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六章

字体:16+-

杨柳好容易才打到一辆车,司机听说她要进城,要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价格。杨柳想都没想,答应了。

破旧而肮脏的出租车飞驶在近郊的公路上,路好像永远也到不了头。杨柳的脑壳里空落落的,像个风干的葫芦,稍一晃就发出空空的声响儿。

快进城的时候,有点儿堵,杨柳望着一望无际的车流,风干的葫芦开始被疯狂的念头一点点塞满:下车?飞跑?过了大桥再打车?手比她的脑子要快,她已经拉开了车门。

司机吓了一跳问你干什么?

杨柳说我要接我儿子去。

司机说你发疯啦,你看看这些车。

杨柳说我要去接我儿子,我儿子要下课了。

司机说你早干吗去了。

杨柳说我要接我儿子去,我要接他。

手机在开机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就响了,在狭小的车内,响得离奇,声音一下一下打在人的太阳穴上。

是补习学校的班主任老师打来的,问家长为什么还不来接孩子。

杨柳说我被堵在大桥上了。

老师说那怎么办?我也要下班的。

杨柳说老师求求你求求你,想办法安排一下我儿子,一个小时,只要一个小时。

老师在那边说好吧,叹了口气。

杨柳听得苏望在那一头喊了一声妈妈。

老师已经挂断了电话。

杨柳在一片凝固住的车流里等了有一个小时。

她坐在出租车里,司机骂骂咧咧,后悔抱着侥幸心理跑了这么一趟,白白赔上了工夫,话也越说越难听。

杨柳把额头贴在出租车灰蒙蒙的窗玻璃上。

忽然听司机说:“是你害得我,你还哭起来,有什么可哭的。”

杨柳想,我哭了吗?

事实上她是哭了,只是她自己听不见也没有意识到。

还好这一场堵车并没有演变得更加严重,车流开始缓缓流动。很快,出租车就驶出了大桥。

杨柳到培训中心门口,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付车钱,司机抽走一张红票子,冲头冲脑地说算了算了,那个钱我也不要了,算我倒霉,你收起来给小孩买晚饭吃吧。

杨柳看到苏望的时候,他正待在狭小的门房里,啃着一根老玉米,是门房给他的,装着书的袋子压在他的脚面上。

看到妈妈来了,苏望倒呆了半晌,嘴角粘着一粒玉米粒。

苏望说,妈妈,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说着话的时候玉米粒掉了下去。

杨柳说,不会的,不会的。

苏望问真的吗?

杨柳说真的。

真的?

真的呀。

就在杨柳短暂出走的这一天,姜丹华搬出了父母的家。

她租到一小套房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的,旧是旧了点儿,但好在交通还算方便,而且不属于任何好学区,所以一直租不出很高的价钱。看起来,方正很喜欢那细长而高挑的窗,刚搬进去的那一天,他就在窗台上坐了好久。

他那么坐着的时候,无意间就会把下嘴唇微微伸出去一点儿,包向上嘴唇,这使得他显得老气难看又意外的天真。苍老无望和天真烂漫,这两种全然对立的力量,在他薄薄的脸皮下面拉扯着他的面部肌肉,让他没办法做一个确切的表情出来,所以他的脸上一片空白,但是姜丹华知道他心里头在打架。一个自己和另一个自己厮打着,你死我活,灵魂没有法子,只好袖手旁观,所以孩子才这么安静。他从小就安静,现在这种安静在他的身上得到了令人恐慌的发展,甚至在姜丹华的父母,他的外公外婆激烈冲突的时候,也没有任何的波动。外公对着他的母亲姜丹华大发雷霆,拍桌子打板凳地骂,说她自己虚荣害了自己的儿子害了他们一家子。孩子现在脑子有问题了吧,看你怎么办?治不了你自己苦一辈子是活该,小孩子也苦一辈子。姜丹华说,我儿子脑子没有病,他是心理出了问题,我会治好他的。

你治好他?你有多能?你从小就是这个毛病,自以为是,你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你样样要比人强?凭什么你要勉强儿子比人家强?你强,强到哪里呢?也不过就当个小学老师,强?天底下多少人比你强?你不就是想儿子给你长脸吗?你凭什么逼他给你长脸?你以为你了不起,你了不起,我们做父母的又跟你享了什么福了,还不是操心受累到如今?现在还要跟着你一起替你儿子操心。天天陪你们熬油似的熬到十一点才睡。

姜丹华说谁让您跟着熬了?您自己关起房门来睡好了。

她父亲说不行,你们在我就睡不好。我七十了熬不起,我跟你说了,想在我家里待每天就只能到十点,这是极限。

姜丹华躲进方正的小屋,听着暴怒的父亲的大呼小叫,听母亲与他争辩,听东西砸碎在瓷砖上尖锐的声响,方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

