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時代四部曲係列(套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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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北京城,故而我有幾分北京城,雖然現在北京城和我出世時大不一樣了。後來我考上了某個大學,故而我又有幾分某大學。當然這大學和我初考進去時也是大不一樣,當時校園裏還有些地方有幾分像草坪或是花園,現在則全然不像。現在到處都在蓋房子,故而到處都像是堆料場。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因為人多了,需要房子住。根據我的觀察,北京城和某大學裏的人都是一副人頭攢動的景象,所以我不像一個人,而像是一大群的人。比方說,我在證費爾馬定理,心裏卻老在想假如證了出來,一定能讓同事大吃一驚。其實費爾馬定理就是費爾馬定理,跟同事又有什麽關係?我為什麽要驚嚇他們?再比方說,我在學報上登了篇論文,心裏就老在想不知小孫看到了沒有。其實人家小孫是圖書館的文史部的,看數學學報幹什麽。我的腦子老像有一大群人在朝四麵八方亂扯。李衛公和紅拂跑到洛陽城的廢土地廟裏靠偷人家的菜過活時,他的腦子裏也是這樣。除此之外,他還老要自怨自艾,說:我幹嗎要去喝那些黃湯子呢?不喝也死不了的。我幹嗎要上別人房頂上去跑呢?人家打我兩下就打兩下吧——全是些不知所雲的昏話。總而言之,他心緒紛亂,情緒低沉。

但是衛公畢竟是衛公,在這樣的心情之下,幹起缺德事來,分寸絲毫不亂。偷了人家的土豆、芋頭,還知道把秧子栽回坑裏去。人家來刨土豆,一看底下沒結土豆,就以為是沒長好。如果是偷南瓜,就用刀子把南瓜肉挖走,把瓜瓤裝回去,再把外皮重新拚起來。人家收南瓜時,看到瓜大空心,就記在種籽商的賬上,下回再也不買他的種兒。如果他偷黃瓜茄子,總是把大的偷走,在原來的地方移上中個的,中個的地方移上小個的,園主一看,以為自己見了鬼:滿園的瓜果越長越小,最後都長沒了。如果他偷別人一棵白菜,準把剩下的全拔起來,栽到相鄰的園裏去,讓兩位園主相互廝打。這說明缺德也有天才,衛公就是這樣的天才。這片菜園子總是沒有人,偶爾有人來收拾一下,也不久待。除了大家都有別的事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因為這裏有股氣味,十分的厚重。紅拂問李靖這是什麽味兒時,衛公說是菜園子味。後來又說是蔬菜味。其實那是大糞味,隻不過是經過發酵長了蛆的大糞,味道很特別——臭味雖然不夠猛烈,但是十分滯重並且令人惡心。人們拿這種物質來澆菜。但是他不想這樣告訴紅拂,恐怕她知道了這些,就再也不肯吃這些蔬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