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杨柳住在了娘家。
儿子这几天被苏梁接回去,住在了奶奶家,杨柳跟他说,自己要出两天差。她跟苏梁商量好,没把外公突然去世的消息告诉孩子。怕影响孩子的心情,这是他小升初前最关键的一学期。
父亲的床铺被拆掉了,他用过的旧被褥也烧掉了。屋里空出来的那一块,地板的颜色终于被杨柳用木刷子刷了出来,墙壁是苏梁新上的涂料,一片刺目的雪白。
杨柳妈在杨柳刚刚上床躺下的时候,摸了进来。
杨柳妈说,这一回多亏了苏梁。杨曦一时又回不来,要不是他,凭我们两个,那真是不能想。你不晓得,苏梁,这两年,到我们跟前,来得比你勤,你爸去医院检查,基本上是他带着去的,他们一直感情好,苏梁叫我们不要讲给你听。
杨柳妈停了一下,又说:“要我说,你们也没有什么大的矛盾,苏梁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呢,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他。哪家夫妻不吵架?现在离婚不丢人,复婚也不丢人,我看你可以考虑。”
杨柳躺下来,以毛巾被蒙脸说,妈,我累了你让我睡吧。
杨柳妈走出屋去,在门口站住,又说,你自己的事,自己想清楚。
现在苏望毕竟才上小学,你一个人带着小孩硬撑撑还行,娃儿再大一些,你吃不消的,经济上,精神上,都吃不消。就算你以后能再找一个经济条件好的,不是亲爹,不可能当冤大头替人家养儿子。那个时候,你用自己的钱往自己儿子身上花,他也许还要不高兴,要是他也带着个小孩,就更难。
杨柳说,妈,你不知道,苏梁有对象了,要结婚了。
老太太站在门边,说,啊——
杨柳拉灭灯,闻着墙上新鲜涂料湿冷呛喉的味道,在漫长的夜里,想着她生命里的几个男人。一辈子无可无不可的,永远向着她的父亲,疏远得连样子都模糊了的兄弟,瘦骨伶仃一提到学习就愁眉不展的不争气的儿子,还有,苏梁。
一只手就把他们都数过来了,拇指数爸爸,食指数兄弟,中指数儿子,无名指数的是苏梁。
她的手指一根一根被切掉了,食指,拇指,现在的无名指,将来的中指。她将会有一只光秃秃的手掌,端不动拿不稳握不了抓不住,只剩着一根小指,弯一弯跟哪一个勾一勾,说拉钩上吊。
过了两天,杨柳约苏梁到她那里吃饭。苏望挺开心,在一旁大呼小叫地蹿来蹿去,杨柳让他去写作业,说了几声他不去,继续围着爸妈乱转。倒是苏梁喝了一声快去,他才去了。
苏梁说,这两天你好好歇一歇,小孩子写作业什么的,就让他自觉去写。
杨柳说,不晓得为什么,每天晚上八点钟左右是最困的,儿子在写作业,我就靠在他小**陪着,靠着靠着就睡过去了。又睡不沉,耳朵里听到儿子问我问题,可是听不清,心里头似明白似不明白,下意识地还回答,可是话全呜噜在嘴里,就听到儿子急得问:什么,什么,妈你说什么啊?
苏梁说,你看你,累成这样做什么,这么多年我就觉得,你这么累做什么啊。
杨柳说,不瞒你说,我连睡觉都总梦见儿子考试进步,可惜美梦从来没有成真。
苏梁说,别急,这种事急不来的。说不定呢,说不定我们儿子到了中学忽然开窍了,懂事了,刻苦了,知道好好学习了,人也变聪明了。
杨柳慢慢地说,以我们俩的遗传,他也聪明不到哪里去,我以前死活不肯承认,现在发现其实骗不了别人不过是骗骗自己,不承认这个也不行了。
你比我聪明点儿。苏梁说。
我只不过希望儿子活得比我们好一些。杨柳说。
好不好的,活一步算一步呗,何必还自己为难自己。只要不为难自己,就不会为难孩子。
苏梁笑笑,不过不聪明又怎么样,我是不聪明,但是我现在活得也不比人家差多少,我有手艺,现在也是老师傅了,一个月拿的也不算少。我又涨工资了你晓得吧?
杨柳这些天来头一次笑起来:“我怎么晓得,你又没告诉我。”
苏梁也笑了,我没来得及说呢,那我现在告诉你。
杨柳说,不用了,不用了。
苏梁望望她。
杨柳又说,我呢,现在也没别的希望,就希望儿子尽可能考一个好一点儿的中学。
然后呢?苏梁说,然后你又会想让他尽可能考个好高中,再然后呢,又会想让他尽可能考个好大学。人的希望一直就是这样,没个完,没有的时候希望有,有了以后希望有得更多更好。
人不就活一个希望吗?杨柳说。
也对,苏梁很温柔地说,也对,人活着就为着个希望。
送苏梁走的时候,杨柳借着黑往他手里塞了一张银行卡,杨柳说,密码还是以前的那个。不要嫌少,自己添两套好衣服。我真心诚意祝贺你,你以后,好好过日子。
苏梁的手心里全是汗。
好多年前,他头一次去她家,见未来的丈人丈母,出来的时候,杨柳一拉他的手,也是,摸到一沓汗。
苏梁站在黑暗的楼道里,那张银行卡隔着层裤子烙着他的皮肉。
深秋的蚊子在他的身边轰然乱飞,急慌慌的,因为他的长袖衣裤而无计可施,只好专注地对付他的头脸,有两只甚至撞上了他的额角。它们无可奈何垂死挣扎急速扇动翅膀的声音,在苏梁听来很凄惨很宿命。
这是蚊子最后的一段日子。
而苏梁,他似乎看见自己从前的那些日子正在眼前流沙一样地流走。
苏梁带着一头一脸的大包回了家。
许月娟也站在黑暗里,在心里送别她年轻时的爱人,她以为他还是他,实际上他已经不是他的那个爱人。
她站在那里,听莫奕华滔滔地说着话。在茶室里,他已经说了一个晚上了,归途中又说了一路,只是说着他那个争气的女儿。许月娟试着转过话题,可他三句两句就又绕回到女儿身上。许月娟觉得他有点儿像以前看过的一出戏里头的人,那个做戏的女小生,圆胖的脸孔,涂得污糟糟,发了福的身材裹在一袭烂袍子里,鼓胀得像个包子,做悲愤状唱着,隐约记得三两句词:
是心不诚,命不济,
还是你冥冥之中也把我欺。
忽地他中了,可是中了举子他就疯了,在污泥里头滚了一身脏,又被他老丈人劈面打了一记耳光的,他是叫什么来着?
