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三册)

第十三章 气凛凛英雄饮剑 意尊尊礼仪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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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放亮,晨曦中,项羽终于渡过淮河,暂时摆脱了汉军的追击。

虞子期以壮烈的牺牲为项羽赢得了时间,当最后一名轻骑在淮水南岸登陆时,项羽回眸冰天雪地的淮河北岸,不见任何事物的踪影。他知道,虞子期再也不会追来了。

项羽清点了一下人数,不过区区百骑,心中充满了无以言表的悲怆。短短几年间,他的数十万大军**然无存;短短二十多天,他的十万大军就土崩瓦解。他不知道,身边这百名轻骑到底能跟自己多久。淮河已结冰,汉军很快就会追上来,他连凭吊逝者的时间都没有。他的目光转而向南,淮南亦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田野,哪是道路。

平原袤袤,天地苍苍,项羽眯着眼问贴身中郎怎么走。

中郎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待他的目光移向远方时,眼睛忽然亮了,不无欣喜地指着远处道:“大王您看,那边有人过来了。”

项羽顺着中郎的手指望去,晨光中,一个黑点正向这边移动。他就像黑夜里的烛火,又像是雨天忽然跃出云层的太阳,给这群疲于奔命的流亡者以希望。项羽立即将满脑子的心事驱除出去,望着黑影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近。

终于,他看清楚了。来者是一位田夫,身后牵着一头牛,边走边哼唱着乡间的歌谣——

人世从来不太平,

杀尽不平方太平。

若要太平迎汉王,

汉王来了有太平。

他唱得很投入,没有发现前面有一群军伍之人在等着他。中郎听着歌颂汉王的歌谣,心中十分不快,对项羽道:“这老儿定是活得不耐烦了,竟为刘邦贼子张目,待属下去杀了他。”

项羽摆了摆手:“此处不可迁延,待他指过路之后再说。”

田夫终于发现了对面的队伍,稍稍打量之后,他就断定这是一支逃亡的楚军。半年前,就是这样装束的一群人冲进他居住的村庄,杀了他的儿子,抢了他的粮食。若非他当时藏进柴草堆里,早已没命了。真是冤家路窄,不料在这腊月的早晨却遭遇了。

田夫本欲转身朝回走,未料站在黑脸将军身边的年轻人上前问话了:“敢问前方是何处?”

“军爷是在问小老儿么?”田夫谨慎地回应,见项羽的中郎点了点头,便接着道,“往西南去,乃是阴陵。”

“相距此地多少路程?”

“不足百里。”

中郎眉头一展,又问走哪条路近。田夫思忖片刻,用手指着一边回道:“左道近。”

“果真?”

“小老儿怎敢欺骗军爷。”田夫看了一眼中郎,就要转身朝右而去。

就在这时,中郎拔出腰间的短刀,朝着田夫后心刺去。田夫完全没有想到,指了路径,却招来横祸,艰难地回过头说了一个“你”字,就倒地身亡了。

中郎在田夫身上擦了擦腰刀上的血迹,回身来到项羽面前道:“请大王拨马上左道。”

项羽见状,叹了一口气道:“你为何杀了他?”

中郎在马上作揖回道:“若不杀他,岂知他不会告知汉军我军去向。”

项羽不再责备,中郎向身后招了招手,百名轻骑呼啦啦地跟着项羽上了左道。

雪住了,太阳懒洋洋地从云层里透出苍白的脸,用久违的目光看着地上这群盔甲不整的军伍蹒跚移动。尽管有了田夫的指路,可项羽还是让一位屯长带着四名轻骑在前面探路。不一会儿,屯长回来禀报,说农夫所言不假,左道果然好走。项羽这才命百骑放心上路。

大约走出半里路程后,走在最前面的屯长就觉得身下的战马在下沉,紧接着,自己的半个身子也陷了下去。那淤泥仿佛有不可估量的引力,他越是向上拔就越陷得深,及至战马最后嘶鸣后,永远埋进了淤泥里。屯长觉得胸口憋闷,呼吸越来越困难。他终于意识到已无生还希望,拼尽最后一息力气喊道:“大王,我军陷入泽中。”

泥水淹没屯长,水面上起了一阵漩涡,这一切就发生在项羽面前。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属下一个个做了冤魂,大骂田夫诓骗了自己。

就在这时,站在沼泽边缘的乌骓马腾空而起,向右边跃去,仿佛一条腾空的巨龙。跟在项羽身后的二十八名轻骑看着乌骓马的样子,奋力逃离沼泽边缘。

项羽又一次感受到乌骓马真乃灵性之马。顾不得它一身的泥水,深情地依偎在它的脸颊。二十八名泥水、雪水模糊的轻骑簇拥在项羽身旁,每个人都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而七十多名同伴却永远埋在了沼泽之中。

现实依然是残酷的,他们还来不及凭吊牺牲的士卒,在天地连接处,汉军的大队骑兵就如潮水般地追过来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夏侯婴的两名将军李必和骆甲率领的五千骑兵。

按照韩信的部署,他们今天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给项羽最后一击。

项羽圆睁豹眼,朝蹄潮来的方向张望。乌骓马更加敏锐地觉察到临战的气氛,它的头颅高扬,向着远方长啸,四只硕大的马蹄磕在雪地上,**起阵阵雪尘。

近了!项羽看得见敌军的旌旗猎猎!

