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時代四部曲係列(套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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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出了好幾次差,比方說,去開學刊會。我兼著《數理化》的數學編輯,這種事是推不掉的。走到火車站裏,聞見一股尿臊氣,大家橫七豎八地躺了一片,這股氣味就是從人身上冒出來的。古怪的是廁所裏沒有這樣的味,隻是覺得殺眼睛。車廂裏熱得厲害,簡直是蒸籠,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吃東西,把蛋皮、果皮扔下車去。所以我想到應該把育肥中的豬牽上車來喂,因為坐火車是這樣的刺激食欲。到了這種時候就想到自己應該成為人瑞——售票處掛著牌子,憑十四級介紹信售給軟臥包廂票,據我所知,人瑞相當於行政十三級。所以我又把費爾馬定理的證法盡量簡化,期望別人一看就能承認。人隻要做過了行人,就會發生一些改變,不論古今。

我當了人瑞後(這事的詳情見後),也行萬裏路出了一次國,去美國參加一個數學年會,是和加州伯克利一塊去的。提著大箱小箱,穿過了海關機場,既暈機又暈時差。然後穿上了不合身的西服,到會場上坐得筆直,十句話裏倒有九句聽不懂,感覺實在是很不好。影影綽綽聽見加州伯克利說,費爾馬定理是他和我一道證出來的。很想駁他幾句,卻隻有幹瞪眼的份兒,因為舌頭落家裏了。開完了會我跑到三個X的電影院裏躲了一夜(這是因為不想看見加州伯克利),決心以後再也不出來。等到回到了家裏小孫說我的模樣變了。原來是一副渾渾噩噩、天真未鑿的樣子,現在風塵仆仆、眼露凶光,很是成熟。這說明人都是在路上成熟的。

現在可以說說我怎麽成了人瑞,以及費爾馬定理是怎麽發表的。我們係裏那個加州伯克利的副係主任找到我說:聽說你證出了費爾馬?我回答說:對。他說:拿給我看看。我說:不。他又說:你不要保守,也有自己證錯了還不知道的情況。我心裏說:小子,論爺們你還得叫我大叔!但是也不能不給他看。據說他看完以後說:不管怎麽說,他也沒去加州伯克利留過學——這就是說我證對了。假如我證錯了的話,準是這麽說:先去伯克利留了學,再來證費爾馬——仿佛費爾馬定理和加州伯克利是拴在一起的。後來係裏出了證明,論文在校刊上登出來。以後我總算成了一個校級的人瑞,每月可以多得一百塊錢,這比我以前指望的要少,純數學沒有以前值錢了。不管怎麽說,對別人總算有了交代。但是我心裏非常不高興,不知自己這輩子幹了些什麽;在我當過的扒土的人,變態分子,頭發灰白形容枯槁的人,和我現在當著的人瑞之間有什麽關係。我隻做到了人瑞,還沒有當上領導。假如當上了領導,還不知該會怎樣的暈頭漲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