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時代四部曲係列(套裝)

未來世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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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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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回家時,**好像擺了攤,放滿了各種顏色的內衣、口紅、小鏡子。F告訴我說,今天大有斬獲。她現在每天都去逛商場,順手偷些小東西回來,然後就開這種展覽會。我把它們拂開,給自己騰出個地方坐下說:沒給我偷點什麽?她說:有。就遞給我一個紙盒子。不用看就知道裏麵是**。她還說:不知道你的號,說著露出想笑的樣子。我把這盒子放到一邊——我不覺得有什麽好笑。於是她把笑容從臉上散去,說:我給你弄飯去,就走開了。我坐在床邊上解鞋帶,嘴裏忽然冒出一句來:你是演員嗎?直到聽到F回答說:不是,我才領悟到那句問話是從我嘴裏冒出來。然後她從廚房裏跑出來說:你問這個幹嗎?我信口說:沒什麽,我覺得你長得像個演員。她說道:謝謝,就回廚房裏去了。也許你會說,這樣的關係就叫相敬如賓。但我知道不是的。我和她的關係實際上是互相不予深究——我對她那種可疑的演員似的作派不予深究,她對我的性無能也不予深究。假如深究的話,早就過不到一塊兒了。

我對自己也不予深究,假如深究的話,就會問:我幹嘛要寫《我的舅舅》,我幹嘛要買那輛賽車和那所房子?一個答案就在眼前:我總得幹點事吧,寫幾本書、掙點錢、買點東西;然後就冒出個反答案:瞧瞧你幹出的結果!我倒是寫了不少書,掙了不少錢,也買了不少東西,但是都被公司拿去了。這樣自問自答永無休止,既然如此,就不如問都不問。話雖如此說,問話的神經卻不是我能控製的。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又問了一句:你真是畫家嗎?F聽到這話時愣住了。我說過,在公司的地下車庫裏,當所有的M都在討論什麽活兒好、什麽活兒壞時,F們卻穿著合身的馬甲,挺著小巧玲瓏的胸膛走來走去。我曾經攔住了一個,她壓低了聲音說道:對不起,就從我身邊繞過去。說實話,我說不出那個F和眼前這個有何區別;眼前這個F從407走出去,到了公司的地下車庫裏,我也分辨不出來。她們對我來說,每一個都是漂亮的年輕女人,僅此而已。她們和我毫無關係。我不明白的隻是:假如她們像我們一樣,都是藝術家、哲學家,何以在我們一個個灰頭土臉時落落大方、絲毫也不感到屈辱呢。F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我是雞。她臉上泛起一抹紅暈,看了我一眼。我不動聲色。她又說:他們讓我打小報告,我沒打。我長出了一口氣,問道:那你以後準備怎麽樣呢?她說:先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