近了!项羽看见了那浩浩****的轻骑队伍。

乌骓马在原地转了两圈,项羽拖着长戟,勒紧马嚼,怒吼一声“撤往东城”,拨马向东飞驰而去。其实项羽明白,撤往东城乃不得已之举。因为与英布的龃龉,龙且曾血洗过九江诸县。因此,他没有在东城停留的打算,目的就是为了摆脱汉军。

事情的发展不出项羽所料,东城早已在楚汉大战中重归英布。

项羽仰头看城,就听见东城守将在城头上喊道:“来者可是西楚霸王项羽?”

自诛杀宋义并任上将军以来,从来没有一人直呼他的名字。现在一个小小的东城守将竟然以讽刺的口气直呼名讳,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项羽正要回骂,城头上的声音又传过来了:“项羽,当初龙且进攻九江时,烧杀抢掠,血流成河。你若不死,天理难容。”

这骂声如同滚雷一样掠过项羽的心头,方才盛怒之际欲箭射城头将军的意念顿时跌落心尘,他长叹一声,对中郎道:“不与这厮纠缠,继续东撤。”随即离开护城河,匆匆而去。

从城头上传来守城将士的笑声,接着就是讽刺的歌谣——

项羽小儿,百恶之首。

霸业未成,人心尽失。

惶惶流落,窘迫穷途。

跌落平阳,分食于狗。

……

项羽连回骂的机会都没有了,因为汉军已紧咬不放,马蹄声让跟随项羽的二十八名军士心惊肉跳,似乎时刻都有死于混战之中的危险。

项羽走在队伍前面,军伍跟着他一直跑了六十里,才到了一个地处半山坡的村落前。村子因连绵的战事已经荒芜了,隔着数十丈远,可以看见一片枯黄的蒿草。

“这是何处?”

中郎催马上前,看了看矗立在路边的界石,禀报说这村名叫下马铺。

“遣人进去看看!”

中郎带了三五轻骑在村中转了一圈,回来禀报,说村里已无多少百姓,只有几位老弱病残的耄耋之人。

项羽挥了挥手道:“进村休息一下,将哨位布置在蒿草丛中。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启程。”

项羽一行刚刚在村中间坐定,嚼着麦饼,探哨就来禀报,说汉军已将下马铺包围。

“最近者多少?”

“最近者约一里。”

“呵呵!”项羽喝了一口热水,笑了。

中郎见状问道:“大敌当前,大王为何发笑?”

“我笑夏侯婴欲仿效韩信,围而不打,想乱我军心。诸位且借这个机会歇息用餐,待天黑后冲出重围。”

中郎小心翼翼劝道:“此地乃昔日九江国旧地,民风刁悍。大王还是早些撤走为好。”

项羽抑郁地问道:“汉军大兵重围,你觉得我军可以突出重围么?”

中郎猜不透项羽要表达什么,生怕一句话说错,招来杀身之祸,忙道:“我大楚经天纬地,德配长久,岂能覆亡?”

“你不信天意?”项羽说着站起来,望着帐外阴沉沉的天又道,“你不信,但寡人信。我从起兵至今已经八年,大小七十余战,未尝败北,遂称霸天下。今困于此,非我不会打仗,而是天要亡我!”

中郎闻言,并不辩解。他是在韩信离开后才来到项羽身边的,朝夕跟随,他十分清楚项羽的性格。他从来不承认自己的过错,又怎么可能希图他对败北的原因作出反思呢?他也曾想过要离开项羽,可祖父当年遗训,忠臣不事二主,他下不了在大王最困难时离开的决心。

项羽在沉默良久后又说话了:“既然天要亡楚,寡人就要痛快一战,为诸君击溃包围,斩将折旗,以见证非是我不善战也。”

中郎十分吃惊,在如此情势下,项羽依旧英雄气概不减,战锋甚锐,让他生出瞬间的感动。

“大王!”

