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盛宣怀的侄子大冶县令盛春颐奉张之洞之命来到天津,亲呈他的亲笔信。他的亲笔信一封给盛宣怀,一封给李鸿章。盛春颐先见盛宣怀,请示机宜。盛宣怀看罢信,说:“香帅是办大事的人,但仍未脱书生气。你把他的信亲自呈给中堂,中堂有话问,你照实说就是,我想不久中堂就会找我。”
果然,隔天李鸿章就找盛宣怀,见面指指桌上的信说:“张香涛给我写信,要借一百万两银子,真是异想天开。”
盛宣怀拿起信,一目十行读完,与给他的信大同小异。
“建起煤铁矿、铁路运道、炼铁炼钢各厂,开销三百多万两,实话说还真不是太多。”盛宣怀说,“不过,张香帅说明年二三月可完工,恐怕有些说大话。至于炼出铁来,恐怕一年不止。”
“张香涛书生气未改,说话惯于浮夸,不足信。关键是即便竣工投产了,他能不能生产出合格的路轨来?我是不太信。当年左文襄办船政,也是说将来自造自修,不靠洋人,结果怎么样,如今无论铁甲还是快船,还是要从外洋进口。”在造船上,李鸿章一直主张造不如买,对钢铁厂,他也不太相信湖北能够造出合格的产品,“他说王三石煤矿投产后,每天可出煤六百吨,除铁厂自用外,还能销售给华洋商民轮船,其利无穷,百年不尽。开平矿开了这么多年,也不敢说其利无穷的大话。至于他说花上一百万两,一年后所出各种贝色麻钢、西门士钢、熟铁等,可值价银一百三四十万两,这笔账真不知他是怎么算的。如果产品不合格,不过是一堆废铁,何来价值一百三四十万?”
盛宣怀说:“他这样说,不过是让中堂放心借他银子。”
“炼钢炼铁所涉技术最为繁复,哪有那么容易生产?日本明治维新孜孜二十余年,处处与我竞争,至今都不肯建设钢铁厂,就是因为太难的原因。杏荪你说,就算北洋有银子,敢借给他吗?何况北洋也是捉襟见肘。”李鸿章说,“张香涛贪功求名,只怕他骑虎难下了。”
”是,我听我侄子说香帅天天为筹款发愁,搞的湖北官员怨声载道,他自己头发白了大半。如今他忽然提出官督商办,并认为是经久之计,大概是想转手。”盛宣怀说,“不过,官本已用至三百万两,如果商办,抽还官款不能不宽给年限。”
“杏荪,怎么,你觉得商办有把握?”李鸿章说,“现在情形,要筹措百万商款,谈何容易!你即便想接手,也不能现在。现在你接过来,有过无功。如果能办成,人家会说是你拣了张香涛的便宜,如果不能营利,人家会说湖北交给你一座稳赚不赔的铁厂,你却办砸了。”
盛宣说:“我没有接手的意思,也不敢接手,更没力量接手。要回复他很简单,只说华商无此实力,便打消他的念头。”
“实话说,我没有畛域之见,都是办洋务,我也乐见湖北有成。”李鸿章这是说漂亮话,“不过不是我见难不救,实在北洋也是自顾不暇。张香涛认定北洋手里有余款,大约他以为户部每年两百万,两年就四百万。可是,这笔银子分成部拨和各省协济,部拨没有拨全,各省协济也是一拖再拖,张香涛不是没与户部打过交道,何至于有这样的想法?”
