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時代四部曲係列(套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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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時候我想當畫家,但是沒當成,因為我是色盲。我經常懷疑自己有各種毛病,總是疑得不對,比方說,我懷疑過自己有精神病,夢遊症等等,都沒疑對。因此正確的懷疑方式是:當你想當畫家時,就懷疑自己是色盲;想當音樂家時,就懷疑自己是聾子;想當思想家,就懷疑自己是個大傻瓜。如果沒有那種毛病,你就不會想當那種人。當然,我想當畫家的原因除了色盲外,還有別的。這些情況我慢慢地就會說到了。

前幾年,夏天我們到歐洲去玩。當時我是個學生,趁著放暑假出來玩,和我一道去的還有我老婆,她也是個學生。我還當過工人、教師等等,但當得最久的還是學生。我們逛了各種各樣的地方,最後到了比利時。布魯塞爾有個現代藝術畫廊,雖然我們一點也不懂現代畫,但是也要去看看,表示我們是有文化的人。那個畫廊建在地下,像一個大口井,有一道螺旋走廊從上麵通到井底。我順著走廊走下去,左麵是透明的玻璃牆,右麵是雪白的牆壁,牆上掛著那些現代畫。我走到達利的畫前,看他畫的那些半空裏的塔樓,下肢細長、伸展到雲端的人和馬。這時我的右手忽然抽起筋來,食指忽左忽右,不知犯了什麽毛病。後來我才發現,它是掙紮著要寫出個繁體的“為”字來。這種毛病以前也有過,而且我做夢時,經常夢見紅磚牆上有個“為”字,好像一顆巨大的牛頭。後來我在那個畫廊裏坐了半天,想起一件小時候的事。小時候我住在一所大學裏,有一天上午從家裏跑出去,看到到處的磚牆上都用白粉寫著大字標語,“為了一零七零”,這些字的樣子我記得很清楚,連周圍的粉點子全記得很清楚,但是我當時一個也不認識。我記得“為”字像牛頭,一字像牛尾巴。如果細想一下牛頭牛尾的來路,就會想到家裏那些五彩繽紛的小畫書。我順著那些磚牆,走到了學校的東操場,這裏有好多巨人來來去去,頭上戴著盔帽,手裏拿著長槍。我還記得天是紫色的,有一個聲音老從天上下來,要把耳膜撕裂,所以我時時站下來,捂住耳朵,把聲音堵在外麵。我還記得好幾次有人對我說,小孩子回家去,這兒危險。一般來說,我的膽子很小,聽說危險,就會躲起來,但是也有例外,那就是在夢裏。沒有一回做夢我不殺幾個人的。當時我就認定了眼前是個有趣的夢境,所以我歡笑著前進,走進那個奇妙的世界。說實在的,後來我看見的和達利的畫很有近似之處。事實上達利一九五八年沒到過中國,沒見過大煉鋼鐵。但是他雖然沒見過大煉鋼鐵,可能也見過別的。由此我對超現實主義產生了一個概念,那就是一些人,他們和童年有一條歪歪扭扭的時間隧道。當然這一點不能說穿,說穿了就索然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