他欲上前拦住,却被项羽那一双冰一样的眼睛吓退了:“不用片刻,寡人就能取汉将首级。”

项羽当即将随行二十八人分为四批,向四个方向冲击。他擎起手中的长戟,沙哑着嗓子手指着东方道:“看见了吗?由下马铺往东有一座山峰。你等突出重围后,在山东会合。”

年轻的骑随们抬眼望去,战尘被肩的项羽一脸杀气,似乎不是突围,而是迎接一场即将到来的胜利。轻骑们被深深地感染了,似乎恐惧和寂寞一下子都无影无踪,泛起在他们心头的只有一个信念:“杀尽汉军。”

“出发!”项羽用双脚一夹乌骓马,“嗖”的一声窜出蒿草,腾龙般地冲进了汉军军阵。仿佛一阵飓风,倏地就掠过汉军将士头顶;仿佛一只猛虎,每一声长啸都会带出一阵狂飙;仿佛一阵惊雷,每一声怒吼之后都是暴雨如注。寒光闪处,人头落地;长戟所指,血肉横飞。半个时辰后,项羽就杀出一片空地。他策动乌骓马,在尸横遍野的空间飞驰一圈,仰天大笑道:“不怕死的上来。”

汉军将士们惊呆了,远远地吆喝,但没有一人敢出战。

可年轻的骑士们退回来了,他们奋力拼杀,却不敌蜂拥而上的汉军。他们望着站在空间中心的项羽,只是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项羽厉声问道:“你等惧怕了么?”

没有人回答。

“看寡人取一汉将人头来。”项羽冷眼望着跃跃欲试,却没有人出头的汉军,催动乌骓马纵身一跃。几乎就在汉军眨眼之间,他已冲进阵中,一只长戟风驰电掣,但见寒光闪过,一名汉军校尉的头颅就被挑在了长戟顶尖。

那速度之快,让站在高处的夏侯婴大惊道:“谁可敌得项羽?”

“末将愿取项羽首级。”话音刚落,骆甲挺枪出马,直奔项羽而来。

“哼,又来一个送命的!”项羽咬着牙冷笑,大吼一声,“你是要来献人头么?”

项羽横戟立马,瞪着骆甲,一只手将马缰抖得直响。骆甲见状,心一个劲地收缩。当年在巨鹿跟随王离与诸侯大战时,只听说项羽骁勇非常,却不曾直接对阵。今日一见,便先自怯阵了,拨转马头朝后退去。

夏侯婴见状,忙令鸣金收兵。

刚刚安定营寨,骆甲就来请罪了,一脸惭愧地说道:“末将无能,请太仆治罪。”

“此事不怪将军,战场情势我看得很清楚。项羽勇猛,殊难取胜,还需从长计议。”夏侯婴摆了摆手……

四支队伍在山东会合,项羽清点人数,又少了三骑。简单地吃了些干粮之后,一行不敢有丝毫的松弛与懈怠。

“方才一番厮杀,只是惊退敌军,并未冲出重围。寡人料定夏侯老儿定会重新布军,阻拦我军南下。”项羽咽了一口“糇粮”,转身对中郎道,“二十五骑分为三拨,向三面突围,明白吗?”

“明白!”中郎点点头,三支队伍迅速向三个方向冲去。

果然,夏侯婴也命李必和骆甲将属下分成三拨,对楚军分割包围,并交代道:“敌以三向迷惑于我,未知项羽在何处。你等可命军士,无论何方遭遇项羽,都以举旗为号,我当派军协力围歼。”

“遵命!”李必和骆甲拱拱手,率领人马匆匆而去。

雪虽然停了,可天空阴沉沉的。李必提醒麾下一旦发现项羽踪迹,立即禀报。果然,队伍在奔驰到东山脚下二里地时,就瞧见项羽率队冲杀过来了。李必刚刚喊了一声“擒住项羽”,就看见两名校尉跃马冲上前去。年轻的校尉立功心切,很快就越过年长的校尉,挥动板斧砍将下去。项羽并不慌神,挥动长戟奋力一拨,校尉的板斧跌落在地。项羽上前,用长戟将之挑向空中,跌落在山前的树上气绝而亡。年长的校尉大惊,不敢再战,拨马回到阵中。

项羽乘机冲进汉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没一个时辰,已有近百人葬身戟下。这下轮到李必吃惊了,经历这么多战阵,还没有见到如项羽这样一马击众,无所畏惧的。李必杀上前去,大战十数回合,自知不敌,忙跳出圈外。他记着夏侯婴“项羽骁勇,非一人可敌,我军围歼,意在耗敌力量,故不可恋战”的叮嘱,料定项羽不会追击。

项羽见李必退去,也不追赶,转身向东与其余两队轻骑会合。中郎清点了跟随项王这一队,只少了两骑。

项羽环视一下周围的骑士道:“寡人说此天亡我大楚,非我不能战,如何?”

“诚如大王所言。”中郎满怀感佩,但他明白这样下去并不能给楚军带来任何转机,只能在连续作战中将这支队伍消耗殆尽。能给楚国希望的就是回到江东去,也许有一天尚可与汉军一搏。因此,当项羽向他征询去向时,他毫不犹豫地谏言道:“臣以为大王应该渡过乌江,回江东去。”

“东去不是乌江亭渡口么?”项羽抬头向东望了望。

“大王英明!”

