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王朝1860(全二册)

盛宣怀督办汉阳铁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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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年五月底这天,张之洞在蔡锡勇、白乃富等人的陪同下登上龟山,居高临下,满怀激动地俯瞰基本完工的汉阳铁厂。

建在汉江岸边的汉阳铁厂,大小十余厂连为一体,自西而东三里有余,南北宽约一里。红砖厂房鳞次栉比,几十根烟囱直刺蓝天,有几根正向外喷着白烟。炼生铁大厂及机器厂、铸铁厂、打铁厂,早在三月就已经完工,炼贝色麻钢厂、炼熟铁厂,十几天前完工;炼西门士钢厂、造钢轨厂、造铁货厂,因补换破碎火砖及机器未齐,大约两三个月均可完工。此外尚有造轨所需的鱼片钩钉厂,机器是后来补订,尚未到齐,年内也有把握完工。

蔡锡勇告诉张之洞,像这样大的工厂,在外洋国家没有三年难以完工。

“我从光绪十七年八月奏请开工,如今算来两年又十个月,比我当初奏报两年内完工,迟了十个月,不过,总算没超过三年,与外洋施工速度差不多,勉强说得过去。”

蔡锡勇说:“据洋人工匠说,咱们的速度已经算是够快的了。因为在洋人国家,建设这样的厂子都是轻车熟路,机器物料就地可筹,咱们可都是等着机器物料数万里外航海而来,又没有熟练工人,这样的速度很令洋匠惊叹。”

张之洞说:“想想这两年多来的辛苦,真是不能瞑目——好了,不去说这些糟心事,好在已经正式出铁。明天就是汉阳铁厂正式向中外亮相的日子,你可要把这出戏唱好。”

铁厂亮相这件事,一个多月前就开始筹备,计划邀请汉口、上海的各国领事以及洋人记者前来参观,不用说,驻省会的督抚司道各衙门、大冶、王三石等局厂的总办会办等也都前来,时间就定在明天。为了准备明天的大事,蔡锡勇已经连续三天没睡一个囫囵觉了。

“毅敬,恐怕今夜你又不能睡了。你这铁政局总办,明天可是你的大日子,说比洞房花烛、金榜题目还要紧,也不为过。”张之洞又转头对辜鸿铭说,“鸿铭,你也不要贪睡了,这两天也帮着毅敬盯一盯,和洋人说话,离了你不行。你就跟着毅敬身边,与洋人议事,你要随叫随到。”

辜鸿铭说:“大帅放心好了,我今天夜里不睡了,等明天巡视完了,我再好好补一觉。”

张之洞说:“这就对了,反正你们要细心细心再细心,不能出一点纰漏。”

众人都劝张之洞,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再牵挂厂里的事了。

第二天九点左右,从轮船招商局专门租赁的两艘小客轮从武昌府城和汉口先后起程,几乎同时到达汉阳铁厂码头。张之洞、谭继洵一前一后走出船舱,身后是各国领事和记者及司道府各官员,汉阳铁厂大大小小的总办会办坐办及汉阳府县各官早就在码头等候,张之洞一踏出舱门,码头上便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舞狮队沿着码头穿梭狂舞。

张之洞满面笑容,由蔡锡勇头前带路,引导着参观队伍浩浩****向炼生铁厂走去。炼铁炉是今天参观的重点,也是最令人激动的亮点。因为地方不够,也考虑安全原因,能够与张之洞一起接近高炉的只有二十余人,督抚司道而外,就是洋人领事和几家洋人报纸的记者。离高炉还有丈余,已经感受到了滚滚热浪。这时当当当清脆而又急促的钟声响起,蔡锡勇告诉大家,马上就要开炉出铁,请大家用手里的玻璃片护住眼睛。辜鸿铭则用英、法、德语向众人提醒。进门前每个人都领到一片深色玻璃,此时炉门打开,张之洞把玻璃挡在眼前,观察奔流而出的铁水。众人都欢呼起来。化铁炉总管英国人卢柏向众人介绍,生铁炉每天出铁八次,出铁五十吨。接下来,又依次参观铸铁厂、打铁厂、贝色麻钢厂、炼熟铁厂、造钢轨厂、造铁货厂,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

