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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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小慧天天接苏炜奕放学,许月娟时常干脆将儿子留在武小慧那里过夜,闭口不提给生活费,自己乐得继续做她闲散的全职太太。

怕什么,许月娟想,苏家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好欺负的,自己的目的也达到了。何况,她要真再次把孩子带走,凭武小慧这个小老太太,怕还不是自己的对手。

日子眨眼就过,杨柳的儿子已上完了一年级,暑假来了。

期末考试,苏炜诚带回来相当不错的成绩,数学九十九,语文九十八。比较起来,苏炜奕的成绩就逊色了,两门都只考了九十二分,因为考试时他拉肚子,身体状态不好。

许月娟与武小慧对此全不在意。

面对长长的近六十天的暑假,杨柳犯了难。

她与苏梁两个都要上班,儿子怎么办?丢给婆婆不是不可以,得欠武小慧一个天大的人情。长时间丢给自己的父母也是不可能的,老妈老早就放下话了,她身体不好,杨爸爸更是身体欠佳,三高,尚且要她来照顾,杨曦在美国,也快毕业了,毕业了嘛就要成家立业,万一要个孩子,她立马就要飞美国照顾照顾。“离家千里万里的人不容易哦。”杨柳听自家妈妈这样说,不免冷笑一声,在老妈的眼里,儿子条件再好也是不容易,女儿嘛,怎么都能将就。

杨柳开始打听有没有托管孩子的地方,这个时候,她了解到一个信息,有一个民办学校,暑期也开班,一期十五天。

杨柳决定给儿子报这个班,要是贵得不太离谱,可以连报个两期,这就混过了一个月,还有一个月,让儿子在奶奶家待上几天,再老着脸到外婆家打几天游击,周末休息时自己带回家,一个月混起来,也快。

去报名的时候,杨柳吓了一跳。

那场景叫她回忆起当年上省实验幼儿园排队拿号的那天,有过之无不及。

报名处热闹如菜市场,一共设了五个席位,同时接受报名,每一席也就是放了一张普通的长条形课桌,坐了两个人,一个人负责收钱,开发票,一个人负责登记,发听课证。每一个席位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

杨柳随着人流慢慢地往前移,一边与身边的家长闲聊了两句。

这一聊不要紧,让杨柳有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之感。

她原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个托管性质的班,无非带着孩子讲讲故事,看看课外书,做做暑期作业,偶尔游戏一下,谁知道竟不是。

这其实是一个民办的补习学校,这几年做得风生水起,听说每年都有不少学生考入本市最好的中学,还有两年的中考状元也都是在他们这里补习的。杨柳去时,正好看到有喜报张贴出来。红纸上浓墨重彩写着,本校学生××与×××分别取得本市今年中考的榜眼和探花,另有若干学生升入重点中学,引了一堆家长在细看。

这个办学机构全名叫“书香学院”,完全不是带孩子游戏或做暑期作业,更不是替你看孩子的,人家只负责上课,半天,用正规的奥林匹克语数教材进行授课,若是两门同时上,一个下午是三个小时的课,语数各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另有二十分钟课间休息,原则上不许单报一门课。

杨柳越听越自责,这样出名的办学机构,她竟然一无所知,她总以为现下儿子的成绩还不算差,而且,只要学好课内的知识就行了。

旁边的一位家长听了杨柳的话,极老到地咳了一声,说,你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本市那有数的几所好中学是谁想上就能上的吗?