项羽没有说话,从胸中吐出一股冷气,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天意。当年他跟随叔父从乌江浦渡江西击嬴秦,是何等的雄姿英发。江水浩渺,一望无际,楚军旌旗漫卷,气势磅礴。如今一晃八年过去,他不再年少。而那情景现在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世事沧桑,今非昔比。他的眼睛渐渐潮湿,眼圈有些发红。他生怕自己此时犹豫动摇了随骑的军心,决然地挥手道:“兵发乌江亭。”

随骑们听说大王要过江,眉宇间的愁绪很快散去。他们早已厌倦了这种没有希望的战事。他们中有不少人的父母就在江东,回到江东,回到家人身边去,成为他们跟随项羽的唯一精神支撑。

冲破汉军追击,第二天巳时,项羽率领残部到了历阳县乌江亭。隔着老远,就能听见江水的涛声,隐隐约约可望江上晨雾缭绕。这一切,都唤起项羽对故乡的怀念,让他心潮难平。只是他担心,亭虽旧亭,然人事翻新,谁知道亭长会不会已经降汉,若如此,那今天乌江亭就该是葬身之地了。

隐藏在性格深处的虚荣和自尊这时又悄悄爬上心头,那句“彼可取而代也”的誓言此时再度回到胸臆。他的脚步蹒跚缓慢了,似乎有两个声音在脑海里激烈地辩论:一个说,只有回到江东去,就有希望再渡河重来;一个说,此时回到江东,父老乡亲该如何看你,项氏一族又岂能容一个败军之将?一个说,尺蠖之屈,以求伸也。能忍得了委屈,才能成得了大事;一个说,你忘记了“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的铮铮誓言了么?

他只觉得头脑胀闷,万千头绪如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就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中郎引着乌江亭长来见他了。

“你是……”项羽看着站在面前的亭长道。

亭长作了一揖道:“大王忘记了,秦二世元年……”

“啊!”项羽想起来了,他就是当年渡江时为自己撑过船的艄公。几年不见,竟然做到了亭长。

“臣清楚地记得,大王站在船头,身披黑色铁甲,牵一匹乌骓马。一手按着宝剑柄,目光直视前方。船行到江心时,忽然起了大风,卷起几尺高的浪头,眼看着有樯倾楫摧的危险。大王手挥宝剑,面向长空声言,我等替天行道,诛灭暴秦,上苍有知,当护我等过江。怪了,过了片刻,风平浪静。”

“哦,这些你都记得?”项羽回答着,思绪完全被亭长的叙述带回到当年。

“如何能不记得?臣记得大王过了江,手持长戟,敌见之丧胆。大王勇冠三军,楚人翘首相望……”

亭长还要说下去,却被项羽断然拦住:“往昔旧事,不提也罢。”

亭长这才注意到,跟随项羽的轻骑们个个身上溅满了血迹。再看看队伍,总共只剩下十数骑,亭长就什么都明白了。前些日子,逃难渡船的人纷纷传说,刘邦将项羽打得大败。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也许用不了多久,脚下的这片土地就归大汉所有了。作为楚国臣民,他怎么能眼见着楚王在自己眼前成为汉军战俘呢?

亭长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劝道:“大王,江东土地方圆千里,民众几十万人,足以成王霸之业,望大王火速渡江!”

那焦虑的目光让项羽的心悠悠颤动,仿佛看见江东父老扶老携幼在迎接他。那真诚的目光,让项羽的惭愧顿时铺满胸怀。是啊!现在过江,他对父老说些什么呢?项羽沉默了,脚板踩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当他重新抬起头,就看见簇拥在周围的轻骑们,经过昨夜的奔波,现在只剩下十几人了。中郎一步上前,急切地劝道:“追兵将至,情势危急,请大王快过江。”

亭长几乎是哭着哀求:“大王在,楚国就在,请大王快过江。”

项羽忧郁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周围,问道:“你们呢?不准备过江么?”

中郎回道:“亭长说船只能容一人一马,我等就在江岸抵挡汉军,确保大王顺利渡江。”

“若是寡人一人过江,毋宁在此与诸位同生共死。”项羽决然地摇了摇头。

“大王!”中郎与亭长一起跪下了,接着轻骑们也跪下了,“请大王过江。”

不远处,汉军骑兵的蹄声在耳,一场厮杀就在面前。项羽决计即便战死,也不过江:“你们不必再言,天丧大楚,如之奈何?”

项羽拉起亭长,出口的话竟然十分平静。他让中郎牵过乌骓马,顺手将马缰递给亭长道:“当年亭长于此渡寡人与乌骓马过江。八年来,它跟随寡人南征北战,与寡人共患难。寡人不忍它落入汉军之手,且将它赠予亭长,今后好生待它,寡人也就了无牵挂了。”

“大王……”亭长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大王放心,有小臣在,马就在。”

乌骓马似乎明白了这一切,仰天长啸,就是不肯走。项羽上前,搂着战马的脖子道:“乌骓啊,大难当头,寡人要放你走。他日若是有缘,定当再见。”

汉军的追击声越来越近,战马似乎听懂了项羽的嘱托,跟着亭长一步三回头地朝江边走去。

亭长刚刚将船撑到距西岸不远的水域,汉军的追兵就到了。

项羽手持长戟,高声对十几名轻骑道:“今日我等被汉军逼入绝境,非战不能报江东父老,你们怕了么?”

