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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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炜诚小朋友上了半学期的一年级,学校召开了第一次家长会。

这是杨柳头一次开家长会,头一天晚上,杨柳跟苏梁开玩笑,说,儿子第一次的家长会啊,你去还是我去?

苏梁“哧”地一笑,说,儿子不是一直你在管吗?这事儿我就不亲自参加了,你办事我是很放心的小杨同志。

杨柳平躺下来,不再理会苏梁。她的一颗心紧张得怦怦直跳,牵动她的太阳穴也突突地跳着,她像幼时怕考试似的怕第二天家长会的到来。儿子到了一个新的环境,一切都从头开始了,从孩子幼儿园阶段的表现来看,算不上出色,这个,杨柳心里是有数的,现在,孩子上了小学,也就是说,他被放置到一种全新的更复杂的评价系统中去了。孩子在班级能不能排在前几位,或是前十几位,孩子能不能赢得老师们的喜欢,能不能被同学们接受。杨柳思绪纷乱,睡不着了,披衣下床,到儿子的卧室去。

儿子早睡了,紧紧地裹着一床毯子,睡得很沉,竟然微微地打着鼾。他的卧室很狭小,但是向南,杨柳微微俯下身,看着儿子,夜色浓重,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深水。

家长会安排在下午三点半,杨柳早就请好了假,两点便从单位出发了,到学校时三点还不到,可是她已看到有家长陆续也到了。三点半的时候,家长鱼贯进入一班教室,每张小桌上,放着孩子的作业本和两张试卷,一方面是让家长了解一下孩子的学习状况,同时也方便家长们找到孩子的座位坐好。

杨柳备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打算做笔记。这是她跟单位里一位同事学的,这位同事,从小就给孩子记育儿日记,到如今拿出来,不是一本,而是一摞,她的老公则负责给孩子拍照和录像,杨柳看过这位同事带来的光碟,按时间,一个月一张。她孩子与苏炜诚同年,虚七岁,近七个年头,八十张光碟。做家长做到这份儿上,杨柳自愧不如。

校长首先通过无线广播做了一番发言,无非是介绍了学校的历史与办学理念等,接着是班主任老师与数学老师分别上场,就孩子的学习状态,特别针对发下的作业本与试卷进行了一番细致的讲解与分析。

杨柳一边看着试卷,一边“唰唰唰”地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坐在她身边的那位妈妈伸过头来看了看她的笔记,从包里掏摸出笔与极小的一本即时贴簿,也开始记录起来。

苏炜诚的两张试卷上的成绩相当好看,数学考了一百分,语文是九十九。杨柳将试卷摊放在桌子角上,同桌的那位妈妈伸手拿过去细看看,笑着说,考得蛮好呀。态度很是友好。杨柳并未在桌上看见她孩子的试卷,便也笑着小声问,你孩子考得怎么样?那位妈妈淡淡地说:“没有你孩子好。”一句话之间立马疏离了一些。

杨柳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她环顾四周,都是极年轻的父母们,多半是妈妈,爸爸来得少,也有一些是父母都到场的,用小板凳弄了加座,一看就是一家子,两个人一边听老师发言,一边把头凑在一起小声地嘀咕。杨柳想,这四周,这许多爸爸妈妈们,他们的孩子,有多少是将来苏炜诚的对手,有多少孩子要排到苏炜诚的前头去,有多少排在他的后面?有多少将来要与苏炜诚争夺一个上好中学的机会,又有多少将来要与苏炜诚争夺一个上好大学的机会和一个好工作的机会?杨柳越想越心寒,甩甩头不愿再想下去,可是却隐隐地觉出了弥漫在教室里的暗藏在平静之下的敌意来。

班主任老师告诉家长们,一年级二年级得一百分九十五分不稀奇,考不到九十分就算比较差了。一时间,家长们纷纷抖开孩子的试卷重新审视上头的分数,教室里一片翻动纸张的“哗啦”声。

家长会一直开到五点半才散,散会后还有不少的家长留在教室里跟老师交流,杨柳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她没有问,在一旁听着。家长们问得最多的问题是:我孩子上课表现怎么样?我孩子在班上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在哪一个档次上?

