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张之洞召集布政使王之春,盐粮两道,仍然是筹款的事。这次筹款,铁政局急需十五万两,织布局马上开工,急需购棉、支付人工等五万两。布政使王之春是湖南清泉县人,张之洞任两广总督主持抗法时,他带兵参战,受张之洞赏识,提拔他出任粮道,后来主持中越边界谈判,寸步不让,得朝廷嘉奖。当年日本吞并琉球,曾赴日本查探情况,对日本大举办洋务印象极深,因此对湖北的洋务事项非常支持。办法无非是东挪西借,先从湖北善后局挪借善后款五万两,枪炮局应收土药税、川淮盐加抽款已到,暂挪铁政局,粮道库存杂款十万两,盐道存长江水师协饷五万两,总算凑出二十万两。
有这二十万两垫底,大约上半年勉强可以支撑。张之洞松了口气,眉头总算稍稍舒展。可是,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封密信带来个晴天霹雳,他被参了。
密信抄录了两份军机处廷寄,一份给两江总督刘坤一。“据称湖广总督张之洞,自移督湖广以来,议办炼铁,并开煤铁各矿,乞留巨款,轻信人言,浪掷正供。又复多方搜索,设电竿,毁通桥,几酿巨患,督署被焚而不入告。州县补缺勒捐,逞臆妄行。藩司王之春,掊克聚敛,直隶州知州赵凤昌声名甚秽等语。着刘坤一按照所参各节,确切查明,据实具奏”。
另一份是给两广总督李瀚章,“据称湖广总督张之洞,前在两广总督任内,司道谒见,往往候至终日而不得见。候补州县,概不接见。所喜者一人而兼十数差,率皆浮薄夸诈之辈。兴居无节,号令不时。探访本地富家,藉端罚捐,数至巨万。恣意挥霍,亏耗帑项甚巨。藩司王之春掊克聚敛,直隶州知州赵凤昌声名甚秽,该督俱加信任等语。着李瀚章按照原参各节,确切查明”。
这两份上谕都是廷寄密谕,不该知道的人不能知道,所以信的末尾有四个字:阅后即焚。
张之洞把信烧掉,然后让赵凤昌立即请王之春过来,问道:“爵堂,你和岘帅是老乡啊,两家离得远不远?”
岘帅是指两江总督刘坤一,他字岘庄。
“我和岘帅都是湖南老乡,岘帅是宝庆府新宁县,我是衡州府清泉县,两家离着三四百里地呢。”王之春说,“不过我和岘帅还有点小渊源,关系也还说得过去。”
“哦,是什么渊源?”
“湖南是湘军的根基,湘军中人七攀八扯,总扯得到渊源,说起来也稀松平常。同治九年,我任江防统领,他有个侄子就在我手下。岘帅亲自写过信让我关照,就这么一来一往,和岘帅就有了些瓜葛。”王之春说,“岘帅对我也有提携之恩,三节寿辰,我每年都有份人心。”
“那就太好了,太好了。”张之洞连连拍案。
“大帅,怎么,今天有点不对头,没和我谈银子的事,尽打听我与岘帅的关系。”
“比银子要紧,关乎铁厂的生死存亡,也关乎你和我的前途浮沉。”张之洞向王之春拱拱手说,“爵堂,还真要好好拜托你呢。”
张之洞把被参的事情简单说了,王之春说:“这可真是关乎铁厂存亡,也关乎大帅和我的前程。大帅,这事太大了,靠我恐怕不行。至少,您该给岘帅去封信。”
“当然,我也会尽量想办法。不过,岘帅那里我实在不好开口,我更不能去信。如果岘帅问一句,我从哪里听到的消息,朝廷让如实回复,我就弄巧成拙了。”
“不会不会,岘帅不会这么不近人情。”
“你不知道,我当年年轻,冒犯过岘帅。”