“战亦死,不战亦死,何惧之有?”

“弃马步战!”随着项羽一声令下,轻骑们纷纷松开马缰,拿起兵器,面对越来越近的汉军,摆开决死的阵势。

汉军终于出现在乌江西岸,率部前来的不是别人,而是中尉陈平与少年营两位将军刘肥和樊阬。双方厮杀了一会儿,项羽麾下十几名疲惫不堪的轻骑都死在了刘肥和樊阬的刀下。

项羽在斩杀了数十名汉军之后,腹部、背后多处受伤。当看到中郎不愿被俘而拔剑自刎后,他也随之扔下了手中长戟。尽管如此,他的气概和骁勇仍让刘肥和樊阬十分吃惊。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项羽死死盯着陈平道:“当年都尉弃我而去,是早就料到寡人会有今日吧?”

陈平指着项羽对刘肥说道:“对面就是与汉王有着金兰之交的西楚霸王。”

刘肥这才敢正视项羽,他怎么也想不通,既是义结金兰,为何又妄动刀兵呢?倒是樊阬想起父亲曾向他介绍过项羽,感慨道:“英雄末路,如之奈何?”

陈平挥了挥手中的马鞭道:“我有一言,不知大王可愿听否?”

项羽冷笑道:“时至今日,你还有何话可说?”

“天下苦战久矣,汉王顺天之意,体民之苦,最终一统天下,此乃大势。大王若为天下百姓想,不如降汉,汉王念及当年金兰之好,定会善待大王的。”

项羽听完仰天大笑道:“寡人有今日,乃天不与我,非刘汉善战。我闻汉王诏告天下,能得项羽首级者予千金,邑万户。我今日就成全你等,且拿我的头求赏去吧。”

项羽说完这些,从腰间拔出宝剑,自刎而死。

“从今之后,天下归汉矣!”陈平长叹一声,对刘肥和樊阬道,“请二位将军将项王尸骨、首级妥为殓棺,报与汉王得知。”

……

在陈平等追击项羽到乌江之际,刘邦也把行营移到了历阳。

历阳当江淮水陆之冲,左挟长江,右控昭关。此刻在历阳城中汇聚的,不仅有军师张良,还有奉命南下的齐王韩信,淮南王英布。这些昔日聚集在项羽周围的雄杰,如今都跟在刘邦左右了。

在楚汉战争进入尾声的时候,无论是刘邦还是韩信,抑或是英布,都在想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这就是西楚灭亡后,天下又会是怎样的格局。每一次宴会时,韩信、英布和彭越都频频举杯,可每个人心中所想,都被掩盖在这觥筹交错之下。

这一点刘邦很清楚,他不会忘记在讨齐战事关键时刻,韩信上书求封假王的事;他更不会忘记,固陵之战中,当项羽一举击败汉军时,韩信和英布竟置他生死于不顾,按兵不动,若非张良谏言裂土于彼,韩信又怎么能南下,英布又怎么会西进呢?他更明白,随着西楚的灭亡,这些人的野心将会更大。当务之急就是如何避免新的战事,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八年了,百姓早就盼着过太平日子了。再说农桑不振,大汉又怎么能使天下安定呢?

他在想这些事情,比他想得更早的是张良。

腊月二十三一早,张良就来拜见刘邦,言说立春在即,想到城外祭祀一番为天下安定而身亡的郦食其、岳恒等人。刘邦会意,遂命曹窋率数十名侍卫,又传太仆寺主祀的官员跟随,向郊外而来。

连日的天晴,天气回暖了许多。展眼望去,土地就像流油一样在太阳下闪着光亮,只留下些许残雪,鳞甲一样铺在大地的边缘。尽管风中还带着料峭的寒意,但透在阳光中的暖气告诉人们,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已经不远。

张良以骖乘身份与刘邦坐在一辆车上,当车驾在平原上缓缓行驶的时候,那上冠巨石,状如莲花,连绵起伏的鸡笼山就渐次地进入视线了。在一马平川的江北平原,忽然隆起这样一座山峰,倒显得分外挺拔峻峭了。

这里距乌江浦并不远,而由陈平率领的少年营就在那里截击项羽的残部。这也是张良的安排,本来刘邦是将追击项羽的任务交给韩信的,因此才有了灌婴、夏侯婴的分段阻截。就在大军出发的前夜,张良来见刘邦,提出将最后的拦截交于少年营,他强调道:“肥公子现在少年营主军,当此之际,该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这样,待天下安定封赏之时,臣下也无话可说。”

“还是子房思虑周全。”刘邦思忖片刻,旋即又犹豫了,“项羽乃天下枭雄,肥儿他……”

张良微笑着建议道:“大王可遣陈平相助。凡大事皆决于他,担保万无一失。”

“有陈平在,项羽项上人头不保了。”刘邦闻言,眉宇大展。

望着冬阳下的鸡笼山,张良的思绪就飞到乌江浦去了,他想此刻刘肥和樊阬当拿下项羽的人头了。他现在考虑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便问:“大王想过给肥公子一个名分吗?”

