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時代四部曲係列(套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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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鷹問過我愛看哪些書,我說最愛看紅寶書。她說別瞎扯,說真的。我說:說真的就是紅寶書。這件事和受虐/施虐的一對性夥伴在一起玩性遊戲時出的問題相同。假如受虐的一方叫道:疼!這意思可能是不疼,很高興,因為遊戲要玩得逼真就得這樣。而真的覺得疼,受不了時,要另有約定。這約定很可能是說:不疼!所以千萬別按無約定時的字義來理解。×海鷹後來說:說假的,你最愛看什麽書。誰也不敢說愛看紅寶書是假的,所以我就說是:李維《羅馬史》《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愷撒《高盧戰記》等等。我爸爸是弄古典的學者,家裏有的是這種書,而且我這樣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愛看這種書也不是故弄玄虛——我是在書裏看怎麽打仗。她怎麽也不懂為什麽有人會去研究古人怎麽打仗。我也承認這種愛好有點怪誕。不管怎麽怪誕,這裏麵不包含任何臭氣。怪誕總比臭氣要好。這件事說明我和×海鷹雖然同是中國人,仍然有語言方麵的問題。我把她得罪了的事,與此又有點關係。

現在我要承認,我在×海鷹麵前時,心裏總是很緊張。有一句古話叫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到了革命時期,就是×海鷹治人,王二治於人。×海鷹中正彩,王二中負彩。她能弄懂革命不革命,還能弄懂唯物辯證法,而我對這些事一竅不通。我哪能達到她的思想水平!所以她問我盤亮不亮,誰知道她想聽真的還是想聽假的。

×海鷹後來和我算總賬時,說我當時不但不肯承認她盤亮,而且麵露詭異微笑。微笑就像痔瘡,自己看不到,所以她說是有就是有。但是為什麽會有這種微笑,卻要我來解釋。隻可惜我當時沒看過金庸先生的力作《天龍八部》,否則可以解釋道:剛才有個星宿老怪躲在門外,朝我彈了一指“三笑逍遙散”。三笑逍遙散是金庸先生筆下最惡毒的毒藥,中在身上不但會把你毒死,還能讓你在死前得罪人。其實在革命時期隻要能叫人發笑就夠了,毒性純屬多餘。假如你想讓誰死得“慘不堪言”,就在毛主席的追悼大會上往他身上彈一點。隻要能叫他笑一笑就夠了,三笑也是浪費。但是在我得罪×海鷹的過程中,那一笑是結尾,不是開始。在這一笑之前,我已經笑了很多回。這個故事可以告訴你為什麽在革命時期裏大家總是哭喪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