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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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苏望这样中等偏下的孩子的家长,是最最隐形的一群,她们对于那些充满自信、如同充足了气的足球般在群里上蹿下跳的家长只有仰慕的份儿,对于她们所带来的各类消息只有被动接受的份儿。

今年小升初的政策还没有公布,不过说实话,有关小升初前期的一些事,一些信息啦什么的,教育局不会教你,老师不会教你,你只能从一些论坛、QQ群里知道一些。我们同事说的,她是过来人,女儿去年刚小升初。

这一天,杨柳一打开QQ,就看到儿子班级家长群里这样的一行字。

这是一场暗战哪。

一位妈妈接着打出一行字来。

一个又一个的家长开始发言,一行一行的字突突突地在群里跳出来,跳出来。五颜六色,得意扬扬来势汹汹劈头盖脸。

杨柳想,到哪里去寻求那家长说的信息呢?她要从哪里得知所谓的“前期的事”呢?

她坐在家里,细细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关系网,想从中找出一两个可以帮得上忙的人。

家人?家里只有老妈一人,她能知道什么呢?苏梁?估计他比她更糊涂,何况他现在正忙着建一个新家。苏群或是许月娟?人家有的是钱,早就说要把儿子送贵族学校,人家根本不会参与这种竞争,你看许月娟,儿子班上,只得她一个家长没有加入QQ群,她是完全置身事外的有福的人。单位同事?人家就算有路子,也犯不着浪费在一个平常的同事身上,家里但凡有点儿人脉资源,都留着用在自家孩子身上呢,好钢用在刀刃上嘛。

杨柳头一回觉得这样孤单,举目无亲,走投无路。就算下决心倾家**产送礼走门路,那也是拎着供品找不着庙门。

杨柳想来想去,只得老了脸去找苏望的班主任姜丹华。

姜丹华倒是挺客气地接待了她,跟她讲了一些去年小升初的方案细节。目前政策尚未出台,也不好说什么,可是大体上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说改革说了有十多年了,哪是那样容易就改得了的。姜丹华说,如果你想择校呢,一是抓住这最后的半学期,尽可能让孩子去参加些比赛考试,能拿个二等奖三等奖也是好的,能拿些人家中学看得上眼的承认的证书也是好的。二呢,是抓孩子课内的功课,努力地让孩子在六年级的期中考试中考出个像样点儿的成绩,以保证成绩册子好看一些,当然最好是全优,我们呢,也会尽可能地给家长一帮助,比如学校规定,到了六年级,数学九十分就可以得优等,要是稍差那么一两分呢,也不是不可以通融的,语文呢,能上八十五,就可以得优了。你得让苏望好好地努力争取一下。等各个中学具体的招生开始以后,你就可以根据孩子的实际情况去递材料了,多跑几个中学,多递几份材料,谁也说不准哪块云彩有雨对不对?

杨柳听着姜丹华说,一路在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越听心里就越凉下去,姜丹华说的几条,哪一条对苏望来说,都是千难万难的事。她没少让他参加比赛,可是多半,他连决赛都进不了,偶尔有一次进了决赛,可连三等奖的影子都没见过。她也没少让儿子去考证书,至今不过拿到一份英语水平证书,听说还是民间组织的考试,很多学校不承认的。学校的功课,苏望也不过学得结结巴巴,英语勉强能得个八十来分,数学遇上稍难一些的卷子连八十分都上不了,语文呢,作文一直是苏望最头痛的,常常一扣就是十来分,再加上基础知识部分再东扣一分西扣一分,能上八十就谢天谢地。

杨柳下意识地用签字笔将小本子戳出一个个细小的洞来,她能感到原本就不多的可怜的信心与希望就从这一个个小洞里“哧哧哧”地漏走了,她这几年的光阴岁月,她陪着儿子付出的那些努力,经历的那一些困苦,“哧哧哧”地漏走了。

她的耳朵里充斥着这细小的“哧哧哧”的声音,震得她脑袋“嗡嗡嗡”地响。

杨柳厚着脸皮张嘴,感觉到自己的舌头从上颚上撕扯下来,她问,我冒昧打听一下,去年,您孩子是怎么择校的呢?

有一丝阴影飞快地从姜丹华脸上掠过,刹那间杨柳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姜丹华沉默一会儿说,我说句实在话吧,每个孩子的实际情况千差万别,我的情况对你也许没有任何参考意义。

杨柳因为羞惭与后悔瑟缩得不知怎么是好,她恨不得当着姜老师的面,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脸皮上。

姜丹华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只小着她几岁的同龄人,她的天涯沦落人她的同病相怜人,不自觉地“咔嗒咔嗒”把手中红圆珠笔按来按去,“咔嗒咔嗒”。

姜丹华说:“你也不要太焦虑苏望妈妈,这几年,有些学校也有摇号制度,就是说,开放一些招生名额给普通的孩子,由电脑摇号,摇上就可以上,到时候你不妨试试。不过,这种事,全靠碰运气了。”