“这个不难说清楚。我可以先给他去封信,把中堂的难处说给他。”
“对,如此甚好。”李鸿章说,“他还认定关东铁路每年可修二百里,并有根有据算出来每年轨价五十万两,还说买洋轨要先付银,所以预付他五十万两也是应当的。还硬把关东铁路与铁厂扭到一起,真是强词夺理。”
“这些,交给铁路官局去回复。”盛宣怀建议。
“对,让他们交个禀帖上来,届时我给张香涛去封信,连禀帖附上。”
“张香帅这次真是放下身段了,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难为了他。”盛宣怀指指信的结尾,这样评价。
张之洞在给李鸿章的信末尾说:“至盛道承办以后,若晚在此,厂事当一切皆与公会奏商办,经始之事,不敢稍涉推诿,以致初基不固。此后一切机宜,当随时秉承荩画,函电往复,商请裁酌,务求周妥,总期于济用而后已。大略公为铁局总裁,洞不过为铁局提调而已,得公主持其事,洞当勉效奔走之力,以赞成功。”
张之洞在李鸿章面前自称晚辈,且尊李鸿章为铁厂总裁,自降为提调,真是不容易。
李鸿章笑笑说:“香涛这是给我灌迷魂汤,他主意大得很,我可当不了他的总裁。”
盛宣怀其实对督办汉阳铁厂极有兴趣,他以商人头脑预感到汉阳铁厂在将在中国未来工业中发挥重要作用。尤其是张之洞在来信中附上了汉阳铁厂各厂、各矿的机器设备详单,更让他心潮澎湃。现在李鸿章不愿让他接手,确也不宜接手,但他仍然按捺不住详细了解的冲动。因此他给他的学生钟天玮发一封密电,让他密报汉阳铁厂详情,并尽速复信。
他的这位学生比他还小四岁,“师生”缘于一场考试。盛宣怀刚任山东海关道那年,江南制造总局让他出题考试新聘的学生。盛宣怀以自己经营的轮船和电报两项洋务策问考生,题目为《轮船电报二事应如何剔弊方能持久论》。有一份答卷阐述当前轮船之弊八端及电报之弊四端,详细提出剔弊之方,深得盛宣怀赏识,评定为超等第一名,这份答卷的作者正是钟天纬。盛宣怀当即面见这位学生,才发现学生比自己还大四岁。深谈之下了解了钟天纬身世,原来他家境贫寒,自幼失学,一直到三十多岁才得以入上海同文馆学习。后来被李凤苞聘到驻英使馆,有机会考察欧洲。后来因病回国,由李凤苞推荐入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当“学生”,协助洋人翻译书籍。一岁年纪一岁阅历,这位有留洋背景的“学生”很受盛宣怀器重,特意邀请专程赴烟台,促膝面谈,很快就入了盛宣怀幕府,帮他在烟台建立了矿务学堂,并参与利国煤铁矿的勘察。盛宣怀在上海与张之洞会谈时,把他推荐给张之洞。此举固然是为钟天纬谋一个更好的前程,但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在张之洞幕府里安一个自己的眼线。张之洞也不傻,所以钟天纬除了参与勘矿、筹办矿务学堂等事务外,一些关键性的岗位是轮不到他的。但毕竟在张之洞幕府,消息还是很灵通,隔三岔五就给“老师”写信,报告情况。
盛宣怀发出电报,十天后就收到了复信。
夫子大人函丈:
受业近闻汉阳铁厂有商借官款之议,犹未定招商承办也。如果经吾师遥制,得人而理,必能旌旗变色,翻然改观。盖此间全用官场办法,习气太重,百弊丛生,不可穷诘。加以香帅之极力铺张,洋人之任意挥霍,于是分局愈添愈多,机器愈买愈广,煤铁之外,又开鹤峰铜矿、兴国州锰矿、富池口铅矿。刻下尚在德安府勘铜,大冶勘银,委员四出,歧路之中又有歧路焉,宜其款项之不继也。现在汉阳厂改用包工,每月用至一万五千金,委员薪水、洋人辛工、匠目工食、添买物料尚不在内。大冶路工月定经费三千,大冶王三石煤矿月费五千,道士洑、李士墩月费二千,马鞍山煤矿月费三千,洋人辛工月费五千,委员司事月费二千五百金,局用杂费二百五十金,故每月经费总须五万。
