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十一章 烈女正颜责吕雉 刘邦大义赦项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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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广武西城的戚姬,虽然人就着炭火在窗前做着女红,可一颗心却飞到前方,陪伴在战尘满肩的刘邦左右。她目光显得有些分散,针线的飞动也是时紧时慢,有时候做着做着就停下来,痴呆地想心事,半日没有话语,只是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直到秋菊来到身边接连唤了几次,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走神了,没听见。”

戚姬就是这个性格,在侍女面前,任何时候都是温和的,从来没有横眉冷眼的时候。因此,侍女忘记了尊卑之分,时不时说几句笑话逗乐。这一会儿,秋菊从外面进来,手中也拿着一件绣品,看着戚姬痴呆呆的样子道:“姐姐一定想大王了。”

戚姬也不反驳,悄悄擦了擦眼角道:“也不知道战事打成什么样了。”

“天冷了,夫人快暖暖身子。”秋菊给戚姬沏了一杯热茶,说着话就在对面坐了下来,“夫人您看,这是怎么了,花叶这几针怎么也绣不好。”

戚姬接过绣品,看了看,拿起针线在上面走了几针道:“绣花叶,心中得先有叶子的模样。针线要跟着叶子的演变而走,才能随了花叶的性子。这就如同教子一样,得先摸清孩子的脾气。”

秋菊从戚姬手中接过绣品,照着指点重新绣织,果然得心应手。

戚姬又问道:“乳娘和如意这会儿在哪?”

秋菊回道:“乳娘在室内和他玩骑马呢!”

“哦?偌大的房间,他怎的就能骑马?”戚姬笑道。

“夫人这就不明白了,奴婢在乡间时就玩过。每个孩子**骑一竹竿,言曰竹马。一边跑,一边鞭子在身后击打,结果跑的是自己的双腿,打的是自己的双股。”

秋菊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在院子里表演。那绘声绘色的样子,惹得戚姬“扑哧”笑出了声:“如意是男孩子,将来也要像大王一样上马打仗的。玩这个正好练练他的性子,这孩子自小胆怯。”

“谁说不是呢?小王爷聪颖过人,看过的东西立时就会,真是奇才。”秋菊赞道。

“小声点!”戚姬连忙摆手,又指了指外边。

秋菊会意,吐了吐舌头,收敛了刚才的活泼,重新坐下来做针线。

可戚姬的心事却因秋菊的一番话而不能平静了,许多往事再度回到心头。

她不能忘记吕雉立为王后时的情景。虽说是在战时,但工关署还是用上好的绢帛为吕雉做了一身锦面棉袍,上面绣了看似飞凤的“文章”。此衣通身紧窄、长可曳地,下摆呈喇叭状,行不露足。那铁锈红的色彩,墨绿色的镶边,看上去雍容华贵。加上吕雉身材高挑,一出现在大典上,就引起朝臣的瞩目。吕家是大族,兄弟姐妹多,仅在刘邦军营中的就有吕泽、吕释之、妹夫樊哙父子,他们都赶来为她捧场。在楚营受了几年拘押之苦的吕雉,眉眼间看不出一息惆怅。伴随着雅乐的节奏,她迈着坚实的步子,却不失婀娜地行走在红地毡上。来到刘邦面前,她先行了大礼,然后由太仆夏侯婴宣布册封诏命。吕雉依照规矩谢恩,并在宫女的伺候下由夏侯婴亲自将印信戴在身上。

吕雉端庄地在刘邦身旁坐下,接受大臣们的朝贺。戚姬作为夫人,理所当然地要向王后行礼。她仍记得当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步履和说话时的怯懦和惶恐。其实,她的心里是有着不平的。同样都是女人,为何吕雉就有如此风仪严峻、衣冠楚楚、嘉会有章的盛典呢?但她没有也不敢将这些愤懑溢于言表。且不说她本就是循规蹈矩的女人,更让她说不清的是,吕雉身上有种力量,让她一接近就觉得一股杀气在周围萦绕。她多次私下里骂自己没出息,一遍又一遍地下定决心,下一回见面时一定要神定胆正。可事到临头,先前的决心立时坍塌成仓皇和无措。

当刘邦决计要对项羽发起追击而离开广武时,她流泪了,希图用自己的温柔使刘邦留在后方。她依偎在刘邦怀抱中,用粉嫩的脸颊摩挲着他浓密的美髯,手抚着他宽阔的胸膛,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小鸟依人般的温柔:“妾离不开大王,如意离不开父亲。再说打仗是臣下们的事情,大王何必冒险呢?”

