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许月娟四十三岁了,苏群大她六岁,快五十了。
就是这一年,他们两人同时陷入了枯木逢春般的恋爱。
两个人的脸上和周身,都挂着鲜明的幌子,像乡下酒家挑在门头的旗,他们都以为对方看不出来自己爱得有多疯,其实对方也真的没有看出来,没有看出来不过是他们根本没想看出来。
他们热情得近乎愚蠢地各自爱着一个人,只不过苏群更加明目张胆。
他觉得这个年轻女人身上有着他对于女人所有的向往,博学,温柔,独立,妩媚,通情达理,知冷知热。在他还是个穷小子的时候,以为这一辈子只能向往一下,这样的女人哪里轮得上他。后来他有钱了,又怀疑这样的女人这世上哪里会有。
他每天到某大学门口等着年轻的恋人下班,他们招摇过市,全不在意周围人的眼光,他们早就住在了一起,除了没有一个法律上的名分,苏群觉得,他们就是一对新婚夫妻。至于名分,苏群想,只是迟一步的事,等他把一切都准备好。
而许月娟,甚至开始准备着向苏群提出离婚。
她想,如果由她这方面提出来的话,金钱上是要损失的,但是好在,这些年,她自己也有相当的积蓄,足够她跟莫奕华舒舒服服地过下半辈子,等莫奕华退休了,他们可以一起出去旅游,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租上套房子,住上几个月,住烦了再换一个地方,中国大得很,十年二十年,跑不过来的。当然她去过很多好地方,不过,跟可心的人出去,看到的一山一水才是风景。那在第五大道上拎着大包小包出来进去的,算什么呢?
她以为自己突然地就看开了,就爱情至上了。爱情至上是要有条件的,从前没有的时候,只好认命,现在有条件了,就自己创造命运。她这一辈子,也算是活得当机立断了。
就在这个时候,莫奕华给许月娟带来了一个消息。
莫奕华激动得语无伦次了,脸上的红光破坏了他原先清秀的轮廓,有的男人,是要苍白着看的,像莫奕华,一旦红紫了面皮,看头就要打个折扣了,许月娟想。他那么激动地说着,有几点唾沫星子都迸溅到了她的脸上。
我女儿高考成绩下来了,考得很好,第一志愿,一本,在北京,专业绝对好。
那很好啊,恭喜恭喜。许月娟说。
是啊,是啊,莫奕华说,多不容易啊。那个时候她中考,正好她妈病发,我也没空管她,差两分没有进重点中学,我们家当时经济条件也不好,就没给她交择校费,让她上了学区校。没想到她是真争气,在学校年年排前十名,这次超水平发挥,全校第一,全区也排得上号。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是不错的。
莫奕华迅速地回归了好父亲的角色,快得令人难以置信。他开始了忙碌,给女儿买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大把地花钱,加上第一年的学费,全不在乎。许月娟买了块表叫他送给他女儿,当然是好货色,但也没有贵到如何。许月娟是很分得清的,她心里头一直有一杆秤,什么东西放在上头一约,分量立显,她送礼从来没有送错过。苏群创业之初,就是她帮着一家一家给求得着的人选礼品的。
暑假过完之后,莫奕华亲自送女儿去北京。他到了北京才给许月娟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在单位请了一个月的假,想陪到女儿基本适应了新环境再回来。
许月娟绷着脸,用一种轻快的喜气洋洋的调子说,好啊,好啊。
她“咔嗒”一声挂了电话,在皮沙发上深深地坐下去,柔软的皮子贴着她光**的腿,比腿上的皮肉还像皮肉,年轻的皮肉,那个时候多么好。
杨柳也挂掉了电话,她只听到那边苏梁“喂”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就立刻失了所有说话的勇气。
有什么可说的呢,没的让人笑话自己不地道,每回听到前夫找着了对象,或是要结婚了,都巴巴地打个电话过去,是想要干什么呢?
这一回大约是真的要结婚了。找的是他们单位的一个女孩子,才二十四岁,说是人家姑娘自己贴上苏梁的,知道他结过婚,年纪又比她大得多,还有小孩,还是贴上去。这话是儿子苏望学给杨柳听的,说是奶奶说的。奶奶说,怎么办呢?人家就是要贴上来,什么也不计较,就看中苏梁的人才了。我觉得我儿子也没什么了不得,但是架不住人家就看上他了。苏望尖了嘴唇,将下嘴唇努力地突出来,上嘴唇缩进去,边说边扬着眉头,真的跟他奶奶、苏梁的妈武小慧十分神似。
杨柳“啪”地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说你正事不足邪事有余,叫你背篇英语要死要活的,家长里短的事倒记得清楚学得快。
苏望无端挨打挨骂,十分委屈,且气愤。
我知道,爸爸要结婚了,你不高兴,就拿我出气。苏望说。
杨柳断喝一声,你不要乱讲,自觉底气不足。
杨柳的手机又响了,是她妈妈打过来的。
杨柳妈在那一头大哭,哭声尖锐恐慌:“你快回来一趟,你爸爸不行了。”
杨柳的父亲死了。
杨柳飞快地思考了一下,把儿子苏望托给了邻居大妈,尽可能快地往家里赶,到的时候,竟然发现苏梁已经在那儿了。
两个人什么话也不及说,赶紧用一副旧床板抬了父亲下楼去等120,电话打了有一会儿,可救护车一直没来。
好容易车来了,人抬上去的时候,杨柳一摸父亲的手,已然冰冰凉了。
杨柳母亲只晓得不停地重复,我就出去了一会儿工夫,就一会儿工夫,老天有眼,我真的就出去了一眨眼的工夫。哪个晓得他就下床了呢。杨柳的父亲的痴呆症这几年已经相当严重了,完全不认得人,过去的事倒清楚,眼前的事一无所知。本来杨柳妈给他请了个保姆专看着他,后来发现,那保姆竟然哄走了老头子的一张银行卡,幸好他糊涂,说不清密码,杨柳妈大发雷霆,把人轰走,工钱也不肯给,闹得不可开交。之后,她就再也没敢请保姆,自己照顾着老伴,杨柳一回家,她就怨天怨地。
有一天,她当着杨柳的面,把玉米糊一勺一勺喂到他嘴里。杨柳说:“你慢一点儿,等他把东西咽下去再喂第二口。”杨柳妈叫起来:“你说得轻松,装孝顺装得像,你过多长时间才来看他一回,天天侍候他夜里也睡不好的人是哪一个!”