年轻的女老师很能说,直说了两个小时依然声音清脆,到底是年轻人,记性好,这才两个月工夫,已是记熟了每个孩子的名字与基本特点,这会儿连说带比画,气势很足。

杨柳最终也没有直接与老师对话,骨子里,她每一分钟都想逃离家长会会场。

杨柳走出学校时天已经黑了,她奋力地吸了几口气,更觉出刚才教室气氛的重压。

回到家,苏梁已做好了饭,随口问杨柳家长会上都说了什么,杨柳说,要求多得很,也细得不得了,回头你自己看吧,我做了笔记了,不少家都是夫妻两个人都去参加家长会了呢。

苏梁笑,噢哟,不就是一年级的小人儿开个家长会吗?至于那么兴师动众的?要是到了毕业班不得一家三代出马?

杨柳没搭理他,自此之后,更不放松儿子的学习了。每周带儿子去奶奶家时,也绝不会忘记带上课本,插空让儿子背上两篇课文,或是默几个词,做三排口算,要不就来上两段英语对话。

许月娟若是也过来,会在一旁看着这母子两个,眼睛鼻子上全是不以为然。

相比之下,许月娟却对儿子的学习得过且过。她的儿子苏炜奕一直住校,生活与学习都由老师负责,许月娟甚至连儿子上的是几班都不甚清楚。

因为近来她实在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她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放在捉老公苏群的奸上了。

许月娟大约是在一年前觉得苏群不对劲儿的。

苏群的生意越做越大,人自然是越来越忙,在家待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但这一切,都不是许月娟心生怀疑的理由。

是一些细如牛毛的生活小节,给了许月娟许多的警示,这些牛毛飘浮在许月娟的生活里,呛进她的气管,使得她莫名地难受。

苏群不时地走神,当她跟他说话时,他常会极细微地皱一下眉头。在家待着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看手机,他那个最新款手机,简直可以说是随身携带,上厕所、洗澡时也不离身,睡觉时便压在枕头下面,苏群睡觉是很警醒的,许月娟不敢做夜里偷看的尝试,倒不是怕他,是怕打草惊蛇。

终于,有了千载难逢的那么一次,苏群把手机落在沙发上,自个儿进了卫生间。

许月娟像闪电一样地行动了。

她抓起手机,快速地翻动查找。

没有,没有,没有可疑的电话号码,没有任何暧昧短信。

许月娟发现,苏群把收到短信的铃声设置为静音。

手机是干净的。

太干净了。

许月娟只来得及把手机放回沙发,稍调整了一下摆放的角度,苏群便从卫生间里出来了。

他穿了件深蓝色浴袍,带子都来不及系上,敞着衣襟,露着精瘦的胸膛。

许月娟正在厨房,从容地给一碗极新鲜的刚剥好的虾仁挂上薄浆。

姜末葱花被倒进了底锅里,温油慢火,香味一点点透出来,虾仁倒进去,很快变得粉红,快速地蜷缩,怕痛似的。

许月娟快手快脚地盛好菜,跟苏群两人面对面坐着吃。

许月娟含着笑,吃得很多,并热情洋溢地为苏群布菜,劝他多吃,说他在外头吃不到这种家常的味道,外头的菜也不知用了什么油,也不知道加了多少味精,香是香得来,谁知道害不害人。家里的菜,倒是实实在在又健康。

她能感觉出苏群从眼皮下对她的审视,他已是多日没有这般关注她了。

他依然穿着浴袍,在外头加了一件长的格子睡袍,湿淋淋的头发,他还是不喜欢用吹风机。习惯改不了,然而人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许月娟觉得手心里渗出汗来,一重又一重,筷子都在手里打着滑。她夹了菜放到白饭上,大口地划拉进肚,她能感觉那些食物顺着食道落入胃中,使得胃很快地饱胀起来,心里却还是空落落的,有着食物填不满的空。

一个星期之后,许月娟在雇用的私家侦探的帮助下,将苏群与他的情人堵在五星级酒店的房间里。

苏群还算从容地穿好衣服,皱了眉头问许月娟,你来干什么?