这件事在十几年前,那时候张之洞还是风头正健的“青牛”角,刘坤一是任两江总督不到一年。不至一年,就有人奏刘坤一抽大烟,养姬妾,江防松弛。朝廷于是令刘坤一进京陛见,让巡阅长江水师的兵部右侍郎彭玉麟署理两江。刘坤一还存一线希望,觉得进京说说清楚,也许还有回任两江的希望,因为彭玉麟无心当官,三辞要职,世人皆知,朝廷派他署理,就是给刘坤一留一线退路。谁料在这时候,张之洞上《疆寄悬虚请尽早处理折》,对西北边防和东南海防人事安排提出建议。当时陕甘总督是曾国荃,但他因病半年迟不赴任,张之洞建议干脆免掉,另派他人;对关系海防大局的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建议直接实授彭玉麟,对彭玉麟大加赞扬,而对刘坤一只字不提,是不抑而抑。彭玉麟坚辞不就,但两江总督刘坤一没得回任,而是派军机大臣左宗棠外放两江。刘坤一由此离开官场整十年,前年才第三次出任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
“爵堂你想,岘帅那里我还能有什么指望?”张之洞说,“当年我是有些孟浪,但也的确是为海防着想,当年京中的确有不少传闻,与岘帅口碑极不利。”
“岘帅为人还算耿直,我想还不至于将个人恩怨置于国家大计之上,而且岘帅对洋务也是很下功夫推动的。”王之春纯粹拿空话劝慰张之洞。
“是啊,如果岘帅能够抛下个人恩怨就好了。我个人前程没什么,可是湖北的洋务大业正是最关键的时候,他的一支笔关乎着铁厂、枪炮厂、纺织厂诸多厂局的命运。”张之洞说,“爵堂,我不是说大话,这些洋务不仅关乎湖北,关乎着中国的将来,中国将来能否自己振作,能否避免被洋人卡脖子,湖北的洋务至关重要。实话说,北洋李中堂创办的洋务,生死关键都卡在洋人手上呢。这与李中堂办洋务的思想有关,他一直认为,自造花费多,质量还不如洋人,不如买,不如租。所以,北洋海军是靠购舰建起来,修铁路他主张买洋人钢轨,洋务用这么多钢铁,他却从未动心思自建铁厂。这不是实力问题,是他思想的问题。我与他有点不同,有时候,我可能更赞赏左文襄的主张,关键的东西还得靠自造,还得靠自主。有人说福建水师在中法之战中全军覆没,说明自造军舰的路子走错了,我认为恰恰相反,而是我们走得不够好,应该加大投入,提高自造能力。如果因为自己水平不如人,就永远不自学,不自造,那中国何年何月可自振自雄?学洋务,还要有自己的主心骨,还要站稳脚跟。中国泱泱数千年文教,怎么可以自轻自贱,怎么可以妄自菲薄?中国自强之路,应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应以中学为主,西学为从,或者说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总之,中国与西洋各国国情不同,洋务必须搞,西洋富强之术必须学,但不能邯郸学步,洋人的东西没学好,先把自己的东西丢光了。当年,办洋务的一直指责清流顽固不化,其实,清流也有清流的道理,清流担心的是学洋务的把我们老祖宗的东西都丢尽了。爵堂你说,现在是不是有这个问题,因为洋人比我们强,所以觉得我们什么也是错的,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都是落后的、野蛮的。洋人那么说我们,是想让我们事事听他们的,以便于他们操控我们。如果我们也信了这一套,是不是很可笑?”