招待宴会安排在一个尚未安装机器的车间里,近二十桌,酒菜十分丰盛。张之洞清廉节俭,但在场面上却从不吝惜,“在洋人面前,不能丢了大清的份”,这是他常说的话。

宴会开始前,蔡锡勇先向大家介绍了铁厂的情况,然后张之洞作简短致辞。他说,采铁炼钢一事,实为今日要务,海外各国无不注意此事。而地球东半面凡属亚洲界内,中国之外,皆无铁厂,中国创成此举,不但可供各省局、厂、商民所需,将来亦可出口各国,尤其是亚洲各友邦近邻。

“我将奏请朝廷,对汉阳铁厂所产之钢铁,概以免厘减税,以轻成本,并行销各省。顶多半年的时间,汉阳铁厂的钢铁将源源供应各局厂、各行省,以中国之煤炼中国之钢铁,假以时日,其成本必较进口钢铁为轻,汉阳铁厂必将成为亚洲第一钢铁厂!”

张之洞话音未落地,整个宴会上响起热烈的掌声。拍得最响的是中国人,洋人则各有所思,只是礼节性地拍拍巴掌。

当天晚上,美国驻汉口领事查尔德正在写当天的见闻,准备发表在报纸上——

今天,这个非常的国家正在发生的一件非常的事件,就是汉阳完工的巨大展铁厂和兵工厂。汉阳位于汉水边,在汉口的对面,铁厂是在两湖总督张之洞的倡议下建立起来的。工厂占地约七十英亩,有一英里半长的铁路从工厂通到杨子江边,再到汉水。它从扬子江岸斜入到水面,那里有一个强力的机器把车子拉上一个约三百英尺的斜坡到平地。工厂是一位英国工程师设计的,规模宏大已极,安装的全是最新式、最进步的机器。这些机器主要是从英国输入的,不幸,厂子房舍的位置就在一个溪谷中,容易受到水灾,这些厂房的地基曾被提高了十五英尺,又有一个地基是用砖、石和波特兰混凝土做成的,上面盖上了一层土。土是一筐一筐地运上去的,是几千人劳动的成果。

工程是在一八九一年开始的。如果完全完成的话,它将是世界最完善的钢铁厂之一,因为在这个庞大企业的建设上,人们似乎不太在乎花多少钱。据专家们的估价,这些事项已经花费的钱当不下三百五十万美元,到完成最少还得再花一百万美元。总督的意思是,这工厂要能够制造一切铁方面的东西,如大炮、钢轨、机器、小型军器等等。兵工厂已经差不多完工,正在安装机器,制造武器、军需。一般的中国人,以冷淡的神情观看这些近代的新奇事物,他们想总督应该是受到外国人的催眠才拿这么多钱办这样无用的企业,他们看不见这个企业的价值和意义。

如果总督的经费能够支持,工厂成功地工作下去,张之洞将被称为公众的恩人和帝国内最进步的官员之一。人们将把这里制造的铁轨用来建造一条铁路,从汉口上方某一地方开始,走过没有湖泊和大水泛滥的地带,并和一些道路相连接。人们说,当汉阳的铁厂能够肯定地供应铁轨的时候,这条计划的铁路就要开工。总的来说,这企业是迄今日为止,中国以制造武器、钢轨、机器为目的最进步的运动,因为这个工厂是完善无瑕的,而且规模大,就是走马观花地参观一下,也要几个钟头。

英国驻汉口领事威尔利也在向国内写报告,他没有心情欣赏中国的进步,而是充满担忧和敌意——

汉阳铁厂崛起于中国,大有振衣千仞一览众山之势,吾人预知其不可量矣。中华铁市,将不胫而走各洋面,必与英美两邦角胜于世界之商场,其关系非同毫发,英美当道,幸勿以幺幺视之。呜呼,中国醒矣,此种黄祸,较之强兵劲旅,**老羸之军队尤其可虑也。

