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李家屯的老宋正在吃午饭,南邻家的牛小二跑进来喊道:“宋大爷,二毛子又要拆玉皇庙了。”
“二毛子”是本地百姓对信教屯民的称呼。二毛子拆庙,是又要建教堂。
老宋吩咐道:“敲锣,把大伙叫起来都去护庙。”
李家屯的这宗纠纷有些年头了。早在乾隆年间,屯里的富绅捐款买了三十多亩地,建了义学和玉皇庙。到了同治年间,因为闹捻子,义学与玉皇庙都废毁不堪。后来屯里的住户商议把这片公产分掉算了,不然荒废了可惜。屯里三百户均分三十多亩地,其中二十多户“二毛子”分得三亩,就是玉皇庙及几间破房子。
二十户教民商议后,想将此地捐给法国天主教传教士,将玉皇庙拆掉建教堂。屯里百姓不答应,认为玉皇庙能保佑全屯人的平安,拆掉不祥,而且洋教不认祖宗,男女**,建天主堂是对全屯百姓的污辱。而教民们则认为,这是他们分得的土地,捐给传教士建教堂合情合理。
解决的办法不是没有,比如另购地建教堂。本来有几次村民和教民已经达成一致,但总因为教会的插手,官府迫于压力而不得不顺从教会的意思。结果,双方各执一词,二十年间,拆了庙建教堂,教堂又被拆了建成庙,闹了好几个回合,地方官深以为苦。
一年前,经过新任韩知县的调解,并带头捐出二百两银子,劝说教民另找地方建教堂。虽然本地民教互仇已久,但全屯人还是都捐了点钱,给教民购地建教堂,相当于把玉皇庙的地皮从教民手里赎了回来。
可是,两个月前鲁北教区换了主教,他又坚持原议,还是要拆掉玉皇庙建教堂。他的理由是,教民无权处置玉皇庙的地产,因为这片地方既然捐给了教会,就是教会的财产,教会想在上面建什么都可以。于是矛盾再起,民教重新对立。
老宋在村里辈分高,当年在村里就以敢出头出名,而且,玉皇庙就在他的家门外,如果建起高高的教堂,将直接压他家的风水,所以大家都鼓动他能站出来带头保庙。
老宋开始说什么也不肯,他之所以从威海回到老家,叶落归根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想带着女儿女婿过安生日子。为了保庙,屯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坐过牢,有一个还被革去秀才功名,他们对得起李家屯了。老宋一出村二十几年不回,他的房子、土地,都好好给他留着,屯里人对得起他,他也得对得起屯里人。
经不住大家劝说,老宋又是性情中人,一拍大腿答应了。答应了自然就要操心,他把年轻人分成几拨,轮流到玉皇庙放哨。约定有情况以锣声为号,全屯人都要出动。
锣声一响,凡是在家的男人们都向玉皇庙集中。二十户教民也几乎全体出动,手持镐头、镢头或绳索,正在玉皇庙前乱刨。他们大约心里没底,没敢在玉皇庙上动手。
老宋指着教民的头目李三歪道:“三歪,已经说好你们另找地方建堂子,凭什么又回来胡鼓捣?”
李三歪回道:“可我们说了不算,教会说这是他们的财产,非要在此地建教堂不可。”
老宋又问:“可是,你们已经收了县太爷的钱,说话怎么不算数。”
“钱我们可以退回,这片地皮早就捐给教会了,所以去年的调解不管用,我们没有权力替教会做主。”李三歪一副不讲理的样子。
老宋的女婿宋浩胜出来道:“你没有道理,如果现在你没有权力代替教会做主,那当年你也没有权力私自将土地转给教会。”
“我们的财产,凭什么不能转给教会?”李三歪叫道。
“同治十一年总理衙门与洋人商定的传教条款中规定,传教士要建教堂,必得当地民人众口同声,无怨无恶,方可定章。大家既然都不同意,这个教堂就建不得。不信,你可以去看朝廷的条款。”宋浩胜是有备而来,他是阅读过有关条约的。
宋浩胜说得头头是道,有没有这个条款,可李三歪不感兴趣,他们有教会做靠山,官府又终究会向着教会,所以很嚣张地说道:“谁裤腰带没扎紧,把你露出来了。这没你说话的份,你一个上门女婿,李家屯的事轮不到你插嘴。”
李三歪是村里有名的痞子,当年偷鸡摸狗,无人不嫌。可是他自从入了教,不但找上了老婆,还在教民中说一不二,而且仗着教会的势力乱管闲事。李家屯的民教互仇,一半是他闹出来的。
这话把宋浩胜的火彻底激出来了,谁也没看清他怎么窜到了李三歪面前的,更没看清他是如何赤手空拳把手握铁锨的李三歪打倒在地的。他骑在李三歪胸脯上,连抽几个大耳光,抽得他口鼻蹿血。李三歪的儿子手里拿着一根木杠,向宋浩胜横扫过来。宋浩胜毫无准备,被打倒在地。老宋看女婿吃了亏,喊了一声:“打这些狗日的二毛子!”
