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時代四部曲係列(套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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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七年我在樹上見過一個人被長矛刺穿,當時他在地上慢慢地旋轉,嘴巴無聲地開合,好像要說點什麽。至於他到底想說些什麽,我怎麽想也想不出來。等到我以為自己中了頭彩才知道了。這句話就是“無路可逃”。當時我想,一個人在何時何地中頭彩,是命裏注定的事。在你沒有中它的時候,總會覺得可以把它躲掉。等到它掉到你的頭上,才知道它是躲不掉的。我在×海鷹家裏,雙手擒住×海鷹的手腕,一股殺氣已經布滿了全身,就是毆打氈巴。電死蜻蜓、蹲在投石機背後瞄準別人胸口時感到的那種殺氣。它已經完全控製了我,使我**,頭發也立了起來。在我除了去領這道頭彩而無路可走時,心裏無可奈何地想道:這就是命運吧。這時她忽然說道:別在這裏,咱們到裏屋去。這就是說,我還沒有中頭彩。我中的是另一種彩。這件事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後來我在×海鷹的小屋裏,看見了楊樹枝頭紅色的嫩葉在大風裏搖擺,天空是黃色的,正如北京春天每次刮大風時一樣。這一切都很像是真的,但我又覺得它沒有必要一定是真的。寬銀幕電影也能做到這個樣子。

後來我還到過北大醫院精神科,想讓大夫看看我有沒有病。那個大夫鼻孔裏長著好多的毛,拿一根半截火柴剔了半天指甲後對我說:假如你想開病假條,到別的醫院去試試。我們這裏的假條是用不得的。我想這意思是說我沒有病,但是我沒有繼續問。在這件事上我寧願存有疑問,這樣比較好一點。直到現在有好多事情我還是不明白,我想,這不是說明我特別聰明,就是說明我特別笨,兩者必居其一。

革命時期過去以後,我上了大學,那時候孤身一人,每天早上起來在校園裏跑步。每天早上都能碰上一個女孩子。她一聲不響地跟在我後麵,我頭也不回地在前麵跑。我以為用不了多少時間就能把她甩掉,但是她始終跟在我後麵。後來她對我說:王二,你真棒!吃糖不吃?她就是我老婆。過了不久,她就說,咱們倆結婚吧!於是就結了婚。新婚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嚼口香糖,一聲也沒吭,更沒有說什麽“壞蛋你來吧”。後來她對我放肆無比,但也沒說過這樣的話。這件事更證明了我所遇到的一切純屬隨機,因為我還是我,我老婆當時是團委秘書,×海鷹是團支書,兩人差不多,倘若是非隨機現象,就該有再現性。怎麽一個管我叫壞蛋,一個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