刘邦先还是耐心地听着,并尽量寻找理由试图说服面前这个女人,毕竟在与吕雉天各一方的日子里,她给了自己一个家,并生下了一个儿子。他听人说过,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手掌肥大,将来注定掌控天下,他从心底就对立刘盈为太子有了些许的追悔。萧何不止一次地说过,刘盈性格懦弱。当然,天下一统虽已经看得见,但要据有它,还需马上见分晓。但这些道理,戚姬不大听得进去。

几番劝慰,刘邦就些生气了:“寡人苦口婆心半日,你为何就不愿意听呢?寡人乃一国之君,朝臣睽目之下,诸侯争锋之间,岂可弃大志而贪恋小欢。王后与寡人分离三年,可面对鸿沟议和,力主寡人东进。夫人与之相比,相形见绌,不免让寡人失望。”

闻言,戚姬就歪在刘邦身边哭了。但她没有唤来抚慰,反而遭了他冰冷的脊背。

刘邦离开那天,吕雉到城外送行,而戚姬只是默默垂泪。孰料她的泪水还是被吕雉看见了,顿时恼怒就写上了额头,冷冷地说道:“大王一统天下,你为何流泪?真是不祥。”言罢,一甩袖,登车走了。好长时间,她被衣袖刷过的脸颊还生疼。

“这是个怎样的女人呢?”她一想起这些日子的事情,这话又禁不住出了口。

秋菊停住手中的针线活,问道:“夫人在说谁呢?”

闻言,戚姬的脸就红了,仿佛内心的秘密都被秋菊看穿了一样,忙找话搪塞道:“我是想起了那个秦昭王的母亲宣太后。”

秋菊就来了兴趣,求夫人说说这个宣太后的故事。戚姬为自己的口是心非而尴尬,当着秋菊的面又不好说破,只好将当年宣太后的故事粗笔大线地讲说一遍。

“哎!夫人懂得的真多。”秋菊用钦羡的目光看着戚姬。

戚姬在心底叹息,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哪里知道我的苦愁呢?戚夫人不能明言的是自从吕雉回到刘邦身边,继之封了王后之后,自己的处境便日益艰难了。吕雉当着臣僚的面看似公允大度,可一背过人,马上就看她横也不是竖也不是,稍有不慎,立即就遭来呵斥。这才是个开头,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何时是出头之日呢?但这些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烦心事,又怎么能够在下人面前说呢?

从回廊那头传来孩子“咯咯”的笑声,戚姬抬头看去,就见乳娘牵着如意朝这边走来了。如意穿一身冬衣,胖乎乎的,腿脚却是分外灵活。到得回廊转弯的地方,忽然从树枝上飘下几片银杏的落叶,黄灿灿的。如意顿时来了兴趣,紧跑几步上前,弯下身子拾起枯叶,回头问道:“这叶子为什么落了,在树上不好么?”

乳娘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如意对什么事情都充满兴趣,看见天上飘过云彩就会问,云没有脚,怎么会走路;看见下雨就会问,为什么天会下雨,是不是也要哭呀?每逢此时,乳娘总是尽其所能地满足他的好奇心。此刻,面对如意的提问,乳娘微微笑了一下道:“叶子长大了,要飞了,不能总在树妈妈身边呀。”

如意手捧叶子,马上又问:“如意长大后,也要离开母亲么?”

“这……”乳娘没有回答,却小声道,“这个问题公子要去问夫人。”

“夫人?夫人是谁呀?”

“就是公子的娘啊!”

“如意知道了,谢谢乳娘。”如意转身就朝戚姬跑来。

戚夫人看见,放下手中的活儿迎接儿子。她刚刚起身,却发现如意因为跑得太急,“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秋菊眼快,三步并作两步跑在夫人前头去扶如意。孰料刚刚到他面前,如意已从地上爬起来了。乳娘吓坏了,一把抱起如意道:“都怪奴婢疏忽,请夫人恕罪。”

戚夫人本要安慰乳娘,没有想到如意倒先开口说话了:“不怪乳娘,是如意自己跌倒的。男子汉跌倒怕什么?自己跌倒了再爬起来。”

“如意长大了,懂事了。”戚夫人的心头涌起一丝温暖,说着就从乳娘怀中接过如意。他真是越长越像刘邦了,前庭是这样饱满,也是一双丹凤眼,只是小嘴巴像自己。她禁不住俯下身子在儿子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意想不到的是,如意竟来回摇头道:“男子汉不能这样。”

一句话引得乳娘和秋菊笑得前仰后合,戚姬也笑了,想这小人儿还有这么多心思,这都是哪跟哪啊!正待要问,却听见如意又说话了:“请母亲告诉孩儿,叶子为何要离开树飘落呢?乳娘说,叶子长大了,要飞呢,对不对?”

戚夫人沉吟了片刻后道:“乳娘说得对,叶子长大了,就要独行了。”

“那如意长大以后,也要离开母亲么?”

“这?”戚夫人觉得这问题还太遥远,他还是一个孩子,便回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如意显然对母亲的回答不满足,追着问道:“如意听太仆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是不是说,有娘的孩子都不能远行呢?”

这个小人精,戚夫人暗地感叹。乳娘见状,忙在一旁解释道:“前些日子,太仆在大门前见过如意。当时天空正好有一只孤雁飞过,公子问太仆:‘大雁怎么独自飞呢?它是要离开父母亲么?’太仆当时就回答‘父母在,不远游’的话,却被公子记住了。”

闻言,戚夫人脸上就充满了笑意,为儿子的博闻强记而欣慰。不过,她倒是觉得男儿未必要父母在,不远游,不是还有句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话么?她在心中决计,改日找太仆来,让他给如意找个先生,不能总这样黏着乳娘。

太阳正好,戚夫人、秋菊还有乳娘围着如意说话。

戚夫人对如意道:“你应该懂得些礼义之道。见了父王要施晋见之礼,见了王后,要口称母后,行作揖礼。”

如意眯着一双丹凤眼,听得很认真,并且随口问道:“母后是什么意思?”