民教相仇,何止一日。村民怒火,也非一日,哄的一声围上去,二十多个人哪里是对手。李三歪和他的儿子被打得爬不起来,其他人则带着伤逃走了,一气向村西逃去,不用说,是逃到张庄的教堂去了。
李三歪父子都是皮外伤,两人互相搀扶,狼狈地回到家中。
宋浩胜伤在腰上,众人卸下一扇门板把他抬到家中。郎中来看了后道:“如果是硬伤,大约养些日子就好了。如果伤着腰子,那就麻烦了。”
“腰子”就是肾,男人的肾要是受了伤,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宋秀莲一听,先哭起来,他们两岁多的儿子也吓得号啕大哭。
众人散去,夜深人静,宋浩胜的腰依然疼得不敢动。老宋深感后悔,他回家来本是为了过安生日子,却强出头拖累女婿和女儿,何苦来哉。他抽着旱烟,长吁短叹,弄得一屋子乌烟瘴气。
当年苦战摩天岭炮台,宋浩胜被来远舰发射的炮弹炸晕,醒过来已是下午,脸上被弹片划伤,流出的血已经结冰;更重的伤在腿上,小腿骨折。那时候已经傍晚,天气奇寒,日军已经停止了进攻。他拄着树枝,拖着断腿,顺着山沟向宋家庄的方向回去,在路上遇到正在苦苦寻他的秀莲。养了两个月的伤,他能够下地活动了。老宋就决定回鲁北老家,他觍着脸开口问宋浩胜愿不愿跟他回鲁北。宋浩胜已经没有亲人,所以答应跟老宋走。老宋又问,同不同意当他的上门女婿。宋浩胜也痛快地答应了。临走之前,一家三口割了肉,炖了鱼,办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婚礼。当晚,一对小夫妻入了洞房。
老宋卖了威海的所有家当,推着木轮小车长途跋涉回鲁北,走了近两个多月。回到家不久,秀莲就发觉自己怀上了。怀胎十月,生了个胖小子。老宋当了外公,相当知足,从此含饴弄孙,日子越来越舒心。没想到,因玉皇庙的事,眼看要把他的好日子葬送了。
他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掉烟灰,下定决心道:“往后这事我不管了,任他盖教堂还是盖鸡窝。”
但事情却由不得老宋。第八天,县府陈师爷带着两个捕快来了。陈师爷戴一副近视眼镜,个头不高,见什么人先笑眯眯地看着你,确定你注意到他的笑脸了,才开口说话:“老宋,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可要给我碗茶喝。”他先不说来意,先发牢骚道,“狗日的洋毛子太可恶,状子告到毓巡抚那里去了,毓巡抚发电报给府里,府里又打发人给韩太尊一纸公文,让‘妥善处理’。”
毓巡抚是山东巡抚毓贤,在山东待了八九年了,先是任曹州知府,以善治盗闻名,三个月杀掉两千多人,颇得上司赏识。然后任兖沂曹济道、山东布政使,去年署江宁将军,还未上任,李秉衡因曹州教案免职,他就直接接任巡抚了。
陈师爷又道:“毓巡抚又是新官上任,韩太尊不能不特别巴结。上宪中说‘妥善处理’,可怎么算妥善?没个章程。老哥也知道,韩太尊是个老好人,不愿向着洋人和‘二毛子’。”
老宋应道:“这个我知道,上次调解堂庙纠纷,他亲自捐银子,让二毛子另找地方建教堂,全屯人都念韩太尊的好,都说他能够一碗水端平。”
“嗐!”陈师爷长叹一声说,“好人难做。洋教士逼得韩太尊没办法了,这才让我来走一趟,和你老哥商量。”
“陈师爷说哪里话,有何吩咐,您老说就是了。”陈师爷如此客气,老宋反而不好意思了。
“教会提出,一是要给被打的教民治伤,二是要向受伤的教民道歉。”
“好,我可以说服大家出钱给他们治伤,我也可以去向李三歪道歉。但是我女婿也受了伤,而且比他们重,李三歪也得向我女婿道歉,也得给我女婿治伤。”
“这就是洋人的不讲道理!”陈师爷长叹一声,“韩太尊也向洋人提出这些要求,可是洋人不答应,说是我们先动的手。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给你女婿道个歉如何?”
“这怎么行,此事与师爷无关。”
“老哥,你总得让我办得下这趟差。”
“那好,我不要求他们道歉,但他们得答应,以后不能拆庙建堂。”
陈师爷不置可否,只说一切好商量。他又去李三歪家里商量,半个时辰后回来了,道:“李二毛子答应得很痛快,你道歉,给他父子还有其他被打跑的二毛子共五十两银子治伤。”
“五十两?他做梦!”老宋一听便火冒三丈。
“你慢慢听我说。不是你女婿也受了伤吗?从这五十两里扣除二十五两,你只需赔二十五两。”陈师爷又道。
二十五两也不是小数目,但老宋咬咬牙认了。
大家听说老宋要赔二十五两银子,咽不下这口气,有人出头聚到老宋院子里,主张和李三歪打官司,是他儿子先骂人才被揍,有前因才有后果,凭什么赔他钱。但老宋愿意息事宁人,于是大家改为帮老宋凑银子。凑够二十五两,老宋去李三歪家里。李三歪站在台阶上,人五人六。由陈师爷作证,老宋递上二十五两碎银子,然后拱手说道:“老李,我动手打你和大家,是我不对,你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跟在身后的人看老宋委屈如此,而李三歪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都非常生气。可李三歪根本不买账:“老宋,这样道歉不行。”
“怎么道才行?”
“你到我屋里,我来给你说。”老宋到了屋里,李三歪才道,“在李家屯,敢和我唱对台戏的都没好果子吃。你敢伸头,就要吃点苦头——你得跪下给我磕头。”
“你他妈找死!”老宋抓住他的领子吼道。
李三歪冷笑道:“你当年当过捻子,我如果告诉官府,你吃不了兜着走。”
老宋一愣,不由得松了手。他当年的确当过捻子,跟着捻军与官军打仗,烟台、日照都去过。后来眼见得捻军要完,他一路向东跑到了威海。当年他和李三歪一起向捻军献过军粮,捻军给两人打过收条,还有一张奖励状。如今都在李三歪手里,他威胁道:“我一告一个准。官府肯定要杀你的头,而且还要连累你的孙子。”
“咱们半斤八两,你不怕,我怕什么?”老宋有些色厉内荏。
“咱俩不一样。我是在教的,有教会出头保护我。你泥腿子一个,砍你的脑袋官府连眼也不眨。”
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老宋垂头丧气地出来了。
“三哥,我对不住你,给你请个安,道个歉。”在众目睽睽中,老宋竟然真的跪下去,膝盖一沾地就站了起来。
李三歪嬉笑道:“老宋,你磕得有些勉强,可我不计较。往后别逞能,总和我较劲,胳膊拧不过大腿。”
老宋回到家就病倒了,大家都知道,这是气的。左邻右舍都来看望,到了晚上,有几个二毛子悄悄来了,他们也致歉道:“老宋,老李这样对你,我们也没想到。要去的银子,都是他独吞了。低头不见抬头见,俺们这些人也不想弄得太僵,可我们都被老李压着,得听他的。”
老宋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不怪你们。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往后不再管闲事了,你们回去吧。”
然而,树欲静风却不止。这天老宋从麦地里回来,远远看到两辆骡车拉着砖瓦往玉皇庙方向。等他走近了,只见玉皇庙前堆了一大堆砖头,屯里的二毛子全聚在那里。
“老三,你这是要干啥?”老宋便问李三歪。
“干啥?修教堂啊,看不出来?”
“不是说好不修教堂了吗?我给你道歉的时候,你亲口答应的。”
“不错,我是答应了,可是我答应没用,教会说要建教堂,而且县太爷答应了。”
老宋怒道:“真是岂有此理!陈师爷当时也见证了的,说好不再建教堂。我非要去县里问问。”
李三歪威胁道:“你不用去县里,陈师爷马上就带着衙役过来,他来可是保护我们建教堂的。老宋,我再提醒你,别出头找不自在。”
老宋咽不下这口气,拄着镢等着陈师爷。果然,天快晌午时,陈师爷带着一帮衙役过来了。老宋见面便问:“陈师爷,怎么说话不算数?为啥又要建堂子?”