张之洞滔滔不绝,王之春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等张之洞说得眉飞色舞的时候,王之春只好打断他说:“大帅,在商议如何应对弹劾,岘帅那里怎么办。”
张之洞这才收住话题说:“对,对,离题万理了。不过,也不算离题。你得把湖北洋务关乎中国未来的情况和岘帅说说清楚,他可以不管我个人的前程,但不能不多为国家命运着想。当然,你还要委婉地告诉他,我对他的尊重之意。”
到底该怎么办?最后王之春拿主意,他写一封长信,派一个心腹去找刘坤一的侄子,再由刘坤一的侄子去说动刘坤一。
“这时候我本人无论如何不敢离开湖北,说不定岘帅派出的人已经到了湖北。”王之春说,“大帅放心,我派人去效果会比我本人亲自去还要方便。”
张之洞又拱手郑重拜托:“爵堂,铁厂和我个人的前途都多多拜托了。”
王之春回礼说:“我也不单是为我个人前程,湖北的洋务我最不愿半途而废。”
刘坤一这边有了着落,李瀚章那边该怎么办?李瀚章要查的,核心是两项,一是张之洞起居无节,不接见僚属。起居不同于常人这是事实,张之洞的确如此,他是把一天当两天过;不接见僚属不确切,只是时间上的确有些不通常情。第二项是说他挥霍无度,造成帑项亏空。张之洞对此不认,他认为自己算是少有的清廉,何来挥霍:“筱泉制军可以给我证明。当初我接任两广,藩库里留给我的只有五万两银子;我与筱帅办交接,留给他二百多万两,还不包括将来应收的‘闱姓’饷项,筱帅那里只有看他的良心了。”
“还是要想想办法,有人递上句话,总比没有强。”王之春提议。
“你说的当然不错,可是一时夹袋里没有合适的人。”张之洞说,“我且想想再说。”
张之洞被参的事情还是在湖北传开了,有人长舒一口气,觉得这位天天折腾的总督总该消停消停,让大家喘口气了;有人则盼着他尽快倒霉,顺带着他搞的洋务也都停下来,省得把湖北闹得乌烟瘴气;为张之洞担心,并盼着他能够顺利过关,湖北的洋务不要受影响的也有,大都是利益相关的,比如办洋务受赏识而升职的,办工程而获利的,当然还有一部分是对洋务的重要性有认识的。至于普通百姓,事不关己,懒得理会,但已经开工的织布局招工两千余人,这两千余人每天都有工钱可拿,是实实在在的实惠;铁厂虽未开工,但各种工程建设需人很多,每天在汉阳工地上的人不下五六千,这些人也赖以糊口,他们当然希望工程不要停。
最关心的除了张之洞,就是王之春、赵凤昌。不过,两人在一定程度上是代张之洞受过,或者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果张之洞能够安然无恙,他们也就能够安然过关;如果张之洞真因此倒了,两人也没好果子吃,因此这两人最为揪心。
这天,赵凤昌来见张之洞,说:“大帅,我从京中得到消息,对你下黑手的是大理寺卿徐季和。”
徐季和名致祥,张之洞再熟悉不过,也是清流健将。他对洋务一概反对,尤其是对修铁路,几乎每一次铁路之议,他都上折反对,先后上折不下十回。他出头对铁厂下手,也就不足为奇。至于对张之洞,两人还有段特殊渊源。张之洞当年直隶乡试中解元,八年后徐致祥会试中会元,但后来发现,他的文章三分之二是抄袭模仿张之洞中解元的文章。结果他每遇到张之洞,必定设法避开,参加酒场诗会,先问张之洞去不去。张之洞去,他就不去。
“亏他字里还有个‘和’字,我就看不出他行事为人中哪里有半点和的意思。”张之洞不愿多谈此人。
“大帅,据说幕后还有黑手,不然他远在京师,何以对湖北情形能够指手画脚。”赵凤昌说,“弹折中有些说法,非了解湖北和大帅者不能详。”
“对喽,一定有人给他提供黑材料。”张之洞也恍然。
“我从总理衙门朋友信中得到消息,徐季和的这份弹折是周翰林的手笔。”赵凤昌说,“大帅请想,这位周翰林会是谁?就是那位口口声声称您恩师的人。”
赵凤昌这是指去年才回翰林院的周锡恩,张之洞曾经最赏识的高足。
“湖北在翰林院的还有一位姓周的。”张之洞不愿承认自己的高足以怨报德。