“母后的意思,就是把王后当作母亲尊敬!”戚夫人回道。

如意的眼珠转了转问道:“孩儿不是有母亲么,怎么还要尊王后为母亲?”

“这……”戚夫人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脸上反而泛起一团红晕。

秋菊和乳娘都知道这是涉及吕雉的问题,让戚夫人很为难,于是从旁打岔道:“公子看,那边花坛里飞来一只小鸟,奴婢为公子捉鸟去。”

可如意的神情很专注,继续问道:“母亲还没有回答孩儿的话呢?”

戚夫人看了一眼如意,叹了一口气道:“这孩子,什么事都要刨根问底。你现在还小,许多事情要等大了就明白了。娘要告诉你,见了王后必须称母后,记住了么?”

如意打量着母亲的目光,从来没有如此严肃,虽然说不清缘由,但情知很重要,于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孩儿记下了。”

秋菊和乳娘心里都明白,如意的一句话,勾起了戚夫人许多伤心事。她们慑于现在的身份,更不敢明言相劝,只能拣些不痛不痒的话来说。戚姬从来不愿意因为自己而牵累别人,对乳娘道:“起风了,带他回去吧。”

乳娘应了一声,上前邀道:“请公子随奴婢回室内去。”

如意觉得与娘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但也知母命不可违,只有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戚姬望着如意的背影,直到儿子转过回廊,才转过脸来自语道:“唉,还不如百姓家母子自由啊!”

她的话音刚落,就看见春兰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了。她这个时候来会有什么事情呢?自从上次在这个小院中遭吕雉的呵斥后,她一看见吕雉身边的人就生怕有什么不测落在头上。她自己倒无所谓了,要是连累了儿子……

思绪还没断,春兰已来到面前,施了一礼道:“夫人,王后传您过去呢。”

“不知王后有何训示?”

春兰摇了摇头道:“具体何事,奴婢也不晓得,王后只是要奴婢请夫人过去。”

戚夫人回道:“好,我知道了,我随后就过去。”

……

淮英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和项伯会被押往陈县汉军大营,更不会想到,她会落在吕雉手里。她独自一人被关在一间阴暗的小屋中,风从窗外呼呼吹进室内,整个人就如同一块冰,自内向外散发着冷气。她挣扎起身,在屋子里踱步,以驱除寒冷的侵袭。

思绪如白云一样从心窝里升起,在记忆的幔帐上绵绵弥散,每一个细节都是那样惊心动魄。当淮梅发现楚军已陷入陷阱时,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淮英负责护卫左尹,她郑重地交代道:“令尹乃大王叔父,西楚砥柱,万不可有失。妹妹应寸步不离,万不可让他落入敌手。”

自跟随虞姬到健妇营后,淮英第一次遭遇到如此险境,也是第一次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她几乎不假思索回道:“请姐姐放心,我纵然粉身碎骨,也要护卫令尹撤出城父。”

分手之际,姐妹相拥而泣。淮梅自知前去凶多吉少,伏在淮英肩头道:“你我姐妹,无论谁活着出去,都不能忘记在死者坟前祭奠。”

淮英立时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口道:“姐姐万不可说这些,你我都得活着去见王妃。”

但淮梅的话不幸言中,自她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而淮英面临的情势却是,坚守县府的虞子期和她率领的健妇营一部很快被汉军分割包围。

“虞将军,你在么?”淮英对着县府门外大声喊,但回**在耳边的只有喊杀声和兵器的碰撞声。汉军已放火烧了县府大门,浓烟滚滚。她想,虞将军一定被汉军缠住了。于是,她立即对项伯道,“情势紧急,请大人紧随末将身后,一步不可离开。”

“老夫自幼习武,当与姑娘一起奋力杀敌。”项伯愤怒地埋怨刘邦背信弃义,撕毁文书,擅动兵戈,“老夫若是见了刘季,一定要问个究竟。他为何言而无信?”

淮英苦笑了一下,心想都什么时候了,您竟还会相信那些纸上的诺言。

未及再言,就听见县府门口一阵马嘶,火光中冲进来一员黑脸将军。项伯越过淮英肩头,看清那是樊哙,一刹那所有的怒火喷薄而出:“樊哙!你好生无礼,为何夜袭楚营?”

樊哙见是项伯,禁不住仰天大笑:“俺奉汉王之命,追击残兵败将,谈何无礼?”

樊阬率领所部追击虞子期去了,跟在樊哙后面的少年将军乃少年营领军刘肥,他大声喊道:“姨夫退后,让孩儿来对付这老贼。”

“也是,杀鸡焉用牛刀?”樊哙从牙齿间蹦出一声冷笑,让过刘肥的战马。此刻,他想起刘邦临行前的反复叮嘱,若是在战场上遇到项伯,一定不可以伤他,于是又追上刘肥交代道,“不可伤了项伯。”