陈师爷告诉老宋,洋人逼得紧,韩知县只好答应洋人在玉皇庙的地方建教堂,再另找地方建玉皇庙。
“韩太尊说了,除了上次捐的二百两转给屯里建庙,他愿再捐一百两只求息事宁人。”
这时已经聚了不少人,大家七嘴八舌,都不同意,几百年前这里就是玉皇庙,凭什么给洋毛子建教堂。
老宋则觉得受了欺骗,怒道:“你们不能这么耍着我姓宋的玩!你们欺人太甚!只要我姓宋的有一口气,你们就别想建成堂子!”
李三歪则吼道:“姓宋的你别张狂,你入过捻子事还没和你计较!”
老宋脸气得发白,李三歪真不是东西,上次以此要挟让他磕头认错,说好以后不提这茬,今天他竟然又当众揭短。众人都吓了一跳,看着陈师爷,无人搭腔。
陈师爷摆了摆手道:“李三你少说一句,我正和老宋商议呢。官家早有文书,当年入过捻子的只办主犯,胁从不问,老宋的事早就过去了。二十年的事情了,你说这个还有意思吗?”
“陈师爷,你这话当真?”老宋听陈师爷如此说,十分惊讶,因为他还为此事半夜醒来不能安眠,没想到官家早就不追究了。
陈师爷回道:“当真,如假包换。公文我入的档,绝然假不了。”
老宋指着李三歪,脸色发白,人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众人都不知道老宋为什么突然如此生气,七手八脚把他抬回家,醒过来已是眼歪嘴斜,话也说不清了。郎中一看便道:“吊线风,这是急火攻心。”
秀莲抹着泪问要不要紧。
郎中回道:“看造化,如果重了,就会半身不遂,如果老天可怜,也许嘴歪眼斜的毛病会有所改观。”
牛小二听了,跑出去喊道:“李三歪把老宋气成半身不遂了,老少爷们,给老宋讨个公道!”
这么一吆喝,大家冲上前去打李三歪,六个衙役根本没用,看事不好都躲了,李三歪领着二十多个二毛子又跑到张家庄去了。玉皇庙前的砖瓦石块,被大家哄抢一空。
到了第三天,来了五十多个兵,其中有十几人扛着洋枪,把玉皇庙围了起来。李三歪带着二十几个二毛子神气活现地冲到玉皇庙,把一块大牌子咣咣竖起来,上面写的是:大法国鲁北教区李家屯教堂。然后,他们动手拆庙,把砖头拿去砌大门。屯里的人聚过来,十几支洋枪朝天鸣放,领头的宣示道:“韩知县令我等来保护建教堂,有敢抗法者,格杀勿论。”
众人都陆续散去了。洋枪,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晚上,牛小二来到老宋家,把宋浩胜叫到院子里说道:“浩胜哥,要想保住玉皇庙,有个办法,请义和团过来。”
宋浩胜听说过二十里外闹义和团,他们专与洋人做对,洋人和二毛子都怕他们。牛小二有个亲戚在梁庄入了义和团,昨天他去走亲戚,他们说义和团一到,不管什么传教士、二毛子,统统滚蛋。
牛小二语带兴奋地说道:“义和团神得很,念了咒喝了符,可以刀枪不入。”
“那是唬人的,现在的洋枪,一打一个血窟窿,哪来的刀枪不入?”宋浩胜不相信。
“咱不管是真是假,先保住玉皇庙再说。”
宋浩胜又问:“那他们要不要饷银?”
牛小二愣道:“要什么饷银,管他们饭就行了。”
“那行,你去听听大家的意见。我爹就不用问了,我代他同意了。”宋浩胜答应一试。
隔了一天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屯外大路上唢呐齐鸣,锣鼓喧天,二百多个头扎红巾的人浩浩****向李家屯开来,打头一面大旗,竖排六个大字——神助拳义和团,横着四个大字——扶清灭洋。旗子后面是匹高头大马,走近了,看清了,上面的人戴着墨镜,口衔洋烟卷,身穿青布长衫,腰束红带,足蹬乌缎靴,腰间插着小洋枪,背负快枪,他就是大师兄。
大家都指望义和团过去把那帮二毛子赶走,可大师兄却道:“不急,那几个二毛子我手一挥就让他们滚蛋。首先,我要讲法。”
义和团里有人出面张罗要来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放香炉,先烧香祭祀神灵。然后大师兄站到桌前道:“我先给大家讲讲道理。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大家看我神团旗上写的什么?扶清灭洋。为什么要灭洋?因为洋人办的坏事太多了!”
大师兄说的洋人坏处,大家有的早就听说过,有的则是第一次听说。比如,洋人只相信上帝,不相信祖宗,男人都是兄弟,女人都是姐妹,没有长幼尊卑,所以洋人没有人伦。信教的人男女混杂,**混交。洋人雇了一批人拍花子,把小孩子拍了去,挖了眼睛做药材。因为洋人的眼睛是蓝的,做药不灵。德国人已经占了大半个山东,金矿、煤矿都被德国人占了去,他们要在全山东修铁路,就是要把山东人的好东西全部运走……朝廷怕洋人,官府怕洋人,二毛子也借洋人的势欺负人。所以义和团来出头,洋人要怪就怪不到官家。义和团是义民,毓巡抚也称赞有加。将来要把洋人彻底赶出大清,就要靠义和团了。
接下来,表演刀枪不入的功夫。两个人站出来,叽里咕噜地念咒,然后大师兄龙飞凤舞,在一张黄表纸画出一串看不明白的怪符,点着了,烧成灰,把灰撒进碗里,倒上凉开水,两人接过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一个跳到中间,扎下马步,哇哇大叫两声,另一个持一柄钢刀,先在桌子上砍两下,让人上来看看,是否真刀,是否真砍伤了桌子。验罢无欺,向扎马步的人肚子连砍两刀,竟然毫发无伤,众人齐声惊呼。
又要换洋枪打人。一个胖子站出来,摘下红头巾,解下腰里的红布带,袒胸露乳,站到二十步外。大师兄抽出腰里的洋别子,让屯里人取一块木板,他装上钢球,向木板开了枪,木板立马打出一个大窟窿。然后,他再装上一粒钢球,向远处的胖子瞄准。大家屏住呼吸,砰的一声响,胖子手腕一拧,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再看他的肚腹,白肉滚滚,并没有被打出血窟窿。他舒开手掌,大家看到他掌心里有一粒钢珠。啊,钢珠竟然被他接住了!众人连声惊叹。
节目还未完,二师兄要表演上法,就是请神仙附体。大师兄问道:“师弟,今天你打算请哪路神仙?”