刘邦转脸来看张良,只见他脸上水波不兴,便知他考虑这个问题已非一时了。长期与子房在一起,他了解他的性格,只要他说话,必是思虑妥当了。刘邦也就不拐弯,直接道:“此事寡人在立刘盈为太子时就想到了,只是那时他尚显稚嫩,故而搁浅。”

“现在是时候了,自从岳将军过世后,他率领少年营屡有卓功,尤其是在坚守敖仓时甚有定力。否则,荥阳、城皋之战无粮草保障,也不能持久。”

“子房所言甚是,只是如何安排,尚未思虑周全。”刘邦点了点头。

“依微臣之见,不如就封他为齐王,岂不更好?”

刘邦心里一怔,心想子房如此谏言,定然不仅是为了安顿刘肥,定有远虑。正想着,张良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大王一定不会忘了韩信当初求封假王的事吧?臣当时之所以主张封他为齐王,实乃殊非得已。现在天下即将安定,楚地尽归大汉,齐王也该挪挪地方了。毕竟齐地较远,大汉鞭长莫及。”

刘邦的心“嘭”的一声,似乎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是的,自固陵之战中韩信待价而沽开始,他就开始思虑这件事了,现在张良的话正对了自己的心愿。他刚点了点头,张良就又说话了:“而且齐地富庶,若是肥公子主政,定能丰盈大汉府库。”

张良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始终不提韩信的野心,他相信刘邦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果然,在车驾转弯时,刘邦说话了:“重言乃淮阴人,封为楚王名副其实。”

“大王圣明!”

司御一声“吁”,车驾停在了渔邱渡。曹窋在渡口周围撒下岗哨,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刘邦定神看去,但见冬日的水面上舟帆稀少,他想起当年伍子胥就是在这里得到浣纱女的救助而过江的。相传伍子胥过江后,曾要渔夫保守秘密。渔夫为践行诺言,翻船沉江。伍子胥感其忠贞,在此建了渔夫亭,以作纪念。世事沧桑,汉三年,范增被封于此,故而此地又叫范增城。地方尚在,人已作古,这些一时涌上心头,刘邦不禁感慨。

太仆寺官员已在渔夫亭中摆好祭祀牺牲和酒酿。案头有三座神位:一为郦食其,二为岳恒,三为牛良。他们三位都是在大汉要紧关头殒命的。

太仆寺官员要代刘邦上香,被他阻止了。刘邦亲自举着香烛来到神位前,庄严地插在香炉中。他仿佛看见,郦食其挣脱田齐宫禁的羁押,从容跃向鼎锅的身影;他似乎听见,岳恒在中枪倒地的一瞬间发出的呼唤;他不能忘记荥阳那个难忘的深夜,若非牛良假扮自己,他又怎么能够冲出重围。假如他们与樊哙、周勃、夏侯婴等人一样活到今天,会是什么样子?

刘邦定了定神,面对三座神位道:“寡人今日来此,就是要告诉诸位爱卿天下一统在即,你等在天之灵,也当欣慰之至。”

“诸君当护佑我大汉社稷永固,万世不竭。”张良举起酒酿洒在地上,一阵“咝咝”声,酒水渗进地面,融化了亭边的残雪。

日色过午时分,刘邦与张良回到了历阳城中,韩信、英布都在行辕等候。

韩信给刘邦带来一个十分欣喜的消息:“陈中尉协助少年营刘肥、樊阬两位将军在乌江渡阻截楚军,大获全胜,现押送项羽尸首来向大王复命了。”

刘邦斜睨了一眼韩信,有些不相信:“齐王说肥儿杀了项羽?项羽力敌万军,岂是两个少年能奈何的?”

话音刚落,陈平就进帐来了,先参见过刘邦,然后将前后经过一一道来。刘邦听罢,却是沉默了。不仅是刘邦,大帐内的诸臣一时都无话可说,谁也没想到会是如此结果。一个强悍的对手主动献出首级,与其说承认失败,毋宁说是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刘邦的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的,他转眼去看韩信、英布和张良,似乎都若有所思。

项羽的失败,让韩信多少有些遗憾。他本来势要亲率大军与这个昔日瞧不起自己的枭雄一决上下的,可尚未拉开战幕,战争就这样结束了。看看眼前的刘邦,他忽然有种莫名的忧虑,想起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俚语。他侧目去看英布,见他也蹙郁着眉毛。最强大的对手消灭了,刘邦该怎样对待跟随他的诸侯和群臣,他一定也拭目以待。

好在灌婴进来冲淡了这种气氛,他向刘邦禀报道:“乌江浦一战后,楚地皆属汉,唯鲁县不降。”

“哼!”刘邦的目光立时转到灌婴身上来,“小小鲁县,岂敢抗我大军?寡人命你率重兵攻打,城破之际,屠戮三日。”

“大王且慢!”刘邦的话音刚落,张良就出列劝道。

刘邦不以为然道:“寡人就不相信,小小鲁县能负隅顽抗多久。”

张良并不着急,撩了撩衣袖道:“请大王想想这鲁县之名的来历。”

“子房究竟要说什么,何必拐弯抹角?”