“怎么不可能?去年你的寿文他闹了笑话,是我指出来的,他对我耿耿于怀。为了让我倒霉,他不惜牺牲大帅。因为单独弹劾我,没人感兴趣。可是要弹劾大帅这样的封疆大吏,却是很出风头的事情。大帅倒霉,顺带着就可收拾我,所谓树倒猢狲散。而徐季和又对洋务如仇寇,所以两人一拍即合。”赵凤昌说,“这在京中已经是人人皆知。”
“如果真是这样,周伯晋真是其心可诛。”张之洞又愤怒又伤心。
“不过,京中的舆论却不似他们所盼。”赵凤昌说,“总理衙门的看法,湖北洋务日新月异,不能半途而废。言路上也都以为湖北要节制一下,不可铺太大摊子,但对大帅的清廉和能干,还是有公论的。”
“是的,公论自在人心。”言路上的说法,张之洞心里最有数。他是当年“青牛”,言路上的朋友最多,不像李鸿章为清议所难容,“不过,言路上的作用毕竟有限,关键还要看岘帅和筱帅。”
王之春派赴南京的心腹早就回来了,并未带回令人欣慰的消息。信已经由刘坤一的侄子面交刘坤一,但刘坤一的表示是秉公办理。秉公办理四字最无从猜测,可以是打击报复的借口,也可以是铁面无私的表白。
到了二月底,王之春兴冲冲来见张之洞,进门就说:“大帅,好消息,岘帅回信了。”说着把一封密信递上——
中国理财之术,亦已水尽山穷,欲图富强,唯有开采煤、铁一策。香帅苦心孤诣,就地取材,于大冶等处,分设局厂办理,将以保自有之利权,不使外溢。今工程已有八九,但愿刻日告成。至于如何炼钢,另行随宜措置。
织布一节,初以机具盈千,意非一二年所能就绪。乃收效如此之速,通盘筹划,挹注堪资。关怀时局者,无不望鄂局之日新月盛也。
近来官场多自了汉,只图和平养禄,安知经国远猷!香帅之才足以振举一世,其所办煤、铁独具手眼,实为时务所急需。若因其稍有糜费而合力挠之、挤之,使其功亏一篑,以快外国人之心,谓我无能为役,沮中国人之气,以后不敢担当,似非计之得也。现闻香帅于煤、铁局厂并事省官,力图撙节,裁无益以济有用,是在用心维持之。
张之洞看罢,眉头舒展,笑容满面,说:“岘帅如此评价我和湖北洋务,真正是大公无私,他必能秉公办理,真是我张之洞之幸,湖北之幸!”
王之春说:“谁说不是,岘帅能如此评价大帅和湖北洋务,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思。他此时给我写这样的信,是想让我转告大帅,可以放心了。前一阵,铁厂及大冶都有外人打听情况,大约就是岘帅派来的人,这些人也并未刻意刁难。”
“岘帅有如此表示,一定也是听了调查禀报结果后才得出的结论——对,谭抚台那边是什么态度,我想,岘帅的人一定会去听听他的意见。”
“谭抚台是个方正的人,想来应该不会落井下石。他的大公子脑筋活络,眼界开阔,听说对湖北洋务多有赞誉,谭抚台虽然对大帅的举措有看法,但受儿子的影响,不会太出格。”
“哦,他的老大叫嗣同?我听说他不着家,到处跑,是不是真的?”张之洞也听说过谭嗣同。
“对,是叫嗣同。听说他在湖南老家办讲堂,走的地方又多,见多识广,很有见解。”王之春说。
光绪皇帝出养心殿的时候,带上了两份密折,然后坐肩舆去毓庆宫。
毓庆宫在紫禁城东路,西边是斋宫,东边是奉先殿。本来是康熙时候给太子建的,此后未再立太子,也就成了皇子居住的地方。从同治朝开始,成了皇帝读书的地方。光绪自幼也在这里读书。帝师翁同龢在毓庆宫数十年,先是教同治读书,后来是光绪的帝师。光绪六岁入宫,在一起最多的是翁同龢,两人虽是师生,情同父子。七八年前军机大换班,翁同龢随恭亲王等人一同退出军机,但他毓庆宫行走的差使一直保留,因此他可以天天见到皇上。现在,翁同龢仍然不是军机大臣,但自从皇上亲政后,大家都知道,翁同龢不是军机胜似军机,因为皇上对他的信任无人可比。重要的事情,皇上总会先听听翁师傅的意见。
师生两人见面,照例皇上会赐坐。皇上坐在炕上,翁同龢坐在对面。皇上把两份折子递给翁同龢说:“刘坤一和李瀚章都复奏了,师傅猜怎么着?两人都为张之洞说话。”
翁同龢说:“从这一点说,刘坤一不失为正人君子。”
