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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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丹华极其忐忑地替儿子方正投了档。她替儿子做的简历近五十页,包括个人简介,四五六年级的成绩册,各项获奖证书的复印件,按奖项高低排列。她是老师,她了解现在小升初时往好中学投档的孩子,那简历是很惊人的。有一回,一个六年级男生的家长跟儿子的班主任说想要投档到金陵实验中学,并颇为得意地说,儿子的奖状把一个文件袋装得鼓鼓的,神情得意,言语间显得信心十足。班主任一向不大喜欢这孩子和他的家长,觉得孩子自由散漫,学习不踏实,成绩也不稳定,爱耍些小聪明,并且觉得其家长也十分自以为是,于是便笑着说,我跟你说句实话吧,一山还有一山高,我朋友的孩子,你晓得人家投档时用什么装孩子的奖状证书?蛇皮袋。姜丹华对这位同事的言论颇不以为然,家长一走她就对这位说,何必跟家长说这种话,金实中设了自己的门槛,但也是面向全市小学,投不投档是人家的自由,接不接受是金实中的自由。等过一段时间,姜丹华才醒悟过来,她其实就那么把同事给得罪了。快四十的人了,依然没有学会藏好自己的情绪,所谓情商低就是说的自己了。

蛇皮袋之说自然是有些夸张,但是,姜丹华还是被一位同样向金实中投档的家长带来的简历惊着了,那么厚那么厚,足有一百多页,并且制作精良,显然所费不菲。

这之后,姜丹华母子就陷入了不安的等待中。姜丹华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地过着方正那几十页简历中的内容。其实最最管用的就是那几张与奥数有关的奖状。奖状从颜色到上头的字都透着喜气洋洋,却又是那么不堪一击,因为上头的都是二等奖二等奖二等奖,姜丹华有预感,或许孩子努力了半天,就因为几个二等奖,就像差着这一口气没提上来,他可能与想上的中学失之交臂。而姜丹华,虽自己在小教系统,可是把自己认识的人兜底翻出来想,哪一个,也够不着帮自己想办法走门路,她也不认为自己认识的区教师进修学校的领导会愿意帮着她一个普通的老师。那还了得,区里多少个学校?多少个语文老师?哪一个没孩子?哪一个孩子不面临着小升初择校或是中考择校?若是都去找领导,领导忙得过来吗?如果上不了金实中,姜丹华想,那这几年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她一念又落到方耀平身上,家也破了,人也离散了,又是为了什么呢?

尽管预感结果不会理想,姜丹华心里总还是存着一点点希望的,万一呢,万一方正简历中有什么打动了金实中的校长,就收下他呢?心情再不好,姜丹华也用一张轻松的笑脸对着儿子方正。孩子也不容易,内心何尝不是一场煎熬。

等待的第三天,姜丹华便又受了一场打击。

徐银娣的儿子,以年级排名第三的成绩,以及若干次奥数一等奖的实力,被金实中优录了。

徐银娣快活成了一只喜鹊,从一楼飞到五楼,又飞下来,飞到学校的各个角落,给全校每个老师,包括门房、校工和食堂的工人都发了巧克力。厨子不了解情况,问她是家里的什么人结婚,她说,哪里,是儿子争气,上了好中学,大家一道开心开心。声音轻快得没有了年纪。当年评职称时,因为抄袭他人教案和论文,她被禁评职称整整三年,这么一耽误,她比同龄人的职称低一个等级,工资也相应少近一千块钱。大会小会做检讨,过后每每被拿出做反面例子以告诫青年教师不可犯同样的错误,人人看她是一个无能的人,业务差,屡屡被家长投诉,差一点儿就被发配去支教了。她徐银娣这一口长气憋了多少年,终于扬眉吐气,全都因为有个好儿子。没有关系,她这一辈子再无能也没有关系,她最大的成就就是有一个争气的肚子,生一个不让人操心的好儿子,从小懂事爱学习,脑子又灵光,所以说,老天爷是公平的,人说上帝关上你面前的一道门,必为你另开一扇窗,儿子,就是她心里通往希望通往幸福通往骄傲的最敞亮的一扇窗。徐银娣在楼梯间里忽然就热泪满腮了。

姜丹华这一天格外地忙碌,她整整一天都待在教室里,把两堂副课也要来上语文课。她不能待在办公室里,不能看徐银娣一张笑得快要滴下来的脸,不能听她忽地变得少女一般清脆的声音,像一刀一刀刮在玻璃上,尖厉得让人咬牙。当她的学生们都放了学,她也待在教室里,批作业,写教案,准备隔天上课的PPT,不能让自己闲下来。