开销即大,户部已停拨款,概由湖广搜括,目前存项:织布局应还借款八万,善后局尚有平余八万,百川通存银四万,土药厘金及江防盐厘(此系奏定枪炮厂常年经费)约有十万。如果撙节用之,足以敷衍数月。在汉阳厂工已可告成,无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拟由大冶铁路开一支铁路,通至王三石煤矿,计长十里,需银十万,又拟造一挂路,需银八万。一经挥霍,三十万金咄嗟立尽。盖洋人只知劝买机器物料,多荐洋人,而局宪则唯命是从。统计机器已买至百万金,大半画蛇添足。洋人已用至二十名,而刻下犹络绎而来。故天纬尝谓非再筹百万不能蒇事也。
此种局面,如归商办,亦断难得利。唯为国家大局计,为香帅门面计,非吾师无人能解此围。但全盘托出,授受于人,香帅颇难为怀。是以近来又有招洋股之议,拟将炼铁厂由洋人包工,即由其垫款,炼成钢轨作价与我,我之煤铁亦作价与彼,以为有三利:洋人办事综核不浮,则经费可以节省,一利也;开办之初,必难获利,令洋人先承其厄,二利也;既在中国开厂,不能不用华人,可教成华人工艺,三利也。立说颇巧,但恐招洋商预股为条约所不许,而名为包工,实即租与洋人,又必为清议所挠,而地方亦虑不靖,种种不妥,不知何以动听。窃料洋人必无应命者,大致仍归官督商办之局而已。既归商办,势不能不大为更张,则易总办、裁洋人、撤委员、减司事、甄别工匠之优劣,均在意中。如此雷厉风行,则旧主人未免不欢,不以为德而反以为怨。谚所谓吃力而不讨好者,亦不可不过虑也。如能先订立合同,将全盘交出,旧主人绝不预闻,方能得其要领也。然地方官保护一层亦须载入合同之内,否则阳奉阴违,亦足败事。此次格致课题,颇有人详陈利弊者,想不日可汇呈钧览矣。专肃寸禀,恭叩钧安。
受业钟天纬谨禀。
看来张之洞真有招商承办之意。想租给洋人,真有些异想天开。钟天纬的分析有道理,现在的确到接手的时候。如何给张之洞复信,盛宣怀有了主意。
收到盛宣怀来信这天,张之洞生了一肚皮气。
这天,他带着蔡锡勇、辜鸿铭还有比利时矿师白乃富前往汉阳铁厂暗察。走进贝色麻转炉安装工地,听到贺伯生正在大声斥骂,张之洞听不明白他骂的什么,但从他的语气和神情判断,一定没有好话。张之洞问辜鸿铭,辜鸿铭说:“骂得很难听,说中国人是猪。笨如中国猪,世界上罕有。”
“警告他闭嘴,不然我立即解聘!”张之洞最恨洋匠辱骂中国人。
贺伯生是汉阳铁厂的总监工,他技术不错,但就是太傲慢,且有酗酒闹事的毛病,一喝多就辱骂中国人。张之洞已经警告过他多次,他也答应得很好,但一喝多又旧病复发。
这次被骂的是一老一少父子俩。老的被骂得抹泪,年轻的攥着拳头要拼命的架势。
原来,洋匠已经教过数次,但父子两人安装中总是出错。出错也不能骂,这是张之洞的给洋人定下的规矩。
贺伯生这次喝得有点大,根本不听劝阻,当着张之洞的面指着十几名中国工人用蹩脚的中文骂:“猪,你们都是猪,中国人都是猪!”
这连张之洞也骂进去了。
“告诉他,我现在就解聘他,中国不需要这样的总监工!”
其他几个英国工匠,连劝带拉,把贺伯生弄走了。
张之洞兴致全无,不再巡查,到了铁厂办公室议事。
“必须把这个英国人开了,越快越好!”张之洞说,“我受够了他的洋脾气,他当着我的面还这样嚣张,平时不知多么放肆。”
蔡锡勇给贺伯生讲情:“大帅息怒,大帅想开了他,也不急于这一时,还有两三个月,他三年合同就到期,那时候打发他走人,英国人也无话好说。现在开了他,英国人必定要到总理衙门聒噪。”
蔡锡勇说得有道理,现在开了他,英国驻华公使一定会到总理衙门去交涉,不胜其烦。
“鸿铭,你问问白乃富,让他老老实实回答,中国人难道真的笨吗?”