“为什么这么说?”光绪皇帝不知道张之洞与刘坤一的过节,听翁同龢说完,点头说,“刘坤一以德报怨,的确不愧为方正之臣。师傅看看刘坤一的折子,完全是护着张之洞。”
翁同龢捧起折子,快速浏览。
的确,正如光绪所说,刘坤一真是全部向着张之洞说话。
比如,原奏弹劾张之洞“议办炼铁,并开煤铁各矿,浪掷正供,多方搜索”。刘坤一在折中先说了铁厂建设进展和成就,然后评论说,“大凡草创之事,与立有成规者,难易本有不同,省费亦各有别,兴作改易,势难滴滴归源。今湖广督臣张之洞,开矿设厂,置炉炼铁,本系仿效西法,事属创始,工作既未熟谙,用款不无稍费。且各项机器均系购自外洋,向来采买洋料,价值均以金镑合算,近年镑价日涨,闻以银购镑,亦多短绌,所需经费,恐难符原估之数。前因经营伊始,用人较多,近闻工作稍简,业已核减薪水,裁汰员役,似尚无浪掷情事”。
比如,原奏弹劾张之洞“设电竿,毁通桥,几酿巨患”。刘坤一复奏,“查前岁湖北创设电线,接至湖南澧州,该处乡民因事非经见,不便于民,麋聚多人,将电竿一律焚毁,当经该处地方官出为弹压,议结完案。武昌望山门外,向有木桥一座,前岁开办矿务,因该处桥孔多而且窄,轮船往来有碍,张之洞曾令拆毁,议改铁桥,以利转运,嗣因民情未洽,即令如旧修整,并未激成事端”。
对藩司王之春也是赞赏有加,“查王之春由广东臬司升任湖北藩司,用人行政,均系禀承督抚臣办理,实无掊克聚敛情事。臣前次承乏两江,王之春时以道员需次江苏,当差勤奋,于时事尚属留心。现任湖北藩司,颇乏规益,而承流宣化,按部就班,亦未见有夤缘要结之弊”。对赵凤昌则未加袒护,“赵凤昌籍隶江苏,前以丁忧知县,由粤调鄂,办理督署笔墨事件。其人工于心计,张之洞颇信用之。该员虽无为人营谋差缺实据,而与通省寅僚结纳最宽,其门如市,迹近招摇,以致物议沸腾,声名狼藉”。
复奏并未至此结束,还专门有一段为张之洞辩护,并提出建议,“臣维张之洞学有体用,识达经权,仰蒙圣主特达之知,畀以兼圻重寄。该督臣系怀时局,力任其难,将以炼钢开生财之源,保自有之利,造端闳远,用款诚不免稍多。然揆其本心,实为图富强、规远大起见,果能办有成效,洵足资利用而塞漏卮。现在铁路一应事宜,规制虽未大备,而始基既立,实未可废于半途。该督臣谋国公忠,励精图治,上思朝廷倚畀之重,下念同朝责望之殷,必能张弛合宜,终始其事。相应请旨饬下张之洞,督率承办各员,共体时艰,力求撙节,妥为经理,以竟全功”。对王之春和赵凤昌,处置建议大不同,“湖北布政使王之春,器局深稳,职守颇能认真,既经查无掊克等项情事,应请毋庸置议。候补直隶州知州赵凤昌,不恤人言,罔知自爱,似应请旨即予革职,并勒令回籍,以肃官方”。
再看李瀚章回复,对张之洞无一语批评,“在粤五年,罚缴银约七八十万两,皆有册案可凭。无非取之关蠹、利饕、赌徒、标匪以及贪劣员董,而非‘抑勒乎富家’。用以充饷济赈、利农恤士,以及营造各要工,并非‘销于无益’。取中饱糜费之款而归之公,岂得‘虚糜帑项’?该前督臣任内用款,均已造报,实用实销,并无浮冒”。原奏参张之洞“起居无节,号令不时”,李瀚章解释说,张之洞日夜工作,无暇按时休息,那些按部就班,拖沓懒散的官员不免造作流言。对王之春与赵凤昌的态度与刘坤一相似,建议将赵凤昌革职永不叙用,驱逐回藉。
等翁同龢看完了,光绪皇帝问:“师傅是什么意见?”
“刘坤一、李瀚章的意见如此一致,铁厂不能半途而废,张之洞就不能处分。不处分张之洞,但赵凤昌似乎不能不严加处置。这是老臣的一点看法,如何处置,请皇上乾纲独断。”
光绪点头说:“朕也赞同他们的意见。朕看洋人报纸,对铁厂赞扬颇多,有报纸说,汉阳铁厂一旦建成,将是苏伊士运河以东最大的钢铁厂。此厂关系国运,当然不能半途而废。至于赵凤昌,看来是个宵小之辈,不处分他,放在张之洞身边,徒然给他招祸。”
翁同龢庆幸没有为难张之洞,没想到皇上会对铁厂如此看重,连洋人报纸也注意到了。
“张之洞一再上折,铁厂经费紧张,师傅是什么想法?”