张良上前一步道:“如果大王没有记错,当初薛县会盟,楚怀王封项羽为鲁公,封大王为武安侯,可有此事?”

“那又怎么样?”

张良看了看韩信和英布道:“臣闻项羽为鲁公后,对鲁县父老多有恩惠,颇得拥戴。如今大王杀了项羽,鲁县父老闻之,愤懑亦在情理之中。”

话说到这里,刘邦大体明白了他的意思,干脆直截点破道:“依子房之意,对鲁县当以安抚为主。”

张良见状,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道:“微臣正是这个意思。”

“两位王爷以为呢?”刘邦转过脸来问韩信和英布。

韩信与英布听了张良的介绍,也为鲁县父老怀念旧情而感动,都以为安抚乃良策。刘邦立时就想到了陈平,下令道:“乌江浦已归我军,陈平即刻前往鲁县安抚域中父老。”

张良一听,连连摇头道:“不妥!不妥!”

“这又有何不妥?”刘邦又很不理解。

张良谦恭地上前施了一礼才道:“大王少安,且听臣慢慢道来。臣敢问大王,当初汉王是否项羽所封?臣再问大王,当初项羽是否为诸侯之首?大王既是项王所封,当初讨秦时彼又乃诸侯之首,今虽殒命于楚汉之争,虽死犹在。大王如何对待此事,关乎天下人心,请大王三思。”

“依子房之意,寡人当亲往安抚才足以得天下人心?”

未等张良回答,韩信和英布等人纷纷以为张良所陈正乃王者当行之举。

英布道:“当初项王之所以失去人心,正在于弑杀义帝。军师所言,切中肯綮,请汉王从之。”

韩信附议道:“何谓社稷,社稷即人心。”

“好!就依诸位,寡人率樊哙、周勃前往。”他想了想又道,“传陈平同往。”

几天后,刘邦兵临城下。城头上传来晨钟,伴随着城内的拨弦唱诵之音,若哀鸿失群,期期艾艾;若秋风落地,凄清非常;若丧重亲,悲雨淋漓。刘邦听着听着,禁不住心酸眼潮。樊哙在一边看了,暗中窃笑,想此等哀音就使你流下泪水,还算什么当世英雄?放在俺手中,早攻进城去杀他个鸡犬不留,看他降不降?

樊哙有些不耐烦,悄悄看了看一旁的周勃,却是一脸肃然,问道:“你也和主公一样心软了吧?”

“小小鲁县,竟然对项王遵从如此,遑论江东子弟?只是项王黯于大势,故而自裁,使大汉得了其疆土。樊将军只图痛快,岂知真正的痛快乃是得到天下百姓拥戴。”周勃闷声闷气回道。

樊哙揶揄地眨了眨眼道:“周大人何时也学会这些……”

周勃的话虽然不多,却字字敲在刘邦心上。垂鞭沉思,他忽然在心底问自己,假若败北的不是项羽,而是自己,沛县父老能如此追念么?假如沛县父老因为追思自己而遭到屠城,岂非违逆天理?鲁县父老敢冒着被屠城的危险去祭祀、追念项羽,足见其忠;兵临城下而岿然不动,足见其义;视君王之丧如考妣,足见其礼。如此百姓,又岂是刀枪所能服之?想到这些,刘邦转脸对陈平道:“请中尉进城代寡人宣慰城中父老。”

“遵命!”陈平应道。

樊哙担心城中军民愤怒之下,作出非礼举止,提出要派一屯士卒护卫,陈平谢绝了:“下官于项王帐下供职时,就听说鲁县县令乃孟氏后人,深通礼仪,想来不会加害下官。”

他向刘邦作了一揖,催马来到城门前,对着城楼高声道:“请守城县尉禀报县令,下官乃汉王使者陈平,奉命进城转递汉王谕意。”

城上寂静了片刻,随即传下声音:“你少待,待我秉明大人。”

县尉下了城头,来到宗庙。孟县尹正奔波祭祀事宜,听了县尉的禀报,略思片刻后道:“这个陈平本县见过,能言善辩,既是宣示汉王谕意,且放他进来。”

县丞在一旁劝道:“汉王今乃乘大势而来,若彼趁机攻城,岂非百姓遭殃?”

