门生故吏同僚贺寿诗文极多,把个大堂、二堂都摆满了,尚不能摆下。其中他最欣赏的是他的门生,名翰林周锡恩的寿序,通体用骈文,典丽堂皇。周锡恩是张之洞在湖北学政任上考录的秀才,那时周锡恩尚未成年,张之洞对少年英才极其欣赏,多有关照,周锡恩亦一直执礼甚恭。两年多前周锡恩丁忧回籍,张之洞立即聘他为黄州经古书院山长,并聘为尚未建成的两湖书院教习,有一份丰厚的薪水。丁忧无俸禄,这对周锡恩来说不亚于雪中送炭。如今恩师生日,周锡恩自然要好好表现。果然,他的这份寿礼很得张之洞赏识,每来重要客人,他都要带领去看这篇堂皇的寿文。
这天,张之洞又要带客人去欣赏那篇寿文,赵凤昌却谏阻了,说:“大帅,那篇寿文好像与龚定庵的《阮元年谱序》很相似,似乎不宜过誉。”
等送走客人,张之洞连忙回书房找到龚定庵的文集,找出《阮元谱序》来对照,果然有好多词句是抄袭而来。张之洞十分懊恼,一篇抄袭仿作,他竟然如此推崇,还一再向人炫耀,岂不会让人认为久著文名的张香帅,原来是不读书之辈!
次日张之洞再见赵凤昌,说:“竹君,亏得你发现的早,不然这笑话就闹大了。”想了想又说,“你得告诉伯晋一声,让他不要这样取巧。”
“大帅,这恐怕不妥。俗话说,人要脸,树要皮,还是不要挑明了好。”
“不,伯晋本来有才,如果沾了抄袭取巧的毛病不改,终究要吃大亏。”张之洞说,“我一直欣赏他的才气,是为他好才挑明给他。你要不便说,通过别人也提醒他也行。伯晋丁忧已经释服,他马上要进京了,这件事你得快办。”
“好,我尽快办。”蔡锡勇说,“今天来是向大帅汇报铁厂经费的事。”
一听经费,张之洞就头疼,但头疼也得听。
蔡锡勇先汇报好消息,铁厂进展加快,目前大部分厂房、炉基、码头等,有的已经建成,有的进入收尾,大部分进口机器、设备都已经到了,大约明年二三月就可开炉练铁。但要如期开炼,还要有一百万两银子垫底。
“一百万两!为什么会这么多!”张之洞连声惊呼。
“一部分是要添置设备材料,一部分是生产后的工料。”
所谓需要添置的设备材料,包括与铁轨配套的道轨钉生产机械,原来只定了生产钢轨的机器,把道轨钉给忘了。另外耐火砖长途运输,损耗很大,每块砖都有编号,按号砌炉,缺一块就不成。结果只能是两套才能凑出完整的一套,损坏的需要马上补定。所谓生产工料,开炉后无论煤铁,都不能断供,一停炉,损失巨大。而生产出的产品,不可能立即卖出去,卖不出去,就没有银子继续供应生产,所以必须预筹大半年的工料。
道理很好明白,但银子不好弄。
去年户部拨完两百万两后,就特别声明,以后湖北铁政局款项,概不得再行渎请,由湖北设法筹措,向户部伸手已经不可能。
“看来,只有向北洋求援了。”张之洞说,“当初建湖北铁厂,本就是为生产路轨,所以铁路与铁厂本为一体,卢汉铁路停修,改修关东铁路,但路轨应当用湖北铁厂所产,天经地义。每年铁路经费两百万两,北洋所收,已经四百万两,腾挪一百万两给湖北也并非难事。”
“如果北洋能挪借一百万两,当然再好不过,只是北洋能不能借,实在不好说。”
“万事要讲道理,理讲通了,事就不难办。”张之洞说,“我的想法,请北洋预支一年的路轨用款,大约五十万两,再暂借五十万两,照付利息,凑足一百万两之数。就是借不到一百万,八十万,或六十万也能解燃眉之急。”
张之洞打算给李鸿章写一封亲笔信,届时专门派人前往。
“这封信,应当包含这么几层意思。一是铁厂大有成效,一百万两花进去,必有成效,生产的钢铁所值,定能回本且有余利;要把铁厂与铁路本为一体的道理说清楚;我还有一个想法,将来铁厂招商承办,官督商办一直北洋的不二法宝,最擅此道的盛杏荪是李中堂的臂膀,如果北洋对官督商办感兴趣,那么借款给铁厂也就等同于借款给自己。”
张之洞对自己的如意算盘很得意,让蔡锡勇好好体味他的意思,先起草个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