就是那一刻起,姜丹华决定带儿子搬出父母的家。

最终,方正没有被任何一所重点中学录取。他就近升入户口所在地的一所普通中学。

她开始带儿子进行心理咨询治疗,现在的每一个周末,变成了她领着孩子去咨询或是外出长时间地散步聊天或是看电影。

姜丹华总是找着话题跟儿子交谈,方正其实也并非一言不发,也没有露出一点儿厌烦的表情。这个小孩子,就算在情绪最低沉的时候也在克制着自己,或许是天性或许不是,他总是用一种和缓的声调跟母亲说话,回答母亲的提问。姜丹华意识到,兴许这样的交谈反而会让他感到紧张感到疲劳。于是她索性在漫长的散步过程中保持安静,那一次,姜丹华明显地感觉到孩子的整个状态松下来,她听到他很轻很轻很轻地吐出一口气,脸上的肌肉也松弛下来,这使他巴掌大的脸上开始有一种活气在流动。他们沿着城墙走,高大的树遮天蔽日,他盯着爬了一墙的爬山虎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姜丹华以为他会永远地站下去,突然间他笑了一下。他把手抄在大短裤的大口袋里,将裤子拉离身体,这使得他的身体呈现出一个葫芦的形态,他摇晃着身体,仰着小小的脑袋。从后面看去,他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了,平静又悠闲,内心波涛汹涌,看得姜丹华泪流满面。

所有的课外班都停了下来,慢慢地,方正的睡眠有所改善了。

暑假开始了。

有一天晚上,姜丹华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早早地睡下来。这是近十年来她第一次八点半就上床睡觉。

她很快地入睡,这是一场很劳累的睡眠,简直累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知道以一个什么样的姿势躺着才能稍稍缓解那种透骨的疲倦感。

半夜的时候,她蒙眬醒来,没来由地胸口很重,想伸手摸一摸到底是什么东西压着她,意识对手臂说,来,抬起来,摸一摸,可是手臂不肯听从命令。

然后那极度的疲倦感终于过去了,她觉得身子轻快起来。周围是一片广阔的水,浅蓝色的透明的水,她在水面上走着,天空明晰,水天一色,空气温润微凉。似乎有声音在问她:你怎么这么逍遥自在啊?你难道不上班不带孩子了吗小孩是不是要小升初了?

她听见自己回答,关你什么事?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没有孩子的,无父无母,无家无室,无子无女,孤鸾到极致就是自由。

她漫步在水上,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也不累,只觉得舒爽极了,自在极了,轻快极了,孤独极了,自由极了。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最好的日子里也没有。

第二天,她醒得比平时略晚,一睁眼,竟然看到小少年方正坐在她的床头,俯身看着她,叫,妈妈妈妈。

姜丹华“嗯”了一声。

方正大大地吐了一口气,笑起来,妈妈我以为你生病了呢,喊你也不理,拍你也不醒呢妈妈。

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一场大病汹汹地来了,又奇迹般地走了,把姜丹华由头到脚从里到外连皮带骨地洗了一遍,每一根发丝每一个毛孔每一处关节都没有放过。

终于又能觉出累了,四肢全摊在**,软得像布娃娃的手脚。但是心情却是喜欢的,淡淡的平静的喜悦。

方正问,妈妈你笑什么?

姜丹华很慢很慢地说,你拉妈妈一下,拉妈妈起来。

方正小心地拉起妈妈的胳膊,但是没有拉动她,于是他俯身,一只手伸到妈妈身体与床单之间,搂着她,另一只手用力而缓慢地拉,终于把妈妈姜丹华拉了起来。

姜丹华慢慢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像刚刚学步的婴儿似的,内心平静而欣喜。

方正的一双眼睛跟着她走,他意识到妈妈今天有点儿不大一样,又说不上来什么地方不一样。

他一整天都黏着妈妈,好长时间没有这样黏人了。他长得好快,上唇上开始出现很细很细的茸毛,要近看才见,远远地看去只是一层淡青色。

到晚上吃过饭,娘俩坐在没有封闭的阳台上乘凉,夜来香浓酽的香味笼罩着他们。

方正忽然问,妈妈,你失望吗?你是失望的吧妈妈?

姜丹华说,是啊,不过是在今天以前。

方正说,你不要失望,我也不要失望。妈妈,没什么好失望的,这是我最近才开始的想法。

姜丹华说,真是,没什么好失望的。

方正说,一开始我是勉强自己不要失望的,那时候觉得自己假惺惺的,慢慢地我真的不失望了,你看妈妈,原来假的居然可以变成真的,真的也可以变成假的,其实好跟坏也是一样,想到这个,我就不失望了。你看,妈妈,他举起一只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我把这件事想成了一个圆。我发现要是一个人把一件事想成了一个圆,就想通了,妈妈,你也快把一件事想成一个圆吧。

姜丹华问,这些天你一直在想吗?

方正说,我一直在想,我现在觉得想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以前只做题只学习,没有想,现在,我懂得想了。

他把手叠在母亲放在藤椅上的手上面,姜丹华抽出手,又叠在他的手上面,你看,你在这头我在那头,从你到我,我们就是一个圆。你是我的圆,儿子。

你也是我的圆。

彼此信任彼此依靠,彼此救赎。

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姜丹华送儿子到新学校。

没有想到这所普通的中学校园这么美,大面积绿色植被,规划得很好的花圃,小巧的喷泉池,碎石子的小道,曲径通幽的回廊,这个学校足有一百年的历史了,主教学楼是仿旧式建筑,为了与后面一幢小小的三层楼风格统一,那座楼已可称得上是文物了。老师们站在校门口与教学楼前,微笑着迎接新生。

姜丹华看着儿子穿过浓荫,走进圆形的拱门里去,教室高大细长的窗户一扇扇地打开了。

这一年的九月,还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是,莫奕华告诉许月娟,他的女儿考取了一所首都高校,一本,专业很好,马上要去报到了。

第二,杨柳听儿子说,苏梁要结婚了,找的是他们单位的一个女孩子,才二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