“今天时辰好,请不到齐天大圣,定能请到天蓬元帅。”二师兄恭恭敬敬上香,然后盘腿坐在地上,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念什么。念着念着突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有人要上去扶他起来,大师兄非常紧张:“千万别扶,二师兄元神出窍,正在请神附体,一动就有性命之忧。”
大约有一袋烟的工夫,二师兄还是昏睡不醒。大师兄非常着急,搓着手道:“怎么回事,今天上法这么难?是不是有人带了秽物?”
所谓秽物,包括洋人的稀奇玩意、经期的女人、黑狗血污等。义和团四五个兄弟对每一个在场的人进行检查,没发现秽物。
突然,二师兄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手遮在额头上,一蹦一跳,一伸手从人手中夺过一根木棍,飞快地耍了起来,花样百出,人群中喝彩不断。然后他开始翻跟头,一个接一个,一直翻下去,最后一堵土墙竟然也拦不住他,扑通一声翻了过去,没了声音。众人跑过去,见二师兄又躺在地上,昏睡不醒。大师兄吩咐道:“谁也不要拉他,他的元神要回来,齐天大圣已经走了。”
见状,大家便求道:“大师兄,你们这么厉害,快去把二毛子赶走,夺回俺们的玉皇庙。”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大师兄摇着手说,“我们先礼后兵,给他们去一封信,限他们明天上午十点前撤走,不听招呼,到时候准要他们好看!”
早就有人准备笔墨,但大师兄并不写,由一个面色白净的义和团兄弟代笔,写罢后,大师兄拿大拇指蘸红油泥按上一个指印,代表这封信是由他签发,然后由两个最健壮的义和团兄弟给村东北玉皇庙的二毛子送去。
就在刚才,护堂子的兵勇已经有好几个人过来看过热闹,对义和团的神勇佩服得五体投地。义和团交过来的信,他们的小头目先过目后道:“是个麻烦。”
二毛子们一听这话有些丧气。他们也听说过义和团,已经抢了好多教民的家,还放了火。李三歪不肯轻易认输,咋咋呼呼道:“别信他们那一套,装神弄鬼的。”
“来时大人有话,只要我们‘以资震慑’。以资震慑知道什么意思不?就是只吓唬吓唬,不真刀真枪地干。而且,毓巡抚也说义和团是义民,要妥为保全。谁去惹这麻烦?我告诉你,明天如果义和团真要来寻麻烦,我们必定要跑,到时候你们可要灵醒着点,别怪我们顾不上你们。”
听官兵这样交了底,李三歪他们士气大挫,当天下午,盖教堂的劲头就不那么足了,是真正的磨洋工。
当天的午饭相当丰盛,家家户户几乎把自家最好的吃食献了出来。下午,大师兄安排传法帖,鼓动年轻人参加义和团。有现成印好的传单,除了在李家屯发放,还派人到周边村子去发。法帖是红纸上印的黑字:
收到法帖,请务必抄录传递十人。你若照办,就会有好运降临;如果你偷懒不办,将有无妄之灾。
神助拳 义和团 只因鬼子闹中原
劝奉教 自信天 不信神忘祖先
男无伦 女行奸 鬼孩俱是子母产
如不信 仔细观 鬼子眼珠俱发蓝
天无雨 地焦旱 全是教堂止住天
神发怒 仙发怨 一同下山把道传
非是邪 非白莲 默念咒语法真言
升黄表 敬香烟 请下各洞诸神仙
仙出洞 神下山 附着人体把拳传
大法国 心胆寒 英美德俄尽消然
洋鬼子尽除完 大清一统靖江山
当天,凡能写字的人几乎都在抄义和团的法帖,你传我,我传你,一家要收到好几份。真有年轻人心动,跑来找大师兄,问收不收他们。大师兄回道:“要到子时,看神仙是否同意。”
现在天已经很热,年轻人懒得回家睡觉,都聚在义和团的住处,看他们练拳习武,或者听年老的讲古。热热闹闹到了子时,大师兄开始请神收徒。燃灯焚香,取新汲井水供在桌上。十几个人,分成两排跪在案前。大师兄跪在前面,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念的什么。念完了,他站起来说道:“前排第三位,后排第四个,周公祖说暂时不能收。”
其他的人都欢天喜地,不能收的两个人则垂头丧气。二师兄则安慰他们道:“今天不能收,不一定明天不能收。你们要是有诚信,从此好好习武强身,周公祖会同意的。”
于是众人皆大欢喜。
大师兄以黄表纸画符箓,然后又授他们咒语。每人念诵三遍,焚符冲水众人跪饮。大师兄又手持灯烛,从烛火上吸仙气,向每个人身上吹一遍,从头到脚,一丝不苟。然后二师兄教他们练习强身功夫,每人拿段木棍,在二师兄的指点下,在胸脯、大腿、内肘等处抽打。二师兄说,这样练下去,不用多久,再念咒饮符,便可刀枪不入。
第二天九点多,义和团在村南集合,向东北玉皇庙进发。离玉皇庙百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大师兄喊话:“神助拳,义和团,灭洋教,保平安。玉皇庙的人听着,马上撤走,不然,神团所到,玉石俱焚。”
然后吩咐二师兄,向庙前的木牌打洋枪警告。洋枪只有一支,大师兄交给二师兄,二师兄交给一个会打洋枪的兄弟。但他准头实在太差,瞄了半天,却没打到牌子上。
“大师兄,这里有股邪气。”二师兄把打不中的责任推到莫须有的事情上。
大师兄回道:“二毛子一贯装神弄鬼,有邪气不足为奇。”
宋浩胜就在打枪的人身边,摇着头道:“恐怕没什么邪气,是你拿枪的姿势有问题。”
那人不服气,一撇嘴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见过洋枪吗?”