“明白!”刘肥催马上前,却见迎面而来的是一位身着桃色铠甲、粉面桃腮的女子,使一柄长枪。如此美貌女子,杀了岂不可惜。他正寻思间,未料那女子倒先出了枪。刘肥忙挥刀接招,一个是凤凰展翅,一个是猛虎跳渊;一个是云水翻飞,一个是浪里起伏。两人在马上大战三十多个回合,刘肥拨转马头,朝县府外奔去。淮英大喝一声追了出去,不想刚刚出了县府门,两边甩过一条长绳,将战马绊倒。淮英跌下马来,被汉军俘获。接下来,就是被刘肥押着送到陈县来了。

路上,刘肥感叹道:“姑娘整日打打杀杀,可惜了青春年华。”

淮英狠狠瞪了一眼刘肥,露出鄙夷的神色:“既然落在你等手中,要杀要剐,任凭发落。”

刘肥并不生气,反而安慰道:“我一定禀明父王,赦免姑娘。”

淮英并不回答,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轻蔑和抗拒。

一到陈县,刘肥就向张良暗中表示要娶淮英为妻,张良就暗笑有其父必有其子。吕雉不在身边的日子,刘邦纳了戚姬。现在,风华正茂的刘肥看上了淮英。他曾听从楚营回来的卢绾说,淮英曾负责看管吕雉,便将这意思转达给了吕雉。

吕雉听了笑道:“要说肥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淮英这姑娘若是跟了刘肥,也算是造化。”

门上的铜锁“咣当”响了一声,春兰在一位汉军伍长陪同下进了小屋,对淮英说道:“王后传你问话,随奴婢来吧。”

淮英回道:“我自落入汉军之手,就抱定赴死的念头。要送我上路,不妨直说。”

春兰笑道:“奴婢只是奉命行事,等见了王后,你就知道了。”

淮英想,现在是人为刀俎,且看她如何发落,便在汉军押解下来到原陈郡郡府的后堂。进了门,吕雉端坐在堂上,脸上水波不兴,吩咐押解的士卒道:“为她打开枷锁。”

一旦卸去沉重的枷锁,淮英顿时觉得轻松多了。坐在面前的这个女人,对她来说并不陌生。近三年的朝夕相处,她太了解吕雉的性格了。因此,从走进室内的那一刻起,她就做了最坏的打算。然而,传到耳内的却是一声平静的招呼:“给淮英姑娘看座。”

侍女们呈上来座团,淮英并不落座,站着对吕雉道:“夫人要杀我,用不着拐弯抹角。我自来到这里,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是王后。”春兰在一旁纠正。

淮英鄙夷地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如同淮英了解吕雉一样,三年相处,吕雉对她的性格也是了然在胸。她明白,直截了当地说服其嫁给刘肥,定会碰钉子。她只有先从劝降入手:“项王暴戾,动辄屠城,姑娘跟着他又有何前程?若是降了大汉,我担保你前程似锦。”

淮英没有回答,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吕雉。

吕雉思量,她只要认真听,就不怕她不动心,于是晓以大势道:“如今汉军节节胜利,天下归汉是迟早的事情。姑娘聪慧,定当早日弃暗投明。”

淮英还是没有反应,吕雉的心中就泛起微微的不悦:“姑娘有何话不妨直言,我洗耳恭听。”

淮英转过身子面对吕雉道:“恭贺夫人晋升王后。我这里有几个问题,若是王后能回答,我甘愿降汉。”

“姑娘问什么都行。”吕雉很自信,她什么风雨没有见过,还怕一个楚军右领么?她的目光专注地看着淮英,一副认真的样子。

当淮英与之对视时,不由感喟世事无常,这一双眼睛多么熟悉啊!在彭城的日子,她们有过多少次这样的对视。那时,她们之间也不乏说说女人间的话。可今日她已成阶下囚,这对视就带了别的意味。淮英迅速清理了一下思路问道:“请问王后,在彭城的日子,虞王妃待您如何?”

“情同姐妹,多方关照。”

“淮英再问王后,我姐妹待王后如何?”

“无微不至。”

“王后只说对了一半。”淮英冷冷笑了一下,“当初若非虞王妃在霸王面前力谏,并提出要霸王放回王后翁媳,为此不惜与霸王争执,若非霸王对王妃爱之有加,王后大概早已成了冤魂,哪还有机会坐在这里审问我呢?”

吕雉也回以淮英冰冷的笑:“姑娘所言不假。然则,楚汉乃诸侯之争,公也;虞姬与我情深,私也。我岂能以私废公,置大汉利益于不顾?”

“王后所言差矣。王后被拘,乃楚汉战事所致,虞王妃善待,乃见楚人襟怀如水,何论公私?”淮英并不等吕雉回答,紧接着又问,“敢问王后,楚汉议和,可有文书?”

吕雉皱了皱眉头道:“当然有!你问这话什么意思?”

“只要王后承认就好。霸王持诚守义,一诺千金,率军东归彭城。可议和之声未息,文书墨迹未干,汉王即与诸侯大兵围歼,这不是口是心非么?一国之君,出尔反尔,还希望取信于诸侯么?”淮英看吕雉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先是苍白,及至两颊涌血,继之双目冒火,似乎随时都可能爆发,但已做了赴死打算的她此时却没有了丝毫的胆怯,反而反客为主,“王后若是深明大义,就该劝谏汉王罢兵,重修和睦,东西而治。如此则天下太平,王后名传后世,岂非一件好事?若继续打下去,鹿死谁手尚无定局,说不定王后再度沦为囚徒也说不定呢!”

