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時代四部曲係列(套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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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衛公不見了以後,滿城的公差都在找李靖,尤其是那二百五十六個即將被砍頭的公差——其餘的也很急,因為按這種速度很快就要輪到他們——有人想到了李二娘這條線索,於是就闖到李二娘家裏去,逼問她李靖上哪兒了。李二娘說不知道,那些公差就動手逼供,就地取材地找了四根筷子夾在她左手的指縫裏,用力一捏。李二娘的那隻手馬上變得像隻在地上被人踩了一腳的小雞,在這種情況下她當然是暈過去了。醒過來一看,自己的右手也在那些人的挾持之下,就說:能讓我拿手絹擦擦眼淚嗎?擦完了淚,她又要求去小便一下。等這件事做好了之後,她回來坐在椅子上,把手指伸到筷子中間,深吸口氣,做好了慘叫的準備,就說:捏吧。那些公差看她這個模樣,以為她不知道李靖在哪裏,就不再問她,全都離去了,臨走還給她帶上了門。其實李二娘完全知道李靖在哪裏,但是一開始她覺得李靖是她的老相好,假如未經拷打就說出去未免是不夠意思。等到經過拷打了以後,她又覺得很疼,因此仇恨這些公差,更不肯說出來。這就是說,雖然她願意出賣李靖,卻沒法子出賣他。正確的做法是先打她一頓,然後去道歉,然後再打。就如先把一個人打成右派,然後給他平反;然後再打成他個什麽東西,再平反;不管什麽東西都經不住這樣折騰。李二娘知道李靖準是藏在菜地裏,因為過去他們常到那地方去玩。那地方原來是片沼澤地,後來雖然把積水排幹了,蚊子還是特別的多,雖然不是每隻蚊子都咬人,但是撲到臉上也很討厭。他們倆在菜園子中間的小路上遛彎時,李靖常常縱身躍過籬笆,到裏麵采一朵黃澄澄的南瓜花出來,一本正經地獻給她。那種花像破紙片一樣,很難看,有好多討厭的花粉,而且是偷來的。但是假如豆角不開花,在菜園子裏就不可能有更好的花了,所以李二娘把它戴到頭上,然後它就在那裏變成了爛糟糟的一團,好像一團屎。她還能準確地知道李靖是藏在那個破廟裏,因為有時候李靖把她帶到那座破廟裏過夜。這種想法和有飯不在家裏吃跑出去野餐是一樣的。她對爛紙頭一樣的南瓜花,對破廟裏那些紮人的茅草都恨得要命,就像她痛恨李靖一樣。李二娘是個二十六歲的寡婦,到了這個歲數,人就該理所應當地痛恨一切。李二娘隻是不痛恨上麵,因為大家都應該尊敬領導。但是上麵來的人闖到她家裏來,把她的手捏壞,所以她連上麵都恨起來了。那些公差走了以後,她跑到後麵的作坊裏去,把手插進酒糟裏止痛。對於沒有見過酒糟的人我要解釋說,這種東西的樣子就像是牛糞,因為正在發酵中,它的氣味臭不可聞,但總是熱烘烘的,可以起到熱敷止疼的作用,但是與此同時,酒糟的氣味也染到她身上,藏在衣服裏麵和頭發裏。現在我們提到一位造酒的風流寡婦,總要想到她滿身酒香。其實不然,她們全都是滿身糟臭,好像從醬油缸裏鑽出來的一樣。李二娘在街上走動時,身後留下一道氣味的長廊,走到她身後的人聞了總要失口嚷道:酒坊街的!李二娘聽了以後氣得發瘋,大叫起來:我是酒坊街的,幹你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