“不但见过,还打了上千发枪子。你这支枪叫雷明敦滚轮式连发步枪,是美国雷明顿公司于同治五年生产,同治十一年至光绪元年大清国主要进口的就是这种枪,光绪三年后江南制造局开始仿造,因为精度不太高,现在已经不再装备部队。”
“这位兄弟一听是行家,你能打一枪让兄弟们瞧瞧?”宋浩胜这番话让大师兄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对,不能只耍嘴皮子。”刚才打枪的兄弟附和。
“好,我可以打一枪。”宋浩胜接过枪道,“这种枪有个毛病,向上跳得厉害,所以瞄准时要向下瞄。你看,我现在瞄的是大法国鲁北教区的区字,我开枪后应该能击中北字。”
说话间,宋浩胜砰的一枪,果然木牌猛的一晃,显然是中枪了。大师兄派人过去一看,那人大声喊道:“百发百中,打中北字。”
大师兄连竖大拇指,对着玉皇庙的人喊道:“限你们十点前离开,否则,我这边的枪手百发百中,让你们有来无回。”
不一会儿,那边有人喊道:“义和团的兄弟,我们要换防了,不要开枪,我们马上就撤。”二十多个二毛子夹在他们中间,狼狈地逃走了。
大师兄吩咐道:“二毛子跑了,可他们的秽物还在屯里。下面,要把二毛子秽物统统毁掉。”
大家不知道如何毁二毛子的秽物,义和团的兄弟却相当兴奋,摩拳擦掌,兴高采烈。
毁秽物需要屯里人配合,指明二毛子的家。早有人自告奋勇,分别指引着义和团前往。家家都已上锁,但有的用镢头砸,有的用锤子敲,很快破门而入。十字架,神像,西洋钟,经书,教袍,火柴,火油灯,小洋伞……秽物果然不少,堆到院中把火油倒上,付之一炬。然后开始分二毛子的不义之财,但凡能拿得走的都被争抢一空。有人要放火烧掉李三歪的房子,邻居不同意,不是不愿烧,是怕殃及池鱼。
义和团名声大振,要求入团的上百人。大师兄和宋浩胜已经十分熟悉,问道:“浩胜老弟,你在李家屯设坛如何?我派个人来当大师兄,你当二师兄。等你们站稳了脚跟,你就来当大师兄,如何?”
宋浩胜婉拒道:“不行,我没空。”
大家都劝他出头,牛小二也附和道:“在咱屯立了坛,往后大毛子二毛子都不敢来惹咱了。”
大家劝得宋浩胜不胜其烦,他把大师兄叫到一边道:“我看你们刀枪不入的把式玩的是障眼法,装神弄鬼糊弄人。”
大师兄不反驳,也不承认:“有几个兄弟会金钟罩,矛枪也伤不了这是真的。刀枪不入,本来就是说的矛枪。不过,如果功夫练到火候,洋枪子打不伤也是真的。我可是亲眼见过。我的兄弟现在做不到,只能说俺们法力不到,不能说是装神弄鬼。再说,有刀枪不入的由头,年轻人才愿来嘛。先把队伍拉起来,才能成得了事。”
宋浩胜不屑道:“你们成的啥事?我看是借破秽物之名,抢二毛子的财物。”
“的确是要破二毛子的秽物,顺手再把他的财产分了,反正也是不义之财。”大师兄又低声说,“这也是为了兄弟们,不然大家图啥?抛了荒,误了地,他们终是要养家糊口。”
“那你们干脆做土匪,多利索!”
大师兄这下恼了,怒道:“宋浩胜,你怎么可以把神团比作土匪?土匪专门祸害人,俺们是专门对付洋毛子,二毛子。你拍着胸脯说,这些年中国人被洋毛子、二毛子欺负到啥样了?远的不说,你老丈人现在还躺在炕上,他怎么躺下的你总该比我清楚。你现在还捂着腰,你的腰怎么伤的,你也比我清楚。你们都拿二毛子没办法,结果神团一到,他们屁滚尿流。就是毓巡抚也说,中国将来对付洋人,为国报仇,希望就在义和团。等义和团势大了,一呼百应,杀尽洋人和二毛子、三毛子,那时候洋人还敢欺负中国人?”
这番话,真让宋浩胜无话可说。
没有紧急要务,军机大臣见起向来是最后一班,为的是先让其他臣子发表政见,最后召见军机一锤定音。等世铎带领军机大臣荣禄、刚毅、王文韶、启秀、赵舒翘进入养心门时,正与日前慈禧驾前的大红人端郡王载漪相遇。军机大臣中,载漪与刚毅、启秀、赵舒翘三人走得近,与荣禄却来往很少。但今天他却屈尊一笑,很亲热地说道:“仲华,散值后到我府上小聚,为佐臣接风,请务必赏脸。”
堂堂王爷,说出赏脸的话来,也是相当意外。
“只要太后没有吩咐,一定到。”荣禄这话说得诚恳,但已为自己留了余地。
载漪是惇亲王奕的二儿子,后来过继给瑞敏郡王为嗣,光绪十五年加郡王衔,本来是加封为瑞郡王,可是军机处拟旨时误将瑞写为端字,上谕一颁,就不能改了,因此成了端郡王。
端郡王有些像他的父王惇亲王的性情,不好读书,喜欢结交江湖人士,并经常穿上法衣,与卖艺的人一起耍枪弄棒,人家抛赏钱的时候,他也与艺人一同跪地磕头。好多人知道他的身份,一等他粉墨登场就去瞧热闹,抛几个制钱,换他一个叩头。
慈禧也有耳闻,有一次严重警告他,再如此荒唐,就把他的郡王免掉。不喜欢归不喜欢,但他的福晋是慈禧二弟桂祥的小女儿,从娘家说是内侄女婿,从皇室这边说,他又是咸丰帝的侄子、光绪帝的堂兄。正因为这两层关系,他的儿子傅儁极有可能成为新皇帝。
废立之议,从慈禧一手打碎光绪的维新变革后就有人悄悄议论了。光绪帝竟然传出密旨要袁世凯发动兵变、囚禁太后,这令她非常愤怒,因此囚禁光绪帝于瀛台,日日请太医把脉、写脉案,对外界称皇帝身体越来越差。这显然是要废掉光绪的前兆。那么谁将成为新皇帝?当然,最好是载字辈的,与光绪同辈,慈禧得以太后的名义继续训政或垂帘。她最早属意的是庆亲王奕劻的儿子载振,但放出风来一听,宗室皆不以为然,认为奕劻的庆亲王都当得有些勉强,他的儿子载振不学无术,唯好女色,这样的人如何能当得了皇帝?慈禧只好作罢。
载字辈中再无合适的人选,于是只好从溥字辈中选,好在宋朝有宋太后,本朝有孝庄太后,都是以太皇太后的身份辅佐孙子成就帝业,她以太皇太后的身份训政也未尝不可。从溥字辈里选,第一条关系要近,第二条则是年龄要合适,不宜太小,太小要十几年才抚养成人;也不宜太大,太大则来不及**就亲政,亦不合适。第三条则是要身体健壮,既然以身体差的原因废掉光绪,新皇帝当然要身体好。