仿佛春潮,淮英说完这些,把一切都置之度外,就等待着暴风雨的降临。可吕雉随之就转入平静,她起身来到淮英身边,轻抚她被绳索勒过的伤口,目光就换上了温和与平静,柔声道:“那都是男人的事情,姑娘年纪轻轻,何必把大好年华丢在战场上呢?只要姑娘降了大汉,我就留你在身边。”

“这个王后就不必想了,淮英深受虞王妃恩德,今生跟定她了。王后若念及虞王妃当初之恩,就该让淮英回到她身边。”

“你还能回到虞姬身边么?现在各路诸侯齐集,项败楚灭,大汉一统天下只是时间问题。所谓识时务者明,不识时务者暗,你还是想想自己吧!”

“那又怎样?大不了一死。”淮英言罢,转过身去。

“我想救你,你却不领情,如此少礼,岂能善终?”吕雉忍着一肚子的火。

淮英没有回答。

恰在这时,春兰从外面进来,附耳道:“戚夫人到了。”

吕雉的脸立时就变得凶煞煞的,高声道:“来人,将淮英绑在梁柱上用刑。我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侍卫们的皮鞭硬。”

“参见王后。”戚姬进来了,低眉顺眼地向吕雉行礼。

吕雉用余光扫了一下戚姬道:“且在一旁坐了,看我如何审这女子。”

戚夫人这才定了定神,看清了眼前的情景,四名汉军士卒将淮英绳捆索绑在前面的梁柱上。戚姬并不知道淮英是一个战俘,更不知道吕雉为什么要对一个姑娘动刑,还要自己陪着看。只是士卒们用力捆绑时,戚姬似乎觉得那绳索就如同绑在自己身上,士卒一用力,她的肩膀就**一下。她这种情态,当然都尽收吕雉眼底。

现在,淮英已被紧紧地绑上了梁柱,吕雉冷眼直视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降还是不降?”

淮英侧过脸去,吕雉心头的怒火都被这倔强的身影点燃,大喊一声:“给我打!”立时就有两名士卒手执皮鞭,一人一下轮流抽打。眼见得淮英的战袍被抽打出一道道破绽,继之渗出殷红的血;每一鞭下去,淮英脸上的肉都剧烈地战栗,从喉腔中发出沉闷的“哼哼”声。

淮英昏厥过去,吕雉又对士卒道:“用冷水泼醒她。”

十一月深冬,冰冷的水泼到淮英身上,如同刀剑一样刺骨疼痛。

吕雉再问:“降还是不降?”

淮英再也没有力量与吕雉对视,只是从喉腔中发出两个字,虽然微弱,却很清晰:“不降!”头就软塌塌地垂了下去。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可对坐在一旁的戚姬来说,恍若度年。她感觉得出,吕雉那双眼睛时不时就要打量一下自己,从细长的眼角溢出揶揄的笑。戚姬终于明白,吕雉对自己的话语都在抽向淮英的皮鞭中,那是一种警示,今后若是惹恼了她,自己就是这下场。戚姬只觉得天旋地转,尝试着起身告辞:“妾身子不适,特向王后告辞。”

“坐下!”吕雉一声严厉的呵斥,戚姬的肩头便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这时,行刑的士卒前来禀报,说淮英咬舌自尽而死。

“这样不经打!”吕雉起身来到淮英面前,用手在她鼻子前试了试,确认已经气绝,遂要士卒解开绳索,“拉到野外,掩埋了事。”

在士卒们退下后,房间里就剩下戚姬和吕雉。戚姬已经昏厥过去,吕雉哼了一声,心想日后若和我过不去,就是这下场。可当春兰和秋菊被传进来后,吕雉早已换上了另一副面孔,话里不无怜香惜玉的意思:“她出身大户人家,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快扶夫人回去。”

秋菊出门走了一截路,从身后传来吕雉的声音:“传御医看看!”

……

因为与刘邦和张良的关系,项伯在来陈县的路上,得到了樊哙的关照。樊哙一路上都在想,这老儿莫非有先见之明,早早就种下了善缘,现在都用上了。

“嘿!你老儿命大,得遇汉王和子房,这是天意啊!”樊哙对坐在车子里的项伯道。

项伯回道:“谢将军不杀之恩!”

樊哙大笑道:“谢俺作甚?俺就一个屠夫,要不是汉王与子房反复叮嘱,俺早取了你的首级领赏去了。”

项伯也不争辩,面对一个莽夫,他没有多少道理可讲,只是在心里希望汉王高抬贵手,让他早日回西楚去。

樊哙一行到陈县时,张良早早就在门前等着。下得马来,樊哙先与张良见了个礼:“人给你平安送回来了,是杀是放全在军师与汉王,俺找狗肉店喝酒去了。”

张良拱了拱手,上前致歉道:“令尹受惊了。”

“淮英呢?”项伯一见面就问。

“请令尹放心,淮英姑娘已送到王后处了,她们不是早就认识么?”张良接着告诉项伯,“汉王时刻记挂着令尹安危,要下官反复叮嘱将士,无论何人遇到项伯,都不可伤害。”