张之洞晚上十点左右醒来,连忙用冷水抹把脸,坐到案前亲笔写奏章,报告铁厂开炼的情况,又回顾了建设此厂的艰难,“此项工程之艰巨,实为罕有。机器之笨重,名目之繁多,随地异宜,随时增补,洋匠亦不能预计;而起卸之艰难,筑基之劳费,炉座之高大,布置、连贯各机之精密,凿矿、修路、开煤、炼钢之纷歧,尤非他项机器局可比。据洋人皆云,比外洋迅速已多”。

然后又说筹款之艰难,“至于筹款,既如此艰难,臣身任其事,若经费不继,即是自困之道,故臣极力综核,务求节省。每定一机器,开一工程,必与洋匠多方考究,令其务从撙节办法。臣力小任重,时切悚惶,加以督工筹款,事事艰难,夙夜焦急,不可名状。惟以此事为自强大计所关,既奉谕旨饬办,不敢不身任其难,惟有竭其愚诚,殚其绵力,相机赶办,期于必成,以仰副圣主力图自强之至意,断不敢因工巨款绌,中途停废,以致创举无效,贻讥外国”。

张之洞费了这么多笔墨,还是为了开口向朝廷要钱。“惟大炉开炼以后,即须昼夜熔炼,不能停火,停则与炉有碍,且多耗费,故一切事宜必须早为筹定。开两大铁炉最为相宜,无如需款一百万两,臣知朝廷艰难,湖北也无从筹措,故仅暂开一炉。然开此一炉年需费亦五六十万两。此款并不同于购买设备,系生产用款,将来产品售出,即可回本。窃拟将湖北、湖南两省每年应解北洋铁路经费各五万两,两省共十万两,截留划拨充用,作为预支轨价。并拟再由湖北粮道无碍京饷之杂款内借拨十万两,作为代北洋筹垫轨本之用。两项共计二十万两,此外再不敢渎请部款。惟有吁恳圣恩,敕下海军衙门、户部早日定议行知,俾得赶早布置。以后体察情形,如铁务日渐畅旺,再当全开两炉”。

写完奏稿,费了近三个小时,一看西洋钟已经是凌晨一点半,张之洞赶紧卧在藤椅上睡一觉。

次日一早,张之洞刚刚醒来,蔡锡勇就派人来报告,枪炮厂夜里失火,导致厂房倒塌,机器被压。张之洞闻讯连早饭也来不及吃,立即坐船赶往汉阳铁厂。远远的就看到枪炮厂方向还有未散尽的烟气。张之洞赶到着火的车间,只见整个房顶已经塌陷下来。

枪炮厂洋人监督分析失火原因,房顶是铁瓦,晒了一整天,温度很高,下班后又紧闭房门,热气散不出,夜里又被雷电击中,因此引燃油松房梁。

张之洞查问损失,铁瓦下坠,有两成造枪机器被压,加上被火炙烤,遇热变形,仅修理费就要十几万两银子。

张之洞又气又急,让蔡锡勇一定严查,一定要有人来负责。蔡锡勇此时不敢解释,只有一口答应。

真是祸不单行,下午王三石煤矿传来消息,矿井内突然涌出大水,抽水机根本无用,已经完全被淹没,幸亏工人撤得快,不然连人也淹到下面了。

张之洞问送信的人,还能不能出煤,来人说,看水势只能全部废弃。

张之洞连连叹息:“祸不单行,祸不单行!”

