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時代四部曲係列(套裝)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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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回國來了,在一家研究所裏工作。我又遇上了那位姓顏色的大學生——我的第一個情人。在革命時期我們接過吻,現在她已經成了半老太太了,就在我們那條街上工作。她對我說:原來你長大了也就是這樣呀——言語間有點失望,仿佛我應該是丘吉爾似的。後來她又問我有沒有掙大錢的路子。我對她也有點失望,因為她憔悴而虛胖,和老魯當年要逮我時簡直是一模一樣。而且她聞起來也一點都不像太妃糖,頭發上有油煙味,衣服上有蔥薑的味道。當然我也沒有指望她像二十三歲時一樣的漂亮,但是我指望她依然身材苗條,風姿綽約,這並不過分。但是我沒有說出來,隻告訴她找到掙錢的路子一定找她搭夥,就分手了。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談過我的歐洲見聞。夏天整個歐洲充滿了一支大軍,疲憊、風塵仆仆、背著背包和睡袋,陽光曬得滿臉雀斑,頭發都褪了色,擠滿了車站和渡口,他們就是各國度假的學生。早上到埃菲爾鐵塔去玩,下麵睡了一大排,都裹在各種顏色的睡袋裏,看上去好像發生了一場槍戰,倒了一街死人。小夥子們都很健壯,大姑娘們都很漂亮,有些人口袋裏還放著格瓦拉或者托洛茨基的書。真是一種了不起的資源。似乎應該有人領導他們製造投石機、鎧甲,手執長矛爬上房頂,否則就是一種浪費。但這個人不是我,我已經老了,不在他們其中。混在他們中間排隊買學生票進博物館時,想到自己已經三十六歲了,有一種見不得人的感覺,雖然歐美人不大會看東方人的年齡(我們的年齡長在臉上,不在肚子上)。倒是我老婆滿不在乎,到處問人吃糖不吃。然後人家就問起我是什麽人。然後就是一聲驚叫:Hus——band?大家一起把譴責的目光投到我臉上來,因為都覺得她隻有十六七歲的樣子。然後我就宣布和她立即離婚。姓顏色的大學生聽了以後,皺皺眉頭說,你都是這樣,我更是老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