莫奕华是叫他女儿的成功给弄得神魂颠倒了。许月娟想。
可怜他这么多年一直活得憋屈,许月娟想,生活里一样好事也没有,开始是小职员,不得志,后来是老婆病,病一次还不够,还要病两次,升不了职得不了官,钱总是不够花,人人对倒霉者除了同情之外还有份低看。突然有这么一天,他的大烦恼没有了,却添了新荣光,同事邻居,人人羡慕他有这样一个争气的女儿,他如何能够不说?
所以刚开始,许月娟是由着他发泄他的快活,她看着他说。看着看着,一不小心就喝多了茶,胃里饱胀,坐立不安。又不能上大街上溜达,他们这种关系。
后来她就想转话题,想斩断他的话头,想叫他,别说了别说了。啊,刚重逢的时候,她是多么想见到他,天天想见。想看他一声一声地叹着气,连叹气都是轻的缓的,都不会大声。看他消瘦苍白,垂着头,想看他回想起初恋时脸上会出现的一点儿惋惜一点儿怨气。
所谓鸳梦重温,重温的不过是梦里头的影子,心心念念想让从前没有成真的成了真。刚刚重逢时的莫奕华,身上还带着那重影子。
可是现在,他慢慢地变得像一个婆妈的女人一样,热衷于谈论孩子。每次见面,三两句话之间,他就会把话题转到女儿身上去。讲他女儿如何一去大学便表现不俗,讲他女儿如何被大家推为系花。讲她早早立志要考本校的研究生,因为学校环境很好,学术名气也可以。讲他后半辈子主要的人生目标就是供女儿读书,“她能读到什么地步我就供她到什么地步”。
说啊说啊,说得许月娟慢慢地冷了心。
她在缅怀过去,希望前缘重续,而他不过拿她当个不收钱的心理医生,以前是说家里命不好的老婆,现在是说家里志得意满的女儿,他不过需要一个听众。
而且,跟这样的一个人续的也不是前缘,许月娟想。她要的是那个白净寒涩、满怀忧伤的小青年,不是这个唠唠叨叨的痴心父亲。因为不再操心,他白胖起来,红光满面,头发油气,开始脱落。年轻时的清寒秀气,中年时的潦倒忧郁全淹没在一片丰满肉头的欢天喜地当中。
许月娟透过莫奕华不断翕动着的两片嘴皮,就看穿了她自己可能的未来。
下决心跟苏群离,苏群一定不会把儿子给她,她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会落空。跟莫奕华在一起了,等于丢下自己的儿子去带别人的女儿,把十来年存下来的钱财拿去培养一块不是身上掉下来也贴到自己身上去的皮肉。然后,彼此因为对各自子女金钱与情感上付出的不均而相互埋怨计较,争吵不休,恶语相向,成为一对新的怨偶,只是他们之间的第三者第四者是彼此的孩子。
不要说别人,自己都忍不住骂自己一声二百五。许月娟笑起来,真是二百五。
不过是元旦三天假,莫奕华就又要去北京看他的女儿。许月娟笑说,干脆你续几天假,多住几天,陪女儿考完了一起回来过年不好吗?
莫奕华听了笑开了说,哎这个主意也不错,单位里如果能准假,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他坐了动车走了。
不过许月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来过两回电话,头一次许月娟没有接,第二次按了拒接。
莫奕华也不是蠢人,后来也不再打电话来了。
对于许月娟来说,一个人要是真下决心断绝自己的想头,是很容易的。只要真下决心。
姜丹华从儿子学校回家的时候,天也全黑了。
是儿子的班主任,也是他的语文老师找她过去谈一谈。
去之前姜丹华心里慌得了不得,却原来是老师跟她说,方正在写作上相当有天赋,当上了学校文学社的副社长,“他一直在写着一个系列的绘本故事,你知不知道?那天我们班搞才艺展,他拿出这套作品来展览,正好我们班家长中有一个是出版社的,看了觉得好,想给他出版呢。”
老师拿出一个硬皮大厚本子,递给姜丹华。
姜丹华一翻就呆掉了。
她从来没有看过这个本子,也从来不知道儿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创作的,他用什么时间写呢,那个时候他那么忙,忙着赶场子上课,参加各种竞赛,还有学校里的课,竟然写了这么多,还自己配着画,故事忧伤却不乏自嘲俏皮,画面简洁人物却生动至极,姜丹华看得入了迷。
掩上本子想,原来她从来没有真正懂得过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