张之洞把蔡锡勇、白乃富等人召集过来,商议怎么解决煤的问题。现在刚开始炼铁,因为对自产的焦煤不能完全放心,因此是掺着进口的焦煤用,王三石煤矿废弃,只能暂时全靠进口焦炭。进口焦炭每吨二十两,就是开平的焦炭运到汉阳,也需要十七八两,炼铁成本实在太高。但是已经开始冶炼,不能停炉,只能先靠进口焦炭维持。

张之洞突然冒出一句:“毅敬,你尽快请归元禅寺的法师来做一场法师,驱驱邪气。”

三天后,一场盛大的法事在铁厂内举办。张之洞也亲自来了,向法师道一声辛苦。正在这时,机要文案送来了一封紧急电报,日本在黄海击沉了中国的运兵船,八百余人下落不明;一艘运军饷的船也被击沉,十五万两军饷沉入海底。

今年春天,朝鲜发生内乱,清廷派兵入朝维持秩序,日本也借机出兵,中日双方在日本对峙,张之洞就担心中日会发生战争,现在看,几乎是不可避免了。

“真真是生不逢时!中日一旦发生战事,军费开支浩繁,朝廷哪里还顾得上汉阳铁厂的死活!”张之洞心里极其苍凉,看一眼正在热热闹闹举办的法事,摇摇手说,“快散了吧,没用。”

中日战争不可避免地暴发了。在中国,觉得是意外,在日本,其实是厉兵秣马,只待此机!

战事的发展太出乎众人的意料,先是黄海大海战,北洋水师损失惨重,继而平壤失守,左宝贵战死,日军直逼鸭绿江,尔后旅顺失守,辽东陷敌,日军登陆山东,围困威海卫,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李鸿章奉命前往日本议和,签订了马关条约,割台湾,赔款两亿三千万两白银。国人皆曰可杀!

战争开始后,两江总督刘坤一奉命到辽东督师,他是湘军宿将,李鸿章的淮军不行了,举国对湘军报以热望;他空出的两江总督一职,由张之洞署理。两江比湖广富庶,张之洞趁机挪借江南筹防局经费五十万两,想救活汉阳铁厂,但也无济于事。开炉一年多时间,汉阳铁厂共生产五千六百余吨生铁,一百余吨钢,运到上海销售,仅售出一千余吨生铁,四十吨钢,换回三万多两银子,连工匠工钱也保不住。就是再有银子投进去,仍然是打水漂!而巨额的对日赔款,朝廷已经难负其重,因此决定福州船政局、江南制造总局、天津机器局、汉阳铁厂全部招商承办。

张之洞从本心里不愿招商,就好像养大的闺女要嫁给人家,无论对方好赖,总是心有不舍。但除了招商承办,已经再无他途。

光绪二十二年初春的一天,他和盛宣怀一同登上了龟山,望着山下他呕尽心血的汉阳铁厂,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杏荪,我去两江的时候烟囱还冒着烟,机器还在轰鸣,如今,一片死寂,我的心情你能理解吗?”

“香帅,我能理解。”盛宣怀说,“我从函电中知道汉阳铁厂规模宏大,但没想到如此震撼人心!不能让这么大的厂子死了,必须让烟囱重新冒起烟,机器重新轰鸣!”

“我是黔驴技穷了,杏荪,你告诉我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如果你接手,有把握把它救活吗?”

“不敢说十成的把握,九成总是有的。”盛宣怀说,“但有两条,如果能够做到的,我才敢接手,否则,我是无力回天。”

“哪两条?”张之洞问。

“第一条,必须与朝廷讲明,中国铁路必须购买汉阳钢轨,不得采购洋轨。汉阳铁厂本就是为钢轨而设,如果中国造铁路不用自己的钢轨,铁厂生产的钢铁就没有销路,只能是死路一条。我久在北洋,对南北不能合作的内情极为熟悉,如果关东铁路采用鄂轨,汉阳铁厂何至举步维坚。”

张之洞知道盛宣怀这话有些讨好他的意思,但的确击中了他的伤心事,为了争取北洋的支持,他几乎到了谄媚的程度,但李鸿章却一毛不拔,想起来他心里就又酸又苦。

“好,这一条一定向朝廷讲明白。”张之洞说,“我也借用你的话,没有十成把握,九成还是有的。”

盛宣怀又说:“如今李师傅翁师傅都入主中枢,香帅与他们关系非同一般,我当然相信大帅的能力。我的意思是,大帅要为我争取铁路督办的差使,不然将来难免生变。”