项伯向张良打了一拱,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走着。他现在的心境很复杂,作为西楚令尹,竟眼睁睁地入了汉军和诸侯布下的陷阱。更何况他是项王的叔父,侄儿尚在与汉军作战,自己却被奉为上宾,岂能安之若素?再说,他对刘邦擅动兵戈,也是耿耿于怀的。

运筹帷幄的张良怎么会猜不出项伯此时的心境呢?他也不多问,只是告诉他汉王正在行辕等候……

刘邦此时正与韩信在郡府前厅说话。这是自出关中东进后,两人第一次在一起谈话。刘邦赞扬着韩信的卓劳丰勋:“丞相曾对寡人说,齐王乃无双国士,果然妙计平定四国。”

韩信忙侧身回道:“此皆赖大王龙行虎变,宽明之略。”

刘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话题转到了田横身上:“寡人听说齐王率军所到之处,郡县争相投降。唯田横负隅顽抗,逃至彭越军中,可有此事?”

闻言,韩信打了一个激灵,暗惊刘邦获知消息之快,便顺着他的话道:“自大王册封彭越为梁王后,田横自知再难栖身,乃率五百部下逃往即墨,自立齐王,居岛中。”

“哦?”刘邦捋了捋美髯道,“寡人以为田横乃齐国贤者,今在海中不收,又恐为乱。”

“大王明鉴。待臣追随大王平定项楚后,即可遣军前往岛中剿之。”

刘邦摆了摆手道:“寡人素闻田横之志,力战恐不能奏效,拟遣使前往招降,不知齐王意下如何?”

韩信心头又是一惊,这刘邦果然善于收拢人心。难怪萧何、曹参等人为之效力,在所不辞。回想这一段与曹参、灌婴的相处,他们虽然对自己十分尊崇,却极少推心置腹。再如夏侯婴,当他听说荥阳战事不利时,就请缨回军助刘邦扭转战局。甚至不惜将李必、骆甲轻骑交于自己节制。这种君臣之间的心知,他在项羽那里很少看到,自己更是少有这样的经历。

韩信暗地庆幸自己没有接受武涉的劝降,更没有接纳李左车的谏言,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现在面对刘邦的决定,韩信忙不迭地表示赞同:“大王此举,乃仁义之君所为,此事陈中尉可担大任。”

刘邦点头道:“寡人正有此意,待与项氏有个分晓,即可遣陈平前往。”

说到楚汉战争,韩信以为现在楚军已陷入汉军、英布军和彭越军的三重包围中,已成强弩之末,此战宜速不宜迟。只要将项羽逼过江东,那天下就是大汉的了。

韩信说这话时,其实内心很清楚,这也只是场面上的话。他据三齐之地,彭越据梁地十数郡县,张耳据赵地,臧荼据燕地,英布据淮南,留给刘邦的能有多少呢?

“齐王所论,亦寡人所思也。今夜为项伯压惊宴后,即到帐前议军。”刘邦又怎么能猜不透韩信的心思呢?从要求封假王到实封齐王,韩信的心理变化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被要挟的愤怒永远留在刘邦的内心深处。可现在他只能将这一切按捺住,他知道此时最重要的是集中力量打败项羽。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张良从门外进来了,禀道:“项伯到了。”

“哦?项伯到了。”刘邦忙起身向外奔去,韩信、张良紧紧相随。

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尽管鸿门宴的风雨历历在目,可世事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时候,刘邦处于弱势,只能忍气吞声,巧于周旋。而项伯作为调解人,出入于楚营和汉营之间,刘邦对他敬重有加。而现在呢?当项羽处于劣势时,他还能一如往日地将自己待为上宾么?当刘邦、韩信、张良出现在面前时,他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甚至有些冰冷。他不说话,等待着刘邦的发落。

“啊!令尹到了。”刘邦竹编冠上的红缨忽闪忽闪地跃动,映照得他一脸春色,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温暖,“寡人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项伯面无表情地说道:“败军之将,任凭发落。”

“令尹何出此言,公乃子房挚友,寡人知己,哪来的胜败?请到前厅。”刘邦说着,挽起项伯朝内走去。

大殿上,张良有意坐在项伯身边,以便及时关照。韩信则坐在刘邦对面,可以看见坐在对面的项伯。对于项伯,韩信是再熟悉不过。当年在项羽麾下时,他经常看到项伯与项羽为作战秉烛夜谈,有时候,也会为项羽的鲁莽而发出一阵阵叹息。在刘邦向项伯敬茶之后,韩信举起茶盏来到项伯面前道:“昔日在上将军帐下有数次几于被杀,多亏项公从中斡旋,息项王雷霆之怒,信才有今日。请受信一拜。”躬身举盏罢,将茶一饮而尽。

项伯机械地举起茶盏作为回应,而内心却掠过一阵酸楚。如此良将大才,不能为项王所用,实为可悲。正尴尬中,却见张良起身来到项伯面前,语意中带了分外的真诚和亲切:“良能有今日,皆公之恩。良以茶代酒敬大人。”

项伯忙举杯回应。看见张良,他的心安定多了。他相信,张良必不会加害他。

这时候,曹窋进来对刘邦耳语了几句,刘邦的眉头就皱起来了:“王后怎能如此?”

张良一听,就知道是吕雉审讯淮英出了事,忙暗地向刘邦眨了眨眼睛,煞有介事地问道:“何事惊动大王?”