杨柳连忙说,我也知道不容易,就像上好小学一样不容易。

那家长是个大块头,一件半新不旧的T恤全汗湿了贴在身上,脸上犹自热汗滚滚,面孔赤红。他挥挥蒲扇般的大手,说,不一样不一样,完全是两码子事,太不一样了。

“这么跟你说吧,”那大块头转过脸来冲着杨柳,这个年轻的、样子娟秀可爱的女人满怀求知欲望,圆睁着一双黑眼睛热诚地看过来,这使得大块头心情舒爽,很有表达欲,“上小学,无非就是托人、找关系、求爷爷拜奶奶,这一套,我们小民最会来了,属于熟练业务,无非赔上点儿自尊,让小孩儿能有个好小学上。往后六年里头自然还有的是烦恼,可是没有择校的烦恼了,到底可以消停个六年对不对?自尊算什么东西?值几个钱?对了,还要赔上一笔钱,一万五,不算小数目,但还算拿得出来,再说,小学择校还是有个谱的,有谱有行,咱们按谱子唱歌,教育局有规定,择校统一价,一万五,凭你再好的小学,颐和路那种级别的……哦,你小孩就在颐和?蛮好蛮好,看来你们家路子蛮野。就像是颐和路小学,他也不能想收多少择校费就收多少择校费对吧?一样是一万五,按谱子唱歌嘛,所以,小学,关系加一万五,你就可以择校,也就是说,你跟那个庙里头的和尚认得,你就提着贡去上,他总归帮你烧炷香点个长明灯对吧?可是中学,中学,就不是一万五能解决的事了,那个就没谱了,各个学校自有各的谱,五万也说不定,十万也有可能,去年,我一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他女儿,成绩是马尾串豆腐,提不上筷子,可是你猜怎么样?”

杨柳排着的这一队,那负责收钱的是一个小姑娘,手脚明显地比另一个收费的要慢很多,所以这条队伍如同一条肥胖的动作迟缓的大虫,在阳光里缓缓地向前移动。排队的爸爸妈妈们,无聊之下,听得大块头说得声色俱全,都转过头来看着他说。

一个年轻男人催促大块头:“你就不要卖关子了,说说你那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女儿后来上的什么学校吧!猜什么猜,难不成她成绩马尾串豆腐还上得了金陵实验中学?”

大块头响亮地“哈”了一声:“还真叫你说中了,还真就上的金陵实验中学!诳你们是小狗!人家有路子,而且不是一般的路子。可就算你有这种野得不得了的路子,你还要同时有钱,给得起赞助费!”

众人哄笑起来。

大块头红光满面接着说:“真的,像我们这样的,怎么办?那只有指望小孩成绩硬邦邦!你得个什么奥数竞赛一等奖、华罗庚杯一等奖、走进美妙的数学花园竞赛一等奖(杨柳想,竟然有数学竞赛叫这个名字)或是拿个省级电脑编程比赛一等奖,不等你上门去拜佛,人家和尚亲自下山来求你!提前把你小孩签走了……”

杨柳问:“什么叫‘签’走了?”

大块头和气地低了一个声调儿说:“就是提早跟你签约,你的小孩我要了,不要你交赞助费,尽管来上学!”

杨柳长长地“哦”了一声。

“那如果是别的比赛得奖了,签不签?”

大块头很权威地又挥挥手:“那不管用,好中学只承认数学和电脑比赛,要么你小孩儿比赛成绩推板一点儿,二等奖,但是,是市级三好生或是什么名小孩,上过电视啊,上过报纸啊,反正一句话,有名气,能给人家中学争脸!要么是有体育特长,弄个体育比赛全国级别的冠军亚军季军,人家中学需要你替他们挣体育分,成绩就是拆烂污,也有可能被提早签走,签走之后他可不管你学得怎么样,能替他们一年拿几个体育奖就行。”

四周一片叹声。

“所以,我们这种没有关系也没有钱的人,子女又没什么体育天赋,只好送小孩子来上补习学校!这家补习学校也会举办数学比赛,拿了一等奖,人家好中学是承认的!你别看他是私人办学的,可是他办得早、资格老、水平牛,人家中学才承认的,越是承认,他越是要好好办对吧?这就是良性循环!”

众人嬉笑起来,有人说,你好像给这个补习学校做广告的哦,有人说,你怎么了解得这样清楚,难不成你小舅子在这里上班?嬉笑声响成一片。

站在杨柳身后的一个年轻妈妈突然插嘴道:“听说这个补习学校,你小孩要是成绩不好,他会劝退的,你要交补习费人家都不收你!牛吧!补习学校办成这个样子才叫真牛!”