杨柳跟母亲置气,抢过碗来自己喂父亲,老头慢吞吞地咽着糊糊,巨大的喉结在瘦得皮挂挂的脖颈间一上一下地耸动,没头没脑地笑,柳柳小曦小苏孙子地乱叫,混混沌沌的眼睛,眼角堆着眼屎,丑得那么慈爱。杨柳的心快被自责泡烂了,她的确是太忽略他了,一个月顶多过来看他一回,每周六送儿子上课,一到周日就累得不想动弹,还得挣扎着起来陪儿子写功课,给他做饭。她不敢带儿子回娘家来,儿子从小跟外公亲近,一来,两个人就缠成一团,也不知他们是如何交流的,话多得针都插不进去,结果就是儿子作业一个字也没写。后来,杨柳就很少带儿子过去看他了。
父亲忽地推推她:“给我点两滴麻油。”他笑呵呵地说,口水滴拉下来,“点两滴麻油。”杨柳照办了,他吞下一口加了点儿麻油的玉米糊糊,舒服地伸长脖子,仰起头“香啊香啊”地叫。杨柳对他笑,杨柳妈却在一边骂着:“活作,活作,你给他吃麻油吃香了嘴,以后天天要这样吃。”
杨柳说你就让他吃点儿麻油又怎么了?
杨柳妈的声音尖刺得像刀片在玻璃上划:“你给他吃习惯了,以后他天天想花头乱吃东西!哪个在玉米糊里加麻油的?他乱往饭菜里放作料你晓得吧?上一回他往我的排骨汤头放洗衣粉,还好我发现了,一个不在意他敢往饭里头放点儿老鼠药,吃死了我们两个人要等臭了才会让人知道。”她又走过来,夺下杨柳手中的碗,拿一方洗得雪白的纱布给老头子擦嘴,一边说,这辈子你有什么好处到我身上,年轻时吃没的吃穿没的穿,老了老了还要跟你受苦。你怎么不死,你怎么不死,死了你舒服我也解脱了。
杨柳愤而去抢母亲手里的碗,两个人气势汹汹地对视,在彼此的眼里都看到了深不见底的绝望。
杨柳妈哭道,你要是真心疼他,把他接过去照顾,我保证你一个月一个星期都过不得。
杨柳哑了。
她是没那个决心,在一个人带着儿子的同时,再去照顾一个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人。
杨柳也知道母亲为什么这样抱怨。杨曦在美国早就成家了,娶的是他同校的低年级同学,去年他老婆生了个儿子,杨曦一心想接母亲过去带带小孩,照顾照顾家,但是父亲这种情形,母亲是无论如何走不了的。
杨柳开始下意识地逃离自己的家,她想父亲又怕看到他,看到他就觉出自己的无情无义不是东西。
这一次,母亲的确只出去了一小会儿,她看老头子睡觉了,通常他的午觉会睡得很长,她就去银行交了个电费。
走时,卫生间的波轮洗衣机正在转着,洗着两床被套,是他早上刚刚弄脏了的。杨柳妈想,只出去一小会儿,是不要紧的,银行就在楼下嘛,就一小会儿。
谁知道老头子在她刚刚出门的时候就醒了,摸索着下了床,拖拖拉拉地往卫生间走,说,柳柳的衣服要洗好了,再不晾出来就焐臭了。
他准确地摸到了卫生间,走到洗衣机跟前,打开上头的盖子。
然后,他脚软了,滑了一下,一头栽进了洗衣机里。
杨柳妈回到家的时候,就听到洗衣机发出的古怪声响,空,空,空,空。
丧事多亏了苏梁跑前跑后,办得挺妥当,遗体告别的时候,杨柳看见苏梁流了一脸的泪,清鼻涕拖下来,他偷偷地捏掉了。
苏梁头一次到杨柳家里来,那个时候父亲还年轻硬实,拿出藏的高粱酒拉着苏梁喝,热情地张罗给他拣菜,苏梁碗里的菜一直堆到他鼻尖。苏梁走后他一个劲地夸,有手艺,长得好,人也不滑头。第二回苏梁去,就给他带了那种他最喜欢的高粱酒。
他们一直投缘,亲父子也不过就是那个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