许月娟笑而不答,转身走了。

苏群一拳欲出,目标却消失了。

第二天,是周末,苏群开了车去私立寄宿学校接儿子,生活老师告诉他,昨天晚上,苏炜奕小朋友的妈妈特地过来,把孩子接走了,说是老家有点儿急事,要提前接孩子赶晚班的火车。

苏群用力咬合牙齿,使得腮骨拱起两道棱,他想,许月娟是不会回浦东的,她没那么傻。

苏群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岳父母家,一丝口风也没露便弄清楚了许月娟不在那里。

他打许月娟的手机,可是关机了。

一连打了三天,都是关机。

周一的时候,苏群想,无论如何,许月娟得送儿子回去上学吧,谁知她竟没有。

许月娟是有些朋友的,可她的那些朋友,都是些有钱有闲的全职太太,许月娟绝不可能去投奔她们的,她那个人,不好亲近,交不到关键时刻可以投奔的朋友。

苏群这才发现,自己对许月娟是既了解又这样陌生。

一个星期过去,许月娟母子音讯皆无。

苏群只好跟母亲说了事情的经过。

武小慧沉默不语,嘴唇抖得像嘴里含了一泡热油。

她那个人,绝得很,你就不能托托人,赶快找到她,否则,日子越久找起来越难,你没了老婆是小,苏炜奕是我们苏家的孙子,难道就这样流落在外头了?

苏群烦躁地在母亲窄小的客厅里踱步,托人是可以,但是从哪里找起?许月娟家的亲戚都在上海浦东,她不会回去。

武小慧想在报上登寻人启事,苏群不肯,这种事,不是可以放声大气地与人说的。

中国这样大,两个人出走了,如水滴入海,她要不想让你找到,你便找不到,到底不是演电视剧,拐个弯都会撞上熟人。

苏群每天拨打许月娟的手机。

到了第二十天,居然打通了。

苏群暴怒起来,你去哪儿了,儿子不上学了吗?

自觉蠢极了。

许月娟在电话那头轻轻地笑:“我带儿子去外地旅行了,上不上学要什么紧,我们儿子将来还怕没有饭吃?我们玩儿得起,是不是儿子?”

手机里传来苏炜奕有点儿迷糊的咦唔声。

许月娟终于带着儿子回来是在一个月之后。

她闭口不谈带儿子去了哪里,苏群私底下问儿子,苏炜奕小朋友年纪小,一时说不清楚妈妈带他去的到底是什么地方,二则多少有点儿知觉,爸爸妈妈之间好像是有了点儿什么问题,本来这小人儿的身体就娇弱,连吓带闷气与奔波,一连几天有点儿低烧,更是说不明白。苏群知道问儿子是问不出来什么的,问许月娟更是问不出什么来,何况,去哪里并不重要,许月娟手头有点儿私房,带着儿子躲个三五年不成问题,中国这么大,她想躲哪儿就躲哪儿,真心找的人斗不过成心躲的人。

经此一役,苏群的气焰被打消了不少,他明白自己的身体缺陷,兴许,苏炜奕就是他此生唯一能拥有的孩子了,这是他的**。

尽管武小慧竭力地想隐瞒这件事,然而这种事,瞒得了外人瞒不了家里人,杨柳还是通过苏梁的嘴知道了事情的全过程。她不喜欢苏群,一直觉得他阴沉沉的,可她对许月娟的所作所为也十分不屑,嘴上不发表评论,心里觉得许月娟这个妈妈做得不称职,何必拿小孩子当筹码?有事说事,大家把事情摊开来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直来直去,杨柳这二十多年都是这样直通通地走过来,不懂拐弯抹角,也没这许多的心眼子。

杨柳想,为了这种事情,耽误儿子一个月的学习,这倒还次之,这可给孩子的心理造成多大的伤害!