帝师李鸿藻和翁同龢都已经进了军机处,两人都是清流领袖,而张之洞是“青牛角”,与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明白,我试试。”张之洞说,“这要相机行事,目前只能先争取到朝廷答应铁路只用鄂轨。杏荪请讲第二条。”

“第二条好办,就是我必须出任铁厂督办,必须有用人、用钱大权,除了大帅,一概不受掣肘。”

这是客气的说法,其实包括张之洞在内,将来恐怕也不能过问。

“好,既然是商办,自然由主其事者说了算。”张之洞说,“总理衙门发来电报,说广东已经有四名商人,筹集了一千万两股银,要承办卢汉铁路,杏荪大约能够筹到多少商股?”

盛宣怀笑笑说:“大帅,你主政两广数年,你听说过这四个人吗?”

张之洞说:“还真没听说过。”

“我可以肯定,此四人绝无如此财力能够集起一千万两。”盛宣怀说,“我也肯定,此四人背后一定是洋人,具体说,一定是英国银行在背后操纵,为的是以此四人的名义,拿到承办卢汉铁路权后,由英国人操控我铁路大权。”

“啊,那可真是大麻烦!”张之洞说,“我的看法,洋债可以用,但大权不能被洋人操控,铁路如此,汉阳铁厂也应如此。”

“我十二分赞同大帅的观点。”盛宣怀说,“中国商人无此财力,借洋债发展是一条可行的路子。借债归借债,主权归主权,借债还钱,不能觊觎我主权。”

“话好说,怎么做得到?”

“比如眼前,洋人操控着中国商人放贷,这就目的不纯,将来必有麻烦。”盛宣怀说,“我的办法是,派信得过的商人与洋人去谈,签订合同,照章办事。洋人操控的人借债和我们派定的人借债,看似差不多,其实有本质区别,就是谁是操控方。借洋债,我们必须是操控方。”

张之洞点头赞许:“不错,不错,关键是主动权操在谁手里。那么杏荪,我问一句话你不要想多了,你能筹集到多少股银?”

盛宣怀说:“多了不敢说,一百万两有把握。有这一百万两,汉阳铁厂启动起来,生产出钢轨和铁材,销售回款,再投入生产,如此循环,便生生不息。中间如有不敷,不妨借洋债补充。”

“这是实在话。”张之洞指指山下的大片工厂说,“杏荪,我把它完全拜托给你了。”

盛宣怀说:“我是当仁不让,只是朝廷也许会有其他人选。”

“我来办,我来办。”张之洞一口应承。

晚上十点多,张之洞的亲信,刚由汉阳府升任汉口关道的恽道台来见。“大帅,今天盛杏荪到我那里去了,大发一通感慨。”

“哦,杏荪说什么了?”

“除了谈汉阳铁厂,还拿大帅与李合肥、曾文正作了对比。”

“哦,我不敢与曾李相比,杏荪怎么说?”张之洞很感兴趣。

“杏荪说,曾文正公功业盖天下,首在荐贤,用人唯恐不能尽其才,绝无所以限制之心。合肥用人,唯恐功为人居。他还说,他师事合肥三十年,从不争牌子,合肥亦抑之使不得进,三十年仅为一道台。”

“以盛杏荪的才能,的确早该入监司大员。”张之洞说,“合肥帐下的周馥,也是追随三十多年,才得一臬司。”

“杏荪拿大帅与曾文正公类比,认为香帅知人用人,可比于文正。”

张之洞笑笑说:“杏荪是给我灌迷魂汤,我哪敢和曾文正公比。”

“不全是奉承,我看他的神情是认真的。他亲口说,从此要托庇于香帅麾下了。”恽道台说,“我与杏荪是无话不谈的交情,他这是通过我向香帅表忠心,希望香帅拿他当自己人。”

“杏荪是多虑了,怕我提防他是李合肥的人。”张之洞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杏荪这样的大才能够投到湖广来,是湖广之幸。”

