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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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班主任还告诉姜丹华,方正现在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团,他们有一个自办的校园刊物,几乎每期都会有方正的文章,还有几篇作文发表在晚报上,老师跟姜丹华说,这孩子挺有天分的。“要是您愿意,可以跟我们班的那位出版社的家长联系,我们班,也算是出了一个少年作家。”老师说。

姜丹华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在操场上看到了正在上体育课的儿子。

这一节课练习跳沙坑,儿子正站在队伍后等着轮到他。

他完全继承了父亲的大长腿,抱臂站着,一条腿微微斜伸出去,目光穿过前方的同学,穿过沙坑,穿过宽阔的操场与学校的有年头的围墙,和围墙上密匝匝的爬山虎,落在一个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地方。旁边有同学跟他说话,他回答,两人一同笑起来,友好地互相捶打。普通的十三岁的男生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同学转过身去,方正的脸上还留有笑容,像是他还没来得及收拾好刚才的表情,慢慢地整理之后,他又恢复了望向远方不知名地方的样子。轮到他跳了,他起跑,助跳,奋力一跃,在跃起的刹那,他的五官纠结起来,与肢体一同使着劲儿,他好像从什么东西里头,比如壳子、束缚,或是挟持,挣脱出去似的,然后落地,带起一片细沙。那是一个不好不坏的距离,如同他所得的无数次的二等奖那样,不近不远,不好不坏。

同学中起了一阵喧哗,方正居然抱拳向大伙儿拱了一拱,那一刻他居然有点儿嬉皮笑脸,是一个当妈的姜丹华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方正。

姜丹华想,不是每一个大长腿的人都适合跳高跳远或是跨栏,就像不是每一个资质不错的孩子都一定能得一等奖,不是他不努力,不是他不上进,只是他不适合,再努力也于事无补。金字塔会有一个庞大的底端,有一个耸然的顶端,然而,那被忽略的,在底端与顶端之间的那一群,或许是最艰难的一群。下不去可也上不得,他们在双重的挤压之下,艰难地,完成一个对自我的认识过程,完成一个由希望到失望再到希望再到失望的灰色的循环过程。而自己,姜丹华认为,就是那个让方正的自我认识变得更加艰难痛苦的人。

她不许他认识自己,她硬要指着那个真实模样的方正说,这不是你,这才不是你。你看,她展示给他一个更完美更优秀的样板,她说,这个才是你应该的样子。她压制他揉捏他搓着他打着他,刀切斧削凿子凿,她让他痛不欲生却又说不得诉不得,他伤了皮肉筋骨,血流成河,但却有强大的再生能力,长好之后,还是那个真实模样的方正,终于不疼了不受罪了,但是她的刀斧与凿子却又磨得锃亮地迎上来了。有一天他发现,自己都拒绝承认那个真实模样的方正才是自己,而认为那完美优秀的样板才是自己,他以为他只是不够努力,只要再努力一下,也许只要一下,他就会成为那样的样板。突然,她又跳出来告诉他,不,你错了,那个不是你,不是你。

他痛,却不能说,所以把他自己封起来,像遇到危险遭遇痛苦的小动物缩进了黑暗温暖的洞穴中。

方正又排回到队尾,脸上有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笑容。

真正的笑,会有余音,会无声地在脸上停留一会儿,方正那样的笑,不是这么回事。

你以为他还在吗?不是的,他已经不在了。他在他的洞穴里。她要多愚蠢才会觉得方正这孩子的抑郁症状都消失了呢?

姜丹华站在那里看儿子上课,用十分钟的时间洞悉了儿子几年以来的生活以及这生活里,她所犯下的罪恶。

过了两天,就是周末。方耀平突然打来个电话,说是想叫儿子和姜丹华一起出去吃饭。他说他在报纸上看到方正发表的作文了,想帮儿子庆祝一下也放松一下。

姜丹华问方正想不想去,方正说,去呗。又说,你也去吧妈妈。

姜丹华就跟儿子一起去了。

方耀平选的饭店正是姜丹华和儿子都喜欢的,过去他们一家三口偶尔也去,菜色一如既往地合胃口,方正吃得很多,连姜丹华也吃得不少,方耀平非常周到地给他们布菜,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想吃的,主食要菜泡饭还是阳春面,要不要来点儿新鲜水果,甜点呢?吃不了甜点可以打包。方耀平还很客观地赞扬了方正,说他写得的确是不错,希望他坚持写下去。

突然就静下来,真怪,就那么静下来了,谁都不想说话,只听见金属筷子轻磕在盘子边上极细微的声音。他们一家子都是好教养,吃饭时从不会在唇齿间发出声音。可是方正忽然“呼噜”一声吸了一口汤水,突然静下来的方耀平似乎被这一声惊了一下,姜丹华却笑了一笑。

吃完饭,方耀平又送他们回到姜丹华租的地方。

儿子安静地洗漱,他真是从来不大声大气,安静得似乎没有他这个人。

姜丹华站在他身后,看着儿子瘦削的背,蝴蝶骨把T恤撑起两块对称的鼓。

姜丹华说,儿子,有件事一直想告诉你,本来你刚上中学的时候就该说了,拖到现在。儿子,我跟你爸爸,我们分开了。

儿子方正正在抹脸,毛巾移开之后,带出一片水汽,露出他年轻光洁的脸,热水作用下红扑扑的脸。

方正说,我早就知道了。本来还希望你们可能还会和好,但是今天一起吃了这顿饭,觉得不会了。

方正说,妈妈,你怎么会以为我还不知道的?