白乃富说,中国人不但不笨,而且十分聪明,只是缺乏教育和培训。他说工程施工是一门技术活,在国外必须是受过严格培训的人才参与施工。中国工人未经培训就在欧洲技术人员的指挥下施工,已经非常了不起。他还说,不该骂中国人笨,而是欧洲技术人员没有尽到培训的职责。他还告诉张之洞,如果能够购进一部分比利时的设备,比利时将派遣技术人员,免费对中国工人进行培训。
张之洞对此非常感兴趣,如果中国工匠都能学会施工,将会逐渐摆脱对洋人的依赖,这也是他想达到的一个重要目标。他当即决定,以后再购进什么设备,只要比利时有,一律从比国进口。而且他已经有了一个想法,两三个月开了贺伯生,就聘请白乃富当汉阳铁厂的总监工。汉阳铁厂英国人最多,德人次之,而比利时人最少,用比利时人当总监工,势单力孤,他不会像贺伯生那样有恃无恐。
这时盛春颐从天津回来了,向张之洞报告北洋之行,张之洞急切地问:“李中堂怎么说?”
“李中堂接了信,没对卑职说什么。卑职临走的时候,卑职的二叔让我传李中堂的话给大帅,北洋日子也难过。但他会想想办法,让铁路官局的人好好合计。中堂的信要过些天才回,卑职的二叔让先带他复中堂的信回来。”盛春颐把盛宣怀的回信捧给张之洞。
张之洞接过信,说:“你先去吃饭,有事我再找你。”
盛宣怀的复信,先说了一通客套话,对汉阳铁厂的规模和进展恭维几句,说到湖北借款的事,他在信中说,“傅相维持大局,断不存畛域之见,惟铁路经费虽有岁拨二百万,但部款艰窘,势不能如期照解,只能尽拨到之款,赶造应办之工,勿使停工候料,亦勿使储款误工。闻该局出入相衡,并无存项,所购洋料,未给定银,订货运到,须付全价”。这段话的意思,就把张之洞的两条请求都否了。张之洞认为北洋存有铁路巨款,希望借五十万两,盛宣怀说北洋是按款筑路,并无存款,因此也就无款可借;张之洞说关东铁路订购时先预部分付货款,盛宣怀说不给定银,那也就意味着,想让北洋预付路轨款,也不成立了。盛宣怀在信中说,“傅相接函后,因钧嘱预筹轨本百万,深费踌躇,已饬铁路局员议复,大约局员会议后,傅相自有详函筹复”。张之洞预感到这不过是推托之辞,铁路局员恐怕议不出好结果,但他还隐隐地怀一点期望。
然后盛宣怀重点说铁厂官督商办的事。他先说明外国人办铁厂办矿局,都是采取商办而非官办,并非国家没有官款,而是只有商办才能有活力,才能辘轳周转,运化无穷。然后又说汉阳铁厂相招商承办,困难很大。首先是中国商人实力有限,要筹措上百万两的商股很难,“凡有力者,皆自保身家,深惧后累,若非确有把握,终不肯轻于一掷”。最关键的是,将来钢铁销售是一大问题。“铁路每年不过造二百里,每里约用钢轨三十余吨,每吨约价三十两,全买官轨,仅得二十万两。津、沪、闽、宁各制造局,每年用生铁不及五千吨,即使尽买官铁,不及十万两,仍不足养此铁厂,似不特官办为难,即商办亦殊难广筹销路”。张之洞预算常年经费需要百万,而盛宣怀测算销售回款不过三十余万,铁厂前途堪忧。
不过,盛宣怀还是透露出相商办的意思。他在信中说,“昨与傅相纵论及此,目前若得商人接办,常年运造出货之本,堪以责令自筹现银数十万两,无须官为筹借。至于官本,宜先还鄂款后还部款。用人、理财,责成公司照轮船、电报两局之例,出入账目,一年禀报一次。大宪只持护其大纲,不苛绳其细务,庶可事简而责专,商人或能乐为其难”。这段话的意思简而言之就是,如果商办,必须有用人理财大权,湖北官方不能过多干预。
张之洞的目的是借款,说官督商办,目的是为了促成借款,并不是为了把铁厂交出去。真交给什么人商办,他还真有些舍不得。现在的结果,有点南辕北辙,各说各话。
盛春颐已经吃完饭,张之洞叫他过来问话:“盛观察对汉阳铁厂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卑职的二叔说,如果大帅确有商办的想法,他会先派一两个有实力的华商,到铁厂来做一番考察,如果商人们感兴趣,我二叔就亲自来一趟,一则继续考察,二则向大帅当面讨教。”
张之洞仍不死心,问:“我让你问一问盛观察能不能向有实力的商人贷款,他是怎么说的?”