杨柳的心里从此对许月娟更加不以为然,还混着一些鄙夷。

自这件事之后,武小慧开始警惕起来。

武小慧曾听小儿媳妇杨柳闲聊时提起过,颐和路小学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能为学校提供一定数量赞助的人,可安排一位直系子女入学。

所以,许月娟出走事件过后没多久,武小慧就给苏群出了一个主意。

为了不再让大儿媳能那样方便地带走她最疼的小孙子,武小慧要苏群多少也放点儿血,掏了笔钱,为颐和路小学的一间新建的电脑教室添置了全部的最新款电脑和部分其他设备,终于把苏炜奕转学到了这所学校,正和苏炜诚在一个班。

一切都是瞒着许月娟办的,办妥之后,一个周末,武小慧把儿子媳妇们都叫到家里来吃饭,饭桌上闲闲地宣布了这个消息。许月娟面色如常,慢悠悠地尖了手指剥糖醋罗氏虾,苏群阴着脸不说话,苏梁全不理会,自顾地吃着,倒是杨柳,微微有点儿吃惊,眨巴着大眼睛,从婆婆、大伯和嫂子的脸上依次扫过去。

许月娟把一只虾完整地剥出来,仔细地蘸上汁,递到儿子碗里。

武小慧说:“颐和路是全市顶好的学校了,叫他们小弟兄俩在一起,我照应起来也方便。听说那寄宿的学校,也就是驴子拉屎外面光,你看得见的地方他做得好,看不见的时候,那些生活老师,不定怎么刻薄我们孩子呢,还是转过来好。”

许月娟又剥一只虾,笑着说:“妈考虑得自然比我们周到。”

武小慧也笑,道:“你也别怪我多管闲事,孩子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好些,你要是照应不过来,横竖我也没有老到不得动,替你接一接孩子也是可以的,我也不是没有接过诚诚。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轰。”

许月娟笑得越发明媚起来:“好的呀,那我们就指望奶奶常照应了。”

许月娟的态度,反倒叫武小慧疑疑惑惑起来。

杨柳看着饭桌上许月娟剥出来的虾子壳,剥得那样整,虾的形状还在,一个微微透明的粉红色的壳,有点儿小小的不动声色的惊悚。

一桌子人眼风来去,刀光剑影,脸皮子上头是笑下头是横着的肉,只有苏梁一无所知似的,只顾埋头一声不响地吃饭,一边斜着眼去看客厅的电视,里头正演一出武侠剧。

杨柳再一次确认,她不喜欢这个家除了苏梁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苏梁在这个筛子一样满是心眼的家里,是一个异类。

武小慧不知道的是,许月娟在这顿饭之后,跟苏群又私下里签了一个协议。

第一,苏群必须与那个女人彻底一刀两断;第二,必须白纸黑字地写明,苏炜奕是财产的唯一继承人。

苏群在这纸协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许月娟隔天便在银行租了个保险柜,将协议放了进去。

这以后,苏炜奕果然与苏炜诚成了同班同学,武小慧果然常来接孙子,自然,一接就是两个,还回家去等着他们的妈妈再来接。

杨柳跟武小慧说,自己的单位离颐和路小学并不远,离武小慧家却挺远,若是她下班后再转到婆家去接儿子,反而绕了路,白浪费好多时间,不如苏炜诚还是由她自己接吧。

杨柳想,她才不要沾婆家这点儿光,自己的儿子,离这阴皮寒骨的一家子越远越好。

因此,武小慧只接了苏炜奕一个人回家。

苏炜奕个头小巧,看上去体质极弱,好模样却越来越显山露水,雪白皮肤,乌黑头发,不常笑的一个小孩子,总低眉顺眼,偶尔抬起眼来看人,波光潋滟的一双眼睛,真的是非常招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