方正突然间尖刻起来的腔调,他脸上突兀的嘲讽的笑,在刹那间,封死了姜丹华所有的话的出路。然后他低下头,又抬起头,满怀真诚的歉意,他拿还湿着温着的毛巾包着他母亲的双手,搓了两下,他说,妈妈你不要那么多的心事,平平静静快快乐乐就行。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呢?

过了两天,姜丹华打电话给方正的语文老师,先是感谢了老师对方正的鼓励和关心,姜丹华说,至于要不要出版那本长篇绘本,让方正自己决定吧,不要告诉他我来过学校,“你就干脆当没告诉我,就当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个硬皮大厚本子”。

方正上初一的这一学期,苏望也上六年级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杨柳想。

五年级下半学期的时候,她已开始为苏望的小升初择校而焦急了,可好在,毕竟还有大半年的时候,那痛苦还算是在远方,中间还隔着一道护城河,痛苦尚未完全攻陷她的人生堡垒。

然而现在,它已经来了,他躲不掉了,她也躲不掉了。

苏望依然成绩平平,特别是数学,偶尔还会有一两个难看的成绩。语文尚可,英语尚可,各种择校必备之奖状证书等物,依然存货少得令人绝望。杨柳想,到了这份儿上,还心怀希望,想着在这最后的时光有奇迹出现,这当妈的得多缺心眼儿才行啊。

苏望他们班早有一个家长QQ群,以前不过是家长们替孩子问问作业,骂骂糊涂的忘记记下作业或是作业没有记全的儿子女儿,偶尔老师会在群共享里发布一些复习资料,家长们屁颠颠地当宝似的下载了打印出来给孩子用,更偶尔的,家长会替孩子问一两个问题,正是头一天晚上辅导孩子学习时遇上的难题。大部分时间里大部分的家长都是沉默的,活跃的从来只是那么几个妈妈。

可是到了六年级,突然地,QQ群变成了一个火热的焦虑情绪的制造机,一个焦虑症患者的集中地,家长们在这里把自己的焦虑发泄出来,转嫁到他人的身上,同时也从他人的身上接收更多的焦虑。

几乎每天,群里都很热闹,一考完试,有的家长便公布自己孩子的成绩,无声又喧哗,叙说自己的孩子考得如何如何不好,马上会有家长接话道,你这个成绩还不好啊,大约可以排第几第几了吧?要说差我们才考得差呢。其实,杨柳想,真正孩子考得差的,是不会作声的,比如我。

有那一两个子女成绩好的家长显得颇为胸有成竹,时不时地在群里担任着指点迷津的角色,比如,有一位,是个有一份闲职的妈妈,她的女儿在班上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课外的奖状什么的按有的家长的话来说,不要太多,多得要漫出来了。有那爱开玩笑的家长曾对这位当妈的说,把你女儿奖状的地缝子扫扫,扫他几张三等奖给我们儿子,就够他上个不太差的中学了。这位妈妈大约真的是很闲,几乎每一回杨柳点开QQ群,都可以看到她在线,她那细小浓黑的字体飞快地划过屏幕,一行又一行,像电影的最后,那一排排急速出现急速上升又急速淹没到黑色屏幕的最上方的演职人员的名单,看着看着,杨柳就迷糊起来,总觉得很快会出现一个惨白闪亮的“end”,宣告一场短暂又漫长的迷梦的结束。

“全优成绩,是升入好学校的必备条件。从四年级起,每一本成绩手册上,每一门功课,每一个细格子里,都必须是优,这样才可能有最基本的择校竞争力,若是出现一个良字,那些好学校是一票否决你的。”那些细小浓黑的字打出这样的讯息,像荆棘一样狠狠地刺入杨柳的眼睛。

最基本的竞争力苏望都不具备,他的成绩手册里遍布着良,偶尔还有中,偏生那些优字不知为何总写得饱满浓黑油亮,而那些良与中,则干瘪暗淡,笔触半死不活,颜色暧昧模糊,多像儿子糊里糊涂仓皇可怜的十二年的生命。

杨柳小心地战战兢兢地打了一行字:一定要全优吗?是系统默认的字体。

那边回复她五个惊叹号,一个比一个饱满一个比一个粗大,像一个又一个大棒,兜头朝杨柳打下来。

家长们渐渐地分成了几派。

优等生的家长们相互吹捧对方的孩子,贬低着自家的儿女却又不忘漏一两句儿女非凡之处。

中等生的家长们相比之下倒是一派悠闲镇定打定主意上哪所哪所中学了不烦了烦也烦不了那么多。

住宅学区好的扬扬自得,庆幸之余入群不过隔岸观火聊以深慰自己曾经付出的焦虑。

那几个成绩特别差总是倒数的孩子家长,倒有一种意外的活泼和幽默,他们时时发上来的一些搞笑或带点儿色的图片,一点点社会新闻热门八卦成了群里的调剂品。但很快,调剂品失效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今年度小升初的官方政策依然如深闺少女简直就要终老在深宅大院里。然而,按照尽人皆知的惯例,小升初战争的序幕早已拉开。

杨柳深陷入战争之中,成了一个没头苍蝇般的大头兵,不知道要冲向谁不知道要投靠谁。

有一天,杨柳接到老师用短信发布的成绩,发现儿子这次的数学测验,居然破天荒地考了个九十五分,正欣喜得要泪下的时候,突然那QQ群又闪动起来。

还是那位消息灵通的优生家长,细小浓黑的字体打出一行字:

数学吴老师说了,这次的测验卷学校选择失误,难度系数太低,所以,班里自行决定,每个人的分数都打八折。我女儿这下子只得八十分,这可是她读六年书从来没有过的成绩,呵呵。

杨柳望着这一行字,望着打八折三个字,嘴里的水“噗”地喷到地上,她觉得自己好像把心肝儿五脏全喷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