盛春颐说:“我二叔说,商人重利,也最势利,无论是借款还是入股,都先要看一看能不能有利可图。轮船招商局和电报局刚开始的时候商人都不愿入股,更不愿借款,后来看到利润丰厚,这才纷纷入股。我二叔说,要想借款,非到铁厂生产出铁钢,在市场上有了盈利,向商人借款才能借得到。”
“那时候又何必向他们借款。”张之洞挥挥手,打发走盛春颐。
到了十一月初,李鸿章的复函到了,前面客套几句后,转入正题,“惟拟预支轨本五十万,并由鄙处经费内暂借五十万,责望太奢”。这一句便把整封信的内容点明了。
接下来李鸿章先说,“虽有前奉饬办关东铁路,原奏谕旨并未言及湖北铁政统归北洋铁路经费之内”。这一句话就定了调,湖北铁厂不要打北洋铁路款的主意。然后再说北洋铁路并无余款,“虽有岁拨铁路二百万明文,但部帑实甚支细。堂司之诿延,书吏之压搁,种种留难。现计开办工程将及两年,山海关以内,三百里路工、桥工,尚未一律告竣。固缘工须费时,亦由款难应急,随到随用,实无余存。倘再于额款内分拨解鄂,断断无此力量,必致厂、路两事皆归贻误,更为各国所笑矣”。
然后李鸿章说明各机器制造局所需钢铁情况,天津机器局、南京机器局每年不过需铁二三十吨,山东机器局、江南制造总局正在分别仿制克虏伯长炮、阿摩士庄大炮,都需要钢料较多,但都在分别建炼钢厂,将来钢铁无需外购。
而后再说预付轨款问题,“至来函论外洋订货须先付半价,官厂尤应先领货本。查此间订定轨桥铁料,全以合同为准,实不先付半价,并未先付定银,必待运至津沽,验货给价,此等须循买卖常规,似未便以官势勒逼。”“外洋轨价,每吨仅银三十两,又必见货付银。鄂厂轨价预估工本运费每吨至四十两之多,相悬太甚。徒慕利不外耗之名,而受暗亏帑项之实,似智者所不为”。
张之洞在信中确实有“每吨四十两”的说法,但他是把生铁、熟铁及各种钢统算的价格。有些钢价格贵,要六七十两,生熟铁比较便宜,不过二十余两,并没有说钢轨四十两。真不知李鸿章是老眼昏花,还是有意混扯。
最后李鸿章说,“至于官督商办,第恐成本太重,销路受挤,股份难集。盛道督办轮船、电线两事,已属竭蹶不遑,似不便在津遥领,致有废弛。弟衰病侵寻,关东铁路之役,实惧不克蒇工,奚敢再揽他事。过蒙期许,自揣精力罢惫,万不能效一臂之助。愿公设法以善其后,勿以不才为念”。其实这段话的意思就是,北洋不管你铁厂的烂事,你自己擦屁股好了。
李鸿章老奸巨猾,看似谦虚客气,实则一毛不拔,还把张之洞教训奚落了一通。
李鸿章不愿帮助汉阳铁厂,意思已经十分明确。但张之洞的“青牛”脾气一上来,非要和李鸿章较真不可。你不是说我的钢轨四十两太贵吗?但我并没有说湖北钢轨四十两,说的是各种钢铁牵算。你说洋轨三十两,那我鄂轨也三十两好了。于是张之洞亲拟电稿,发给李鸿章:
尊处既无款可借,可作罢论。至钢轨及鱼尾钩钉,并无每吨四十两之说,不知官路局因何错误。鄂轨价三十余两,桥料等件具照洋价,一切照章实验,务求合用,不合者不妨驳换。
过了四天,李鸿章回电:
每吨四十两,似系传言之讹。惟造路专任洋匠,彼以华厂试造不若洋厂精熟可靠,又外洋另有专门测度之人与器,华尚未备,侯局筹议定,即咨复。
李鸿章这是拿洋匠的理由来推托,其实就是不相信湖北能造出合格的钢轨。张之洞不服气,也不想轻易放弃,非要逼李鸿章明确表态不可,立即复电李鸿章:
无论钢轨还是鱼尾、钩钉亦或桥料各件,均照洋价最为简明办法,绝不致歧误。至各件是否合用,自应由尊处请洋匠试验,岂有不论轨件可用与否而强尊处以购用之理!总之,鄂轨及各件均照洋价,一切照章试验,尊处究用鄂轨及各件与否?祈明晰示复,以便筹办。