当年,方正就没有运气。

“苏望妈妈,我说句不该我一个教育工作者说的话,天无绝人之路,实在不行,还有就近入学这一条路呢。其实,条条大路通罗马,孩子还小,往后的路,长着呢。我教过的学生中,到初中高中才开窍,成绩突飞猛进的也不是没有。”

不管怎么样,杨柳是从心底里感激姜丹华的,这么几年,她没有从姜丹华这里听到一句打击儿子的话。连她这个做母亲的,气急败坏中,也不时地会把儿子贬得一无是处。

不过,杨柳想,不是当妈的,人家又何必贬你。不连皮带骨扯着筋,哪里用得着说那些伤人的话,老师跟妈妈,隔着一层肚皮,就隔着千山万水。只有当妈的,一边骂着孩子,一边痛入心扉。

那个跟她血脉相连牵筋连骨的小孩,他的未来,是她全部的希望。

杨柳开始害怕再进儿子班级的家长群,很害怕。怕一点开就会跳出一些让她想不到的消息,说着那些她想办可又没法子没门路办,又不甘心办不到的事。

可是,她却又不由自主地点开这个群,一次又一次地跳进那五颜六色的字里行间去。跟中了邪似的。

有时候,终于关掉QQ,呆坐着时,想起苏梁已是许久没有来电话了。

四月份的时候,杨柳带着儿子去参加一个英语考级,这是杨柳经过反复认证的,确认是中学承认的一种全国性英语考级证书,为了让儿子能通过这次考级,杨柳从两三个月前就为儿子报了一个辅导班。

这考级有点儿不同寻常,时间竟然在晚间七点,包括笔试和口试,一直要考到九点半。因为考试地点离家很远,五点钟杨柳就领着苏望出门了,在外头一家干净的小馆子里吃了饭,饭菜出人意料地便宜又美味,苏望吃得快活得几乎忘记了考试这码事,像一只小猪似的发出一些“哼哼”声。倒了两次车,母子二人到了地方,可并没有看见什么学校,路边只有一些小店铺和小超市,高大的商业楼晚上黑黢黢的,没有人,偶有一扇窗口有盏孤灯,像是大楼脸上滴下的一颗闪闪发光的泪。

眼看时间快到了,杨柳着急起来,倒是苏望机灵起来,看见路边一个修车的,说妈妈我们去问问他吧。

谁知还没等母子二人开口,那修车的便说:“送孩子考试的吧?喏,顺着这条巷子进去,左一拐就是了。今晚上我都指了有一百次路了。”

却原来这什么补习学校深藏于小巷深处,看着原先是厂房,后来改成一间一间的教室。杨柳不由得想,现在办培训学校可比办工厂挣钱多了。

杨柳把儿子送进考场,在二楼,楼道拐角处有厕所,大概堵住了,扑鼻的臊臭,连教室里也闻得到。杨柳陪儿子坐着,还有些时间,监考老师都还没进来。苏望有点儿考前莫名的兴奋,在座位上扭动着说,好臭好臭。

老师进来了,家长们自然得退出去。

杨柳走到门口,回头看看,这家培训学校是做成人培训的,课桌椅都较宽大,杨柳看见小小的儿子坐在那课桌后,好像掉在一个窟窿里似的。从前那么多次考试,她只能把送子送到门边,从来没有进过考场,从来没有看到过儿子坐在考场里的样子,考场不过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景象,她只想象过他可能做对几题或是做错几题,或是遇到难题正在抓耳挠腮,可是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儿子坐在考场的桌子后面,像现在这样,整个人扑在桌子上,下巴抵在桌子上,撅了屁股,把那椅子一摇,又一摇。她把儿子孤零零地留在这里了。

老师出声叫大家把书本放到讲台上去,儿子站起来,拎着他的小布包,“咣”地把它扔到一堆包上,又走回座位“咣”地把自己扔到椅子里,皱起鼻子,大约觉得教室里的味儿实在是不好。他把脑袋左右摇晃两下,看到依然站在门边的母亲,他也没有笑,却挥挥手示意她快离开。

又一位监考老师,拎着播放听力的录音机进教室,轻声地和气地对杨柳说,家长在外头等,考完孩子就出来了。

那将是两个半小时以后了。杨柳想。她躲进厕所里,待了好久好久,好离儿子近一些。她在窄小的隔间里,在那刺鼻的臊臭里,泪流满面。

杨柳在外面乱转悠,学校旁有一家茶餐厅,有不少家长进去喝茶等孩子了。杨柳舍不得,那一杯咖啡一小碟葵花子就要三四十块钱。她走出去差不多两站路,才找到一家麦当劳,买了杯最便宜的饮料,坐着。一直到还有四十分钟考试结束,才又走回学校门口。

所有的家长都聚集过来,在一楼窄窄的楼道里等着孩子们下来。

最早一个班的孩子下楼来了,爸妈们自动向两边分开,中间渐成一狭长的小路,成一夹道之势。人是很会夹道的,迎奉时夹道,送别时夹道,送葬时也夹道。欢喜,鼓舞,凄凉,哀伤,希望绝望大喜大悲,人来客往生老病死,全在这夹道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