恰好载漪的次子爱新觉罗·溥儁都合条件,经李莲英放出话来试探,宗室中反对的意见不大。太后召见过他们母子一次,十三岁的溥儁人高马大,嘴唇有些厚,又喜欢噘嘴,看上去一副憨相,很容易玩弄于股掌,慈禧就满意了。
但洋人却有看法。光绪帝不但学习英语,而且对西洋文明颇为向往,后来的变法也都是以洋人为师。因此欧美各国对光绪帝都比较欣赏,对朝廷宣称光绪身体不好很是怀疑,曾经执意派医生进宫为光绪诊病,实则表达支持之意。顾及列国的态度,慈禧迟迟未能下定决心。
眼看着皇帝的宝座摆在前面,却因为洋人的原因自己的儿子不能登基,载漪对洋人的愤恨可想而知。这位准太上皇的身边,已经聚起了一帮反对洋务、反对洋人的权要,天天帮他谋划着,如何尽快画饼成真。
毓贤因为在山东放纵义和团,杀教民、烧教堂,最后引起列国干涉,美国公使康格出头,一月内向朝廷连交五份照会,而且还有几十张照片,有义和团打的“毓”字旗,有毓贤奖叙义和团为义民的告示。
荣禄将两幅照片转呈慈禧,慈禧认为毓贤不能在山东待了。于是朝廷下旨免去他的巡抚职务,内调回京。山东巡抚一职,在荣禄的极力推荐下,由袁世凯出任。
端郡王宴请毓贤,陪同的必然是反对洋人最起劲的人,朝野称之为“太子党”。
被慈禧依为心腹的荣禄并不是太子党,对废立之举也不赞同。而他的意见慈禧又特别看重,因此,端郡王不能不纡尊降贵,有意笼络。
荣禄散朝回家,吃过午饭,小睡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半。他连忙吩咐准备轿子,要赴端郡王家宴。荣府在紫禁城东北的东厂胡同,端郡王府则在西直门东南,两地相距八里之遥,乘轿前往,总要个把钟头。
荣禄不想赴约,只怕话不投机半句多。但他为人深藏不露,做官最讲左右逢源,对端郡王的盛情相邀,他没理由拒绝,也没必要得罪这个大红人。等他赶到时,客人已经到齐,坐在首席的是庄亲王载勋,他也是个仇洋派,如今是领侍卫内大臣。接下来是大学士徐桐,是有名的道学先生,是闻洋字而掩鼻的人物。他家住在东交民巷,后来这里成为使馆区,出门就碰上洋人,于是他把大门堵了走后门。他上朝非常费周折,往西走是东交民巷,使馆林立,不能走;往北走,花市胡同有洋人教堂,也不能走;往南则是八大胡同,君子所不耻也。于是只好先往东走,然后再往北,绕过洋人教堂,再往西,然后折而往南入东华门。李鸿章倡导的洋务他是极力反对,光绪维新变法他更是深恶痛绝。慈禧扫除了朝堂上的维新派,当然就要起用守旧大臣,要行废立之事,更须得到徐桐这种人的支持,因此帘眷正盛。最近又被载漪礼聘为儿子溥儁的老师,正是借重他的道学身份。满人尊师重教,徐桐的座位是仅次于庄亲王。接下来,是蒙古状元崇琦,也就是同治皇帝的岳父,因为慈禧厌恶同治帝的皇后,因此对崇琦也不待见。但将来如果立溥儁为皇帝,势必要继承同治为嗣,因此,他就成了未来新皇的外公。载漪加以笼络,也聘他为溥儁的老师。接下来的位子空着,是留给荣禄的。空位的下面是载漪的胞弟辅国公载澜,本事没多少,喜欢与别人抢女人,唯端郡王之命是从。人虽不成器,却是辅国公,如果不是尊师的缘故,他应当居庄亲王之后。毓贤是今晚的主宾,被尊为“最不怕洋人的英雄”,却只能屈居末坐。
荣禄当然不能去坐那个空位,虽然他是军机大臣,深得太后的信赖,但国家体制所在,他无论如何不能坐于辅国公的前面。理由堂皇,载澜推让一番,上位而坐,荣禄接他的位子坐下,载漪也在主位上坐下,宴会正式开始。
军机大臣中载漪最交密的是刚毅等人,但这几个人与荣禄不一路,今天都不在座,一则是避免与荣禄尴尬,二则是关系已经密到不必笼络的程度。满桌当中,不能共机密的只有荣禄和毓贤,怎么边吃边开始话题,应当提前有所谋划。
“这几年举步维艰,真是不堪回首。李少荃弄了三十多年洋务,甲午一役,他倚为长城的北洋海军灰飞烟灭,可见洋务靠不住。康梁又搞维新,祖宗成法尽皆抛弃,结果弄得民怨沸腾,可见维新也靠不住。”先开口的是徐桐,他喝口热汤,又拿餐巾抹一抹白胡须上的汁水继续说道,“我好悔!当初穆宗驾崩,为文宗继嗣非人,我没有力谏。现在看,什么也靠不住,只有人心最可靠,礼义廉耻最可靠,人都知礼义廉耻,从军者便不惧死,文官便不贪财;礼教蒙尘,人心堕落,便是铁甲在手,也不过徒资敌耳。”
穆宗便是同治帝,文宗便是咸丰帝,光绪皇帝是继咸丰为嗣,继嗣非人,便是说当今圣上不配为君。这种话若在从前说出来,便是可杀头的大不敬。但如今光绪失势,墙倒众人推,道学如徐桐者竟然也如此口无遮拦,在荣禄听来,都有些伤感。
载漪也长叹一声道:“我读典籍,常见侠客剑仙为民除害,匡扶正义。如今大清蒙尘,侠客剑仙们却不见踪迹,想来真是令人悲伤。”
侠客剑仙类书籍在载漪口中竟称为典籍,荣禄忍住笑道:“侠客剑仙在洋枪洋炮面前也不顶用,就是出现了,也于事无补。”
载漪接过话头,亲热地叫着毓贤的字道:“佐臣,听说义和团能够刀枪不入,是真还是假。如果是真的,那可真是对付洋人的依靠。”
“当然是真的,我曾经叫大师兄到巡抚衙门里演试,千真万确,刀枪不入。”毓贤回道。
“到底怎么刀枪不入,不可思议,说来听听。”闻言,载澜非常感兴趣。
毓贤于是将义和团如何刀枪不入,讲得绘声绘色。
荣禄听了后笑道:“我倒是听说,山东义和团的首领朱红灯也是被一刀斩讫。按说,他可是最能刀枪不入的。”
毓贤解释道:“那不一样,因为他杀洋人烧教堂,惹恼了洋人,朝廷又不能为之做主,我也是被逼无奈下令杀他。他呢,也算是为国受屈,甘愿受缚,不曾作法,当然刀枪皆入。”
很少说话的崇绮,赞叹道:“真义士也。”
“我又听人说,有义和团师兄跑到聂功亭的军营中,要求以洋枪演示,结果被打了十几个血窟窿。”荣禄还是不信。
聂功成就是聂士成,甲午之战中以能战著称,战后回驻天津芦台,奉命总统直隶淮、练各军。维新变法失败后,直隶总督荣禄被重用,入军机,最为破例的是北洋各军仍归节制,新任直隶总督裕禄只是帮办军务。