孟县尹慨然道:“如今天下归汉者十之八九,唯我鲁县不降,何也?我承继先祖浩然之气也。他刘季不呆,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动刀兵,则天下人心尽失。”

县丞皱着眉头道:“大人还是小心为妙。”

“他能遣使者前来,足见不愿以刀兵相见,开城无妨。若彼言而无信,本县就以死殉城。”孟县尹挥了挥手对县尉道,“去吧!”

此刻,陈平已来到坐落在鲁县城东北角的宗庙。过了石牌楼,但闻钟磬悠悠,歌弦盈耳。牌楼前,站着两名穿着丧服的中年人,望见县尉陪同陈平缓步而来,其中一位作了引导,来到庙院。进了献殿,抬头望去,神位上供奉着项羽和虞姬的灵位,一行篆书十分显眼——

西楚霸王项羽之神位

西楚王妃虞姬之神位

祭祀的案头是太牢,整牛整猪整羊,其他贡品皆以王者规格,一应俱全。

城中的父老和豪杰在灵位前跪倒了一片,伴随着歌弦的拨动,吟唱着呼唤魂灵的颂词。父老们一个个面含悲郁,热泪盈眶,其中一位长者手捧祭文,哽咽着颂念——

尊尊鲁公,非有尺寸乘埶,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其神其勇,千古无二。

昊昊鲁公,恭敬爱人,气力盖世,明能合变。纵横驰骋于江淮之间,驱数百万甲兵,如大风卷箨。巨鹿之役,破釜沉舟,力克秦军,诸侯震恐;入于咸阳,册封诸侯,以令天下。

哀哀鲁公,灵璧大振,成皋久拒。战非无功,天实不与。乌江殒身,青山含悲。呜呼哀哉。

陈平听着听着,往事涌上心头,尤其是在楚营时的枝节此时都历历在目。祭文刚刚宣读完毕,陈平一头扑倒在灵前,霎时间涕泪交流。

“霸王啊,想您具并吞八荒之心,叱咤风云之气;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一世英豪,名闻天下;想您与汉王义结金兰,情同手足,共诛暴秦,风云际会。惜哉!英年早去,唯留汉王一人,犹远鸿折翅,令人不亦悲乎?昔日平于帐下多蒙关照,未了一梦而醒,大王已去,平不胜哀伤……”

陈平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引得鲁县父老侧目观看。孟县尹不能容忍,上前质问道:“公于此哀声连绵,如泣如诉。本县倒要问一句,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若非汉王步步相逼,鲁公岂能自刎乌江?”

陈平起身向孟县尹施了一礼,回道:“平为使者,代汉王祭奠霸王,本乃仁义之举,奈何君却亡人面前问罪,岂非对逝者不尊乎?”

“这……”

“既是说到当初,不免要问几句。若当初霸王能听亚父一句话,岂有今日?若非当初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何来天下叛之,诸侯离之?”

这些话问得孟县尹目瞪口呆,一时回答不上来。

陈平话锋一转又道:“今天下归汉,已成定局。汉王念在昔日之情,又体恤父老之忠,乃遣下官前来……”

“使君不必说了,本县知道错在何处了。”还没有等陈平说完话,孟县尹忙截住话头道,“本县这就命人开门,迎接汉王入城。”

“大人此举,流芳千古。”

随后,陈平与鲁县县令、县丞一起来到南城门内肃立,迎接刘邦一行入城。

伴随着吊桥落下,在一片哀乐声中,刘邦率领周勃进城了。他担心樊哙性子急,闹出麻烦,因此让他率军留在城外。刘邦捧着项羽的头颅朝城内走来,那脸色庄严肃穆中含着哀意,那脚步亦步亦趋中透着沉重。孟县尹看见项羽的首级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刚刚平静的心里又复起悲鸣,大呼一声“大王”,就跪倒在刘邦面前了。

刘邦弯下腰,扶起孟县尹道:“鲁县乃礼仪之乡,为君王致哀守丧,乃忠义之举,寡人岂能以兵刃服之?项王一世英杰,寡人深知,寡人决计以鲁公之礼葬项王于谷阳,亲为发丧。”

当孟县尹从刘邦手中接过盛放项羽首级的托盘后,刘邦率将士跪倒在地,向项羽的首级行了三叩九拜之礼。起身后,当着鲁县父老之面宣布了几项决定:

其一,即日起,在谷阳城筑项王墓,厚葬之。

其二,项氏诸属皆不罪,封项伯等四人为列侯,赐姓刘氏。

其三,释放所有楚军战俘,令其归家,与亲人团聚。

刘邦的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大王圣明”的欢呼。他回身看去,原来是在宗庙的父老听说刘邦亲自捧着项羽的首级进城,纷纷前来观看,目睹了刚才的一切。

这一声“大王圣明”,彻底击碎了孟县尹心中那堵无形的墙。

“臣与鲁县父老迎接大王……”他以这样的句子,表示鲁县从此归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