刚才还明晃晃的日头忽然暗下来,云遮住了太阳,杨柳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向前挪动,心口突来的闷气叫她的心肝五脏都变得沉甸甸起来。

杨柳终于给儿子报上了名。每天下午一点半到五点,一共十五天的课。

杨柳又转出门去,在补习学校隔壁的一家书店里替儿子买了规定的教材,两大本,付款时又排了好一会儿队,人实在是多,都是来买教材与辅导书练习书的,多半手里都拿着字条,对着上头写的书名,拿了一本又一本,跟不要钱似的。

杨柳从书店里出来的时候,口袋里就剩得十块钱了。

杨柳回去之后跟苏梁商量,怎么接送儿子苏炜诚上课。

杨柳说,我得去上班,这可是个大麻烦事儿。

苏梁原本听杨柳说了补习费是多少多少就一肚子没好气,一听说麻烦更加没好气,说,我也要上班啊,这个时段是我最忙的时候,我顶多周末替你接送下,其他时间肯定不行,我请不下来假。

杨柳扑打他一下:“替我送!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咱们想办法轮流溜出来接送。现在咱俩一块儿吃苦,将来儿子有前途咱俩也是一块儿享福。”

苏梁“切”了一声:“未必儿子上了这个补习学校就有前途,不上就没前途。”

杨柳便把今天听大块头讲的那一番话细细地又给苏梁重复了一遍。

可是苏梁并没有给她期望中的紧张或是觉醒的反馈,反倒是一边听一边“嘁嘁嘁”个不停。

“上不了好中学就上普通中学,有什么了不得的。好中学是中学,普通中学就不是中学了?”苏梁没好气,找了把小剪子笨拙地剪手上的倒刺,一边索索地呼痛。

杨柳接过剪子替他剪,问:“怎么说,到底你能不能溜出来接送?我想过了,一点半之前,赶在午休时间结束前提早些把儿子送过去,再赶回去上班,五点我们就下班了,提早一点儿溜出来接。你看怎么样?”

苏梁想了想:“真的不行。你五点下班,我六点才下班,你晓得我们单位现在抓得多紧,别说天天请假,就算偶尔请一回,我们领导的脸也拉得跟长白山似的。而且上课的地方离我们单位十万八千里,我差不多要横穿半个城,那起码提前一个小时就要出来。不行的。”

杨柳叹了一口气:“那只有靠我了。可是我也不好天天请假。补习学校离我们单位也不近,天天打车我也吃不消。”

“天天打车?老婆,一个星期打一回我们也吃不消啊,来回三十块钱,一个月就又多花一百二十块。我们每个月还要还贷的。”

苏梁原本是个对钱没什么概念的人,可自从贷款买了房子,生活水准似乎一下子受了影响,让他不得不关注起家里的经济状况来。

杨柳周末和苏梁一起带儿子去奶奶家吃饭,吃过之后,杨柳试探着说了儿子马上要去上补习班的事,还未来得及说到接送的问题,武小慧便笑着说:“哟,那你们两个要吃点儿苦头了,一点半,正是太阳最热毒的时候。大日头底下,跑来跑去,你们年轻人都吃不消,要是换了我们年纪大的,跑个两趟就要躺下来了,老年人最怕受暑热,头一晕,一下子栽倒,一跤跌得人过去了也是可能的。”

杨柳目瞪口呆,简直不晓得再说什么。这老太太滴水不漏,断了她一切可能冒出来的想头。

杨柳在回去的路上忍不住跟苏梁说,你妈真是精到毛孔里。

苏梁眨巴眨巴眼睛,明白了杨柳的意思,讪笑道,你不要在意,要是赶不及的话,把儿子往她那里一丢,我看她也不会不送。

杨柳说:“那可不敢,万一她中了暑热一跤跌过去了,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苏梁说,喂喂喂,不要咒我妈啊!

杨柳答,不是我咒她,是她自己说的,老年人中了暑热是会一跤跌过去的!

苏梁看杨柳面色不善,一张小小瓜子脸绷得紧皮紧骨的,也就不再说了。过了一小会儿说:“我本来就不赞成让儿子上什么补习学校!补什么补!要是不上补习学校,我把他往我妈那里一丢,交点儿生活费,我妈还会不替我看着儿子?她不是替我哥看着儿子呢嘛!不都是孙子嘛!就是你,非要让儿子上什么补习学校!花着钱还费着事!”

苏梁越说越上了气来,冲冲地朝前走,把杨柳跟儿子甩在身后。

杨柳也动了气,两个人为此一个晚上都相互不搭理。

苏炜诚小朋友眼珠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妈妈的脸色,一会儿看看爸爸的脸色,似乎希望他俩能给他个结果:到底他要不要去上补习学校。

他还不是很明白补习学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苏梁告诉他,儿子啊,补习学校不是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