为加强京师和近畿防务,威内御外,荣禄奉命编组北洋各军为武卫军,聂士成部淮军武毅军编为武卫前军,仍驻芦台(今天津宁河);董福祥部甘军为后军,驻蓟州(今天津蓟县)一带;宋庆部毅军为左军,驻山海关内外;袁世凯部新建陆军为右军,驻天津小站。另招募勇丁、抽调八旗兵组成中军,由荣禄亲统,驻南苑(今北京大兴)。
在众军中,荣禄最赏识的是聂士成,聂士成也是倾心结纳,所以他营中的事情荣禄消息颇多。义和团跑到他营中求以洋枪演示的事情,就发生在几天前。
毓贤摇头解释道:“荣中堂也只是听闻而已!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再说个别失手的也有,可能是修炼不够,也可能有秽物破法。”
毓贤对刀枪不入那一套已经深信不疑,荣禄懒得与他争论。
“这些年国势日衰,根本原因是民气未伸。曾文正我样样佩服,但他却办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就是在天津杀义民抵罪,还严办地方官员。辱国太甚,民气不舒,何谈为国效死,何谈马革裹尸,所以甲午之败也是情理之中。”
徐桐能将甲午之败归罪于曾国藩当年办理教案不善,荣禄还是第一次听说,他真是老而不衰,尽是奇思妙想。
“对,如今却又要杀义和团,助长洋人的骄气,是自剪羽翼,可叹可恨。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支持义和团。当年我任曹州府,大家都知道我杀人多。我杀的是什么人?多是闹教案、烧教堂的百姓。可是后来怎么样?洋人还是照样进了山东,德国的势力更是侵占了大半个山东,传教士最不像话的也是山东。我这才悔悟,当年我是杀错了,把敢于反对洋人、二毛子的百姓杀了,不正是帮了洋人?再说,只要是洋人还在,只要是洋人还在咱大清国土上耀武扬威,就会有百姓出头反对。尤其山东,自古多豪杰,谁主政山东,要想靠杀人立住脚,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你总不能把他们都杀光。所以,我觉得前任李鉴堂抚台、张翰仙抚台,包容拳民的办法是对的。我把义和拳改为义和团,视为团练,就是想借机约束他们,进而训练他们,使之成为劲旅,可惜朝廷不给我时日。”毓贤一口气说了不少。
一直找不到话头的载勋,此时却语出惊人:“应当奏请太后重用义和团,对付洋人。荣中堂,你在太后那里一言九鼎,应当出头。”
这才是今晚的重点,就是希望荣禄支持包容甚至利用义和团。但载勋用词实在不当,荣禄连连推辞道:“庄王爷,您这话可真够砍掉荣某的脑袋,只有太后一言九鼎,除此之外,大清还有谁配用这个词?”
这下把载勋的热情打了回去,他立即闭嘴,不敢再开口。
徐桐又接着道:“今上圣躬不豫,又无后嗣,这才是最可忧虑的事情。仲华,你们这些军机大臣应当为国早谋。”
所谓为国早谋,就是行废立,以溥儁取代光绪。荣禄不赞同,但又不能让这帮太子党觉得他在挡路,便道:“徐中堂所忧虑不无道理。可是此等大事,做臣子的只有秉命而行,圣明不过皇太后,慈圣必有措置。”
这话回得相当漂亮,就是徐桐也无法继续这一话题。于是话题重新转回到义和团,毓贤说道:“荣中堂,你该提醒袁慰亭一句,不可逼得义和团走投无路,得饶人处且饶人。”
袁世凯接任山东巡抚,未上任就发布告示,要采取最严厉的手段,打击杀洋人、烧教堂、惹麻烦的人。他是武卫右军统领,正正经经的荣禄手下。可荣禄却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实在无法遥制。”
载漪见状,便建议道:“佐臣,这件事并非单纯的军务,让仲华来提醒反倒显得是私相授受。应当由军机处请旨发一道上谕给袁慰亭,不能滥杀义民。”
看荣禄对此也不置可否,大家只好谈今年的天气。勉强应付到席终,荣禄终于得以脱身。他整晚睡不着,想明天一定去贤良寺见李鸿章。
第二天一早,荣禄先打发家人送名帖去贤良寺,约定下午拜访。午饭后小睡一觉,他立即驱轿前往。
一见荣禄眼圈发暗,一脸苦相,李鸿章惊讶地说道:“仲华,你怎么这副模样?”
“嗐,真正是油煎水煮,苦不堪言。我真是羡慕中堂能够站在岸边,看我们这些人在水里乱扑腾。”两人一坐下,荣禄就大吐苦水,“中堂,废立之事已势在必行,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应付。已经拖了快一年,不光那帮人鸡叫等不到天明,太后也催问过好几次。刘砚庄最近可能内调,原因说到底还是不同意废立生的嫌隙。”
荣禄曾奉命打听疆臣对废立的意见,刘坤一回电说:“君臣名分久定,中外之口宜防。坤一所以报国在此,所以报公亦在此。”明确的反对废掉光绪帝。所以慈禧有话,不行就给他挪挪地方。
李鸿章非常严肃道:“仲华,刘砚庄此事做得对极。国家疲弱如此,怎能再生他变。你要记得,大清目前境地,内争易至外侮。你如今位居中枢,前面虽有礼邸,可大主意都是你拿,你是实际上的首辅,如同当年的文文忠,有些话,你该出头说。”
文文忠就是同光之际的军机大臣文祥,他辅助恭亲王对内平定太平天国和捻军之乱,对外邦交各国,是口碑极好的名臣。李鸿章以之相比,荣禄倍感激动:“我是想如文文忠那样为国尽力,可惜德才不及,而且军机枢府都让人有劲使不上。”
如今的军机大臣,世铎是首辅,但向来没有主张。王文韶事事看得明白,但明哲保身。刚毅是个仇洋派,甲午之战时就曾经提出要大练藤牌虎衣兵,说他们刀枪不入,如今对义和团也是相当感兴趣,是载漪的铁杆臂膀。他自视甚高,觉得自己处处比荣禄强,可是地位总是落在荣禄后面。有一次军机聚餐时,他把筷子往案上一拍,叹息道:“我何日才得出头!”
“子良,你想怎样出头?”荣禄问道。
刚毅到是说得直通通:“有你挡在前面,我如何能出头?”