“国人皆曰可杀,合肥的翅膀已经无力庇护他人了。”

恽道台走后,张之洞亲笔起草奏折,正式向朝廷推举盛宣怀督办汉阳铁厂,并督办卢汉铁路。他对盛宣怀评价颇高:

查该员才力恢张,谋虑精密,博通洋务,深悉商情。中国向来风气,官不习商业,商不晓官法,即或有勤于官通于商者,又不谙洋务。惟该员能兼三长,且招商电报各局,著有成效,今欲承办汉阳铁厂、卢汉铁路,似惟有该员堪以胜任。

不久,盛宣怀进京,蒙光绪皇上数次召对,随后有两道上谕:

王文韶张之洞复奏,卢汉铁路办法请设铁路总公司,保荐盛宣怀督办等语。直隶津海关道盛宣怀,着开缺以四品京堂候补,督办铁路公司事务。

十天后,又有一道上谕:

数次召见盛宣怀,奏对具有条理。着四品京堂候补盛宣怀授太常寺少卿。

看到这份上谕时,闲居内阁的李鸿章正在贤良寺散步,他对儿子李经迈说:“盛杏荪不过一道员,家资已逾数百万,他不饮水思源也就罢了,我一失势,就另换门庭,真小人也。你要记住,此辈不可深交。”

李经迈已经发现,盛宣怀到湖北接手张之洞创办的汉阳铁厂,李鸿章很失落,他劝慰说:“千秋史笔,自有公论。轮船招商局,电报局,铁路局,开平矿务局,还有天津、金陵的机器局,大清一多半的洋务都是父亲创办,谁也抹杀不了的。”

提起洋务,李鸿章更伤心。甲午战败,朝野兴起一股舆论,认为办了三十多年的洋务,却败给了蕞尔小国日本,说明想通过洋务自强是行不通的。“这是大错特错,不是洋务不能自强,恰恰是洋务办得不够彻底才不能自强!想想这些年,没有一件洋务事业能够一帆风顺!如果举国上下能够像倭寇一样同心办洋务,大清又何致落到眼前的地步。”

父子两人走到凉亭边,在美人靠上坐下来。

“我这一辈子,雄心很大,无奈力不从心,练兵也,海军也,何尝能实实在在放手办理?回头想想,不过是勉强涂饰,虚有其表。就如一间破屋,我这个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粉饰成了一间净室,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葺,勉强可以支吾应付。可是,有人只想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修葺材料,更不知道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我这个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

李经迈劝慰说:“父亲也不必过于伤感,您是代朝廷受过,皇上被小人围绕,不能体谅你的苦衷,老太后心里会明白的。”

“办实事的人最容易出错,在一边议论的永远正确,他们总能站到道义的最高点。”李鸿章冷笑一声说,“不是我自负,朝野上下,有谁去东洋办外交,能办到不卖国?就是骂我最起劲的翁某人去,他能力挽狂澜?笑话!当然,他是知难而退,不像我,痴不愣登的。”李鸿章叹一口气说,“老三,你记住一句话,永远不要得罪清流。我这一辈子,与清流闹得水火不容,他们一支笔厉害,能把人骂得体无完肤。”

“父亲应当看开才是,笑骂由人笑骂。”

“是,是,我应当看开。而且我有自信,办洋务是我一生的功劳,不是想抹杀就能抹杀得了的。世界大势很明白,哪个国家想强大,必须大兴工商业,英国如此,法国如此,美国如此,日本亦如此。中国也不能例外,哪一天中国工商业大兴了,中国就能自立自强了。”李鸿章心情稍好了些,“我遍读史书,发现一个规律,中国每每到了最危难的时候,就一定会有雄杰之辈出来收拾残局。毕竟是泱泱数千年中华,任列国怎么欺凌,终不会亡国灭种的。”

“是啊,中国四万万人呢。”李经迈也附和。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远处房屋里点起蜡烛,玻璃窗透出微弱的橘黄的光来。李经迈搀着李鸿章,父子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向着那一片微光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