不要给我打太极拳,明确地告诉我,你北洋到底用不用鄂轨?这样的电报,也只有张之洞这种“青牛”出身的人能发得出。
价格与洋价一样,是否合格又让你照章试验,如果再不用鄂轨,当然说不过去。数日后李鸿章回电,“鄂轨桥料等件倶照洋价,照章试验,自无不用之理,已饬局核复。”
其实张之洞心里明白得很,将来如果北洋不想用鄂轨,搪塞的理由有的是,李鸿章的回复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但不蒸馒头争口气,张之洞就是要让北洋明白,少在我面前糊弄。
转眼就进了腊月,又要过年关了。这时,张之洞收到了一份明发上谕,“朕钦奉皇太后懿旨,甲午年为予六旬寿辰,皇帝率天下臣民胪欢祝嘏,特派王大臣等举行庆典”。后年是甲午年,十月初十是皇太后六十整寿。太后的几个整寿都没有过好,早就听说,六十整寿无论如何要好好过一过。这又需要一大笔开支,少不了要向各省摊派。一想到筹款,张之洞心里就发堵。
“此次办理庆典,王大臣等于应行典礼,查照旧章请旨遵行外,其余一切用款,务当力求撙节,毋得稍滋糜费,以副予慎怀节俭,体念闾阎之意”。看来,太后有意节俭。这样就好,不然有内务府那帮奴才撺掇,还不知道要铺张成什么样子。而且连各省进贡都不准,“内而王公一二品文武大臣,外而将军督抚都统副都统提督总兵,照例应进贡物缎疋,均着毋庸进献,以示体恤。本年特颁内帑,赈济顺天直隶贫民,嗣后着每年发银二万两,交顺天府府尹、直隶总督、普给穷黎。甲午年,每省各赏银二万两”。不但不要各省进贡,而且还要拨内帑赏各省。两万两救济一个省的贫民,几乎没有什么用,但体现的是朝廷的态度。张之洞甚感欣慰,太后的整寿如此简朴,对湖北而言,尤其值得庆幸,他都有些感动了。
过了小年,官府封印过年。张之洞照例又要封箱——从总督府抬出两只空箱,当五千两过年。
等银票的时候,张之洞收到了庆亲王奕劻的密电。密电告诉他,甲午年太后六十整寿,皇上已经密谕要按乾隆二十六年太后七十整寿的旧例办理。预估开销七百万两,户部拨款四百万两,余下三百万两,由各省筹措。考虑到湖北办铁厂开销大,只派给十五万两。张之洞捏着电报,真是百味杂陈。羞愧,二十多天前自己读到明发上谕,竟然还天真地以为太后要过一个极简的生日,当时还有些激动。李鸿章说他书生气,自己还不服气,这不是书生气又是什么!心疼,户部大笔一挥就拨四百万两,而他建一个炼铁厂,总共只给两百万!整个寿诞要花七百万,按照惯例,至少要有一半落入内务府及各有关官员的私囊!着急,湖北筹措十五万两,在庆亲王看来,已经是照顾有加,可是,这十五万两又从哪里来?为了筹措办厂经费,他已经与巡抚谭继洵闹得有些水火难容,仅仅是保持着没有撕破脸。而布政使、粮盐各道也是叫苦不迭。铁厂至少还缺一百万,又加了十五万的庆寿款,银子又该从哪来?
这时,赵凤昌满脸笑意拿着银票回来了,说:“大帅,这回当铺真给面子,我软磨硬泡,给当了六千两。”
张之洞接过银票,不知为什么,忽然悲从中来,而且眼角一热,连忙闭上眼,以免眼泪涌出来。他这副神情,把赵凤昌吓了一跳,堂堂湖广总督,总不至为多当了一千两银子激动得要落泪啊。
“大帅,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你走吧,回家去忙年吧。”张之洞起身,手里抓着银票,“我困了,要睡一觉。”
赵凤昌看着张之洞向内室走去,突然他发现,张之洞的腰背有些驼了,本来就矮小的他,更显瘦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