内阁设四位大学士,两位协办。荣禄、刚毅都是协办。前面的四位大学士,李鸿章、昆冈、徐桐都是风烛残年,出缺不过是两三年间的事,但论资替补,荣禄仍然居前,刚毅想要得首揆之位,猴年马月不得而知。
“子良,我给你把刀,你把我和三位大学士手刃掉,你立马就做得首辅。”当时荣禄是笑着说,但心里的不满和鄙夷可想而知。
而另两位军机大臣,礼部尚书启秀是徐桐的弟子,为人方正,但也是仇洋一派;刑部尚书兼管顺天府的赵舒翘也是刚毅把军机上学习行走的廖寿恒排挤掉后引入军机的。整个军机的形势,基本是荣禄一人对付刚毅、启秀、赵舒翘三人,大有不能招架的趋势。
而清流,翁同龢被罢官,李鸿藻去世,徐桐俨然成为领袖,但他不但无法与当年的倭仁比,与翁同龢、李鸿藻比也差一截,因为他见识太浅,又太做作,且又自以为是。总理衙门那边,庆亲王奕劻主要精力放在捞银子,比较能干且有见识的也就许景澄等几人而已。
“仲华,这些难处你不必说,我旁观者清。打个比方说吧,甲午之前的军机与中枢,虽然难尽如人意,被人骂崇洋媚外,看上去疲弱不堪,但总体上还是驾着车奔着一条大道去的,方向总没有错。甲午之后,人人都可骂我李鸿章,个个都可攻击洋务。尤其维新派被打得落花流水,朝堂上更成了老顽固的天下,他们既看不起洋人,也不肯学习洋人,更没有对付洋人的办法,只知道一味排外,喊打喊杀。如今的枢廷看上去腰板直得不得了,人人口出狂语,我毫不客气地说,他们是在把大清国这驾老车往悬崖峭壁上拉,用的劲越大越危险!甲午战前,我警告翁某人说,如果战败,会被人打断脊梁骨;如今如果再败,仲华,那可就是被人掐住喉咙,是要我大清的命!”
荣禄无奈道:“中堂警言,令人汗流浃背,可是我一个人,力不从心。”
“仲华,力不从心也要勉力为之。听端王、庄王还有刚子良之辈的意思,是有意借义和团成事。义和团是打出了扶清灭洋的口号,可是听其言,还要观其行。靠他们扶清灭洋,我不敢相信。他们杀教民、烧教堂,就能扶得了大清?别忘了,教民皆是我大清子民,虽然有不肖之辈,但不过是少数,不加分别一概滥杀,那是灭清,不是扶清!他们说自己刀枪不入,这更是奇谈。仲华,你是带兵的人,你说,洋枪排放,开花弹乱炸,哪一个能够刀枪不入?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们却不明白?还是故作糊涂?如果故作糊涂,把这些人驱上战场与洋人作战,就是让他们送死!”
“义和团之所以闹,是因为洋教士太可恶,教民借洋人横行乡里。毓佐臣认为义和团杀洋人烧教堂,是爱国义士。”
“我不敢苟同。这些年来,我国教案不断,每次教案后无非是赔款惩凶,赔款是从百姓腰包里搜刮,惩凶杀的还是百姓,受损失的总是大清,因为太弱的缘故。我曾经问过伊藤博文,都是被炮舰打开了大门,为什么日本不像我们发生那么多教案?他说,日本从天皇到最小的官员,都不允许闹教案,各级官员要把相当一部分精力用于引导百姓,化解对教士的仇恨,因为日本要把全部精力放在效法欧美、维新自强上。可是我们没这样做,我们相当一部分官员认为,杀教士、烧教堂,是痛快至极的爱国行为。仲华我问你,就譬如一家人,孩子们都未长大,有一个孩子却天天出去惹祸,你是该教训他安分守己,还是鼓动他惹恼邻居?如果你鼓动他天不怕地不怕,痛快倒是痛快,你这一家人要么被人家痛揍一顿,要么就在村里无可立足。一个国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中堂的比方精当。可大多数人会说义和团的心是好的,是为了给百姓出气,也是为了大清。”荣禄又叹了口气。
李鸿章摇手道:“仲华,不论一件事情的理由多么堂皇,目标多么好,如果方向错了,你做得越用力,将来的灾难就越大。现在局势很不妙,如果朝廷行废立,列国必然干预。而载漪之流,出于私心,必放纵义和团去杀洋人、烧教堂。那时候列国以保护教士和教民的借口出兵,便又是一场泼天大祸。当年天津教案,差一点酿成战争,是多亏曾老师忍辱负重,总算安抚下去。曾老师因此外惭清议,内疚神明。他是以自己身败名裂,避免了一场灾祸。如今的义和团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天津城了,山东、直隶甚至奉天,明的暗的,不知有多少人。那时候如果这些地方都放任杀教士、烧教堂,你想,借机起兵的恐怕就不是一两个国家。而朝廷中的气氛,是由不得半点软弱,无人肯为国委曲求全,那么只有把国家带上悬崖了。”
“中堂,我明白了,无论如何,我得劝太后。”荣禄下定了决心。
“仲华,文死谏,武死战。咱们这些人,紧要关头,还真得要有一番不惜死谏的勇气。在废立一事上,我送你八个字:事缓则圆,徐图变化。太后也不是不听劝的人。”李鸿章赞许地点着头。
荣禄又问:“中堂,依你看,如果真有废立之事,洋人到底会是什么态度?中堂可否探听一下各国公使的口气,我将来也可拿这个由头劝太后。”
“这就有些难了,我现在是个闲人,总不能觍着脸去问各国公使。”李鸿章笑道。
几个月前,太后托荣禄向李鸿章说过:“朝廷忘不了李鸿章平定长毛、捻子的功劳,不会总是让他闲着,总有他为国宣劳的日子。”
当时荣禄向李鸿章透露,两广总督已经多次上书请求开缺,太后认为两广洋务至重,非懂洋务的人不能胜任,有意让他去。而老于世故的李鸿章自然看得出,宗室争权,政局难免动**,他希望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广州天高皇帝远,何乐而不为?但是一直没有动静,今天李鸿章是在委婉催问。
荣禄一拍额头道:“中堂,只顾向您诉苦,把正事忘了。两广总督出缺,太后请你去坐镇,让我问一下您有什么想法。”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是说话作数惯了的人,这个两广总督,我总要能做一半的主,否则,我还不如在这寺里读读古书。”
荣禄听李鸿章这么说,笑了:“中堂自然至少能做一半主。”
李鸿章笑道:“哦,那我希望年前便能成行。如果朝廷颁布上谕,各国公使必然要来为我辞行,那时候我再打听他们的态度,方便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