刘邦会意,忙掩饰道:“与战事无关,乃寡人家事耳!”

当晚,刘邦为项伯置酒,作陪的不仅有张良和韩信,还有樊哙、周勃、柴武、夏侯婴等将军。酒阑席散时,张良邀项伯道:“大人若不嫌弃,今夜你我做竟夜之谈如何?”

项伯身在汉营,一切只能客随主便。

张良的居处就在郡府旁边的巷子里,两人弃车,踩着夜霜漫步前行,不一会儿就到了居处门前。张良拉过项伯交代道:“这就是我的恩公项伯,来见过令尹大人。”

侍卫上前见礼后,纷纷站立两边,看着张良偕项伯进了门。

酒是好酒,菜皆佳肴。然则,从来酒随人心。项伯虽然被奉为上宾,却是带着俘虏的身份,这酒喝起来就显得涩滞。尽管当着刘邦君臣的面推杯换盏,可入口的酒却似苦药,时不时地有浊泪滴入杯中,仅因为灯火明明灭灭,才得以掩饰。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固陵之后,项羽会败得如此快。他更不会想到,城父县尹竟在他们进城之前就投降了汉军。可让他最感心痛的不是这些,而是刘邦的出尔反尔。他连两国之间的议和都可以置之不顾,遑论自己酒席间与他定的姻亲呢?所有心中的块垒,不仅没有借酒浇散,反而在腹中发酵而愈加憋闷。刚一进内室,项伯就“哇”的一声吐了。顿时,酒气弥漫在各个角落。张良一边为项伯拍打脊背,一边传值更的侍卫进来清扫。

吐出的不是秽物,而是折磨心灵的郁结。项伯伏在张良肩头,后悔道:“籍儿,我对不起你啊!都是我优柔寡断,才致有今日。想我一世真诚待人,孰料却落个阶下囚的下场。”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不一刻已是天地皆白,琼玉皑皑了。项伯在倾诉了心中的痛苦后,好多了。张良命侍卫打来一盆热水,看着项伯梳洗清爽,才对他说道:“天降瑞雪,兄与我不妨同榻而卧,子房也有许多心里话要对恩公说。”

项伯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方才言行失态,还望子房谅解。”

张良笑着脱去外衣上了榻床,靠外面躺着,项伯靠里。这样,他就有了遮风挡雨的意味。这细节让项伯很感动,心中顿起微澜。此刻,他们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还是项伯先开口说话:“子房对眼下的战局有何见教?”

张良看了一眼窗棂上的雪花道:“恩公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子房这是何意。我今陷汉营,还听那些虚假之词有何用?”

张良侧过身子,为项伯掖了掖被角道:“依子房看来,眼下英布、彭越、韩信归汉,对项王成围剿之势。加之汉王深得人心,天下从之,项王恐难再有回天之力。”

“那依子房看,霸王该如何才能挽回危局?”

“项王若乃识时务之杰俊,不妨效仿当阳君率部归汉。汉王念及当年义结金兰,必行封王裂土之赏。”张良并不等项伯回答,便自言自语对这种设想作了否定,“项王号令诸侯,诛灭强秦,乃当世英雄。要他臣服汉王,几乎无望。因此,这仗恐还须打下去。”

项伯闻言,微微点了点头。他觉得张良所言,乃对侄儿知之甚深而论。别的不说,单是彭城之战中,他率三万轻骑一路南下,半日时间就冲破刘邦五十六万大军的经历,恐怕刘邦现在想起来,还会余恐未消吧?要曾亲封汉王的项羽归汉,无异于梦语。

项伯转过身来,与张良面对面说话:“老夫也以为要籍儿归汉难乎其难。时至今日,老夫对楚胜几无希望。倒是有一不情之请,请子房代为转达汉王。”

“恩公有话尽管说。”

“若真有那么一天,还请汉王念及当年情谊,赦免籍儿,放归会稽。”

“汉王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当会宽仁处之。”

更漏过了子时三刻,张良觉得困乏渐次地上了身,推了推身边的项伯,没有回应,心想这些日子的战事和奔波,他也一定累了,于是转身面朝外睡了。

其实,心事重重的项伯如何能安寝呢?张良刚才的一番分析,让他本已失望的心愈益向着绝望沉没。他很懊悔,若不是当初自己太相信刘邦,又怎么会酿出今日楚军败北的结局呢?他很自责,项梁曾托付他照顾好侄儿,而他都做了什么?若是当初自己不劝阻项羽杀刘太公翁媳,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鸿沟议和;他嘲笑自己太实诚,到了轻信别人的程度。此刻他清醒了,他预计明日张良必然要说降自己归附汉王。虽然他从内心感激张良,但他们毕竟属于两个阵营。

项伯悄悄地爬起来,看了看身边的张良,他又推了推,张良转了一个身又睡去了。他这才穿衣下了榻床,轻步轻脚向外走去。值守的侍卫问他欲往何处,他应了一声“更衣”就出去了。

此刻,项伯一人独自站在溷轩(厕所)的台阶前,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他从容地解下腰带系到旁边的梁柱上,然后将脖子套进去。他双脚一蹬,顿时觉得气短胸闷。冥冥间,他似乎看到项梁在向自己招手,刚要喊一声兄长,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寒光,身子就向后仰去。

项伯睁开眼睛,就看见张良那张清秀的脸急切地关心询问:“恩公这是要干什么?”