“汉阳铁厂关系国计,老臣很想帮他一把,无奈帑项艰难。”翁同龢说,“皇上,无论多么需要花银子,国库里必须有几百万两的储备,就像老百姓说的压仓粮,户部实在爱莫能助。”
翁同龢是户部尚书,为大清掌钱袋子。
光绪点头说:“朕知道师傅的难处。”
“明年太后的六十大寿,是皇上亲政后太后的第一个整寿,无论如何要办得像模像样。北洋海军已经停购船炮,但寿银仍有二三百万的缺口,户部名义上拨款四百万,实际能拨到的也只有两百万。实在不行,停拨关东铁路经费一年。等过了这个关,办完这件大事,再恢复拨款也说得过去。”
光绪皇帝久久没说话。
翁同龢说:“当然,那是万不得已,老臣再想想办法。”
光绪帝叹息一声说:“办法想了多少遍了,恐怕只有如此了。”
四月中旬,张之洞收到北京密友发来的内阁明谕:
前据大理寺卿徐致祥奏,湖广总督张之洞辜恩负职,当谕令刘坤一、李瀚章确查具奏。兹据该督等先后查明复奏,张之洞在两广总督任内,并无懒见僚属、用人不公、兴居无节、苛罚滥用等情。现在湖北办理炼铁开矿,尚无浪掷经费情事。其余各条,均系传闻之误。湖北布政使王之春,亦无掊克聚敛实据。张之洞、王之春均着毋庸置议。候补直隶州知州赵凤昌,不恤人言,罔知自爱,着即革职,勒令回籍,以肃官方。张之洞向来办事尚属认真,嗣后于应办事宜,务当督率属员,力求撙节,妥为经理,用副委任。
张之洞阅电,亦喜亦忧。喜的是总得渡过难关,忧的是无法向赵凤昌交代。
他找蔡锡勇来,让他看完电报,说:“竹君是代我受过,看来官是保不住了,但得为他后半生谋条生路,你得帮我想想办法。”
两人密议数十分钟,总算有个变通的办法。然后张之洞问起铁厂的进度,蔡锡勇愁眉苦脸,进度实在不理想:“英国人扣住图纸不发,没有图纸,就没法施工。”
“我已经给薛大臣发了好几通电报,专门催图纸,还没有来吗?”
“没有,恐怕再催也无用。”蔡锡勇说,“大帅辞退了贺伯生,用了比利时人,而且改从比国进设备,英国人不高兴,故意扣住图纸为难我们。”
“真是岂有此理,合同俱在,英国人不是向来讲诚信吗?”
“那不过是他们的说辞。真到利益攸关时,他们照样食言而肥。”蔡锡勇说,“当然,英国人不说不发,只说还在修改中。各厂有总图、分图,极为精密,多至数百张,都要由洋厂寄来,收到后又须分画各段细图,缺一张就无法施工。我都问清楚了,要想英国人发全图纸,非再从他们那里订定五六万的设备不可。或者再聘请贺伯生,不出任总监督也行,分厂的总工程师亦可。”
“想得美,坚决不受英国人的牵制。”张之洞说,“宁愿多花点银子,也不能再用这个英国人。”
蔡锡勇告辞后,张之洞叫来赵凤昌。赵凤昌掌机要,电报他早就知道了。
“大帅,这件事与你无关,不是代你受过,是拜周某人所赐。”赵凤昌说,“我已经打听清楚,是他背后捣鬼无疑,我与此辈不共戴天。”
“不去说他了。”张之洞摇手说,“竹君,顶戴是没办法保了,但我还要多多拜托你。我想委你为湖北电报局上海坐办,帮我办理通讯、转运等事宜。将来铁厂产出钢铁来,少不得要到上海洋行去卖,必须有放心的人来办。”
赵凤昌努力露齿一笑说:“谢谢大帅赏我碗饭吃。官途凶险,我也算早出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