“子房,你为何要救我?我生为楚人,死亦楚鬼。赴死殉国不能,屈节苟安亦不能,我有什么用啊!”项伯的眼角淌过两行泪水,说着又要挣扎。

张良死死按住他道:“恩公糊涂,如此让项公在天之灵何安?项睢公子何安?项王闻之何安?汉王闻之何安?良怎么能看着大人轻生呢?”

“唉!”项伯长叹一声,安静下来。

张良遂命侍卫扶他回了内室,烧红木炭火盆,项伯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脸上不无惭愧地说道:“让子房见笑了。”

“大人无事就好。”张良说着,递来一杯热茶。他已在心底打算,明天见了刘邦一定谏言,从此在项伯面前不再提及归顺之事,一切都等战后再说……

是的!刘邦从曹窋口中获得的,就是吕雉将淮英姑娘鞭笞而死的消息。

在张良陪着项伯离去之后,刘邦望着窗外的飞雪,自语道:“她就一个健妇营的右领,当初看押你时一点也没有为难你,何必如此呢?”

当晚回到郡府后堂,刘邦也是这样说的。

“死一个右领,大王为何如此记挂,难道是子房谈到肥儿看上了淮英姑娘么?天下之大,哪一家公主不能配肥儿呢?到时天下太平了,妾亲自选一王侯人家的姑娘为肥儿之媳还不成?”吕雉将这件事看得很轻,并隐瞒了她用淮英之死警示戚姬的细节。

经她如此一说,刘邦便不好再说什么,当晚就宿在吕雉处。他了解戚姬,她纵然希望与自己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但是面对吕雉,也是很有分寸的。

吕雉为刘邦的主动留宿而十分高兴,她一个字也没有提起戚姬,生怕刘邦心猿意马。她很自信,通过白日的审讯,戚姬一定明白了该怎样处理三人的关系……

然而淮英的死却让刘肥十分吃惊,当曹窋将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的眼睛睁得老大,甚至以为曹窋是在开玩笑。自己虽说非吕雉亲生,可也是她养大的,难道军师没有将自己的意思转达给她么?

刘肥长这么大,第一次吃惊于母亲的残忍。昨夜,他独自一人喝了许多的酒,一边喝一边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无情。随着刘盈一天天长大,他不仅觉得父亲很少过问自己,尤其是吕雉回汉营后,越来越感到自己被忽视了。现在,她又杀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他觉得憋得慌,有许多话想对人说,便想到了樊阬。记得在父王刚刚立刘盈为太子的时候,樊阬就曾说过:“姨夫这是要干什么?自古长子继承父业。刘盈小小年纪,生性懦弱,岂能当得国事。”现在看来,樊阬的话是对的。

一大早,踩着一夜的积雪,刘肥到樊阬的帐前来了。樊阬正在帐外练剑,刘肥粗重的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哧哧”的声响。

樊阬见状便收了势,隔着老远就打招呼:“兄长一早不练剑,来此作甚?”

刘肥回道:“心中憋闷,想说说话。”

“那我命军厨煮酒。”

刘肥摆了摆手:“算了!昨夜喝得太多,还是到营房外走走吧!”

樊阬点了点头,回身对营房门前值守的校尉道:“军师若传,你就到鸿沟桥找我。”言罢,两人相跟着出了门。

经过一夜大雪,鸿沟的水面已结了冰。出了营房,马蹄踩着厚厚的积雪,**起一阵白色烟尘。没有侍卫跟随,他们任由战马一口气跑到鸿沟桥,才勒住马头翻身下鞍。

“兄长闷闷不乐,这是为何?”

“你没听说吗,母后杀了淮英。”

樊阬听罢就笑了:“一个楚囚,与你毫无干系,你烦闷什么?该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正是。”刘肥把自己在城父之战中如何活捉淮英和项伯说给樊阬听。所谓不打不相识,他心中暗生了爱慕之情。

樊阬听得心旌摇**,双目炯炯:“哎!没有看出,表兄生得五大三粗,倒有如此心智。”

刘肥打断樊阬的话道:“我将一路所想告诉了军师,军师托母后劝慰淮英姑娘归汉,她怎么就把淮英给杀了呢?”

樊阬没有回答,审问淮英的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姨母。他不相信她会有意杀死淮英,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当他将这些说给刘肥听时,刘肥却连连摇头道:“就是她蓄意杀死了淮英,她就是不愿意看到我与淮英结姻缘。”

“怎么会呢?”

“怎么就不会呢?我非她亲生,她就是看我不顺眼。”刘肥气道。

“也许是事出意外。”樊阬对姨母性格是了解的,她虽然性格刚烈,但绝不滥杀无辜。再说,军师已叮嘱过了。樊阬觉得刘肥钻了牛角尖,上前分析道,“淮英武艺精强,岂肯轻易降汉?她自己寻机自尽也是可能的。”

“怎么会呢?”

“怎么就不会呢?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况乎淮英乃楚军右领。”樊阬又强调道。

“这?”刘肥觉得有些口塞。也许是这样吧!可他从此心中就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他认定这件事绝对与吕雉脱不开干系,他迟早要问个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