儿子方正到教室来找她,安静地坐下来写作业。下班后姜丹华带他回家,晚上照常写作业,复习功课。之后去睡。姜丹华呆呆地坐在被窝里。她父母住的这套房,属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拆迁回迁房,格局不好,但面积不小,有三间卧室,两大一小,父母住了一间大的,另一间大些的,给方正做了卧室兼书房,这间最小的,就成了她的房间。早两年由姜丹华出钱买下了产权,姜丹华只得一个妹妹,在外地工作又在那里成家,人又特别好,跟姜丹华感情很深,从来没有就房子的事说过一句闲言碎语,这才使得姜丹华在这里住得安心。

姜丹华开了床头一盏小灯,想看看书,可半个字也读不进去,脑子如同一个牛皮的鼓,被外头一只无形的手,一下一下敲着,“嗡嗡”地响。忽地有人在她卧室的门上轻轻地敲敲,儿子方正走了进来,叫,妈妈。

高高瘦瘦,青年的身材孩子的面容,方正蹭到母亲床边,又叫一声妈妈,哽咽地,一只手插在睡衣的口袋里。他把手拿出来,伸过来,拳头里紧紧攥着个东西。他展开手,说,妈妈,徐老师给我的巧克力,她非要塞到我手里的。

姜丹华脑子“轰”的一声,那一刹那间她想从**跳下去,跑出去,一路跑一路跑一路跑,不需要一个目的地,跑到时与空的尽头里去、空隙里去。

可是她不能跑不能逃走。她还有儿子呢。她把儿子拉到床边坐下,把他手里的巧克力拿下来,那巧克力被儿子的手汗腌得软塌塌的。姜丹华说,晚上吃糖不好的。方正把他的脑袋搁在母亲的肩膀上,他说,妈妈,妈妈,我觉得我上不了金实中的,真的,肯定不行,我今天听徐老师说的,她说去年有个小孩,得过全国钢琴比赛金奖的,但是奥数只得过二等奖,人家金实中没有要他呢。妈妈啊,金实中不会要我的,对吧。我没有那么聪明,我奥数永远只能考二等奖。

小孩子突然笑了一下,说,金实中不要我,那我怎么办呢?

姜丹华把他像一个小娃娃一样抱着,说,没关系,我们可以投考其他的中学,汇文中学也是很好的,还有钟山中学,最近都要公开招生,有他们学校自主命题的考试。你是有实力的,儿子,你是妈妈的聪明孩子,最好的孩子。

好奇怪,姜丹华想,这一会儿她一点儿也不恨徐银娣了,不恨徐银娣故意背着她塞糖给方正,不恨徐银娣故意在方正面前讲那些话。她忽然想到徐银娣的还有自己的可怜来。小升初是什么东西,叫人一个个地变成了什么样的怪东西!

正是从这一天起,姜丹华发现了儿子的不对劲儿。

他饭量急剧减少,有时姜丹华看他吃得太少,哄着劝着他多吃一口,小孩子不声不响硬把饭菜咽下去,转头却吐个干净。他睡不好觉,姜丹华的卧室与他的只隔一道墙,可以听见他整晚翻身的声音,轻轻的咳嗽声,短促的压低的叫声。姜丹华过去看他,拉亮灯,看见他毫无睡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抚摸他,轻轻拍着他,他才终于睡了。可是第二天晚上,姜丹华发现,孩子在漆黑的客厅里转来转去。

方正在接下来的两场择校考试中败下阵来。

六月初,是培训班期末考试的日子,培训班总要比正规的学校提前三个星期进行期末考试,一则是为了避开学校的考试,二来,他们考完之后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来阅卷,然后准备暑期各类补习班的招生。

杨柳又一次送儿子去考试,心里却比任何一次都轻松,总是怕跌到坑底里,现在,杨柳觉得自己已经在坑底里,反而不怕了,没有了希望,也就没有了担心和惧怕。她已经根本不指望儿子能考出什么好成绩了,只机械地送他来参考,再等着接他就可以了。

儿子一晃一晃地进了考场。天热燥燥的,才六月,太阳底下已经站不住人了。不知道为什么,杨柳今天特别不想去银行坐着等儿子。她根本不想坐着,有什么事赶着她似的,但凡她要坐下来,那些事就会恶鬼似的缠了她一身,她只能不停地走着,走着,专拣从来没有走过的小巷走,腿像不是自己的似的,不晓得酸不晓得累。

忽地她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汽车总站,站上停着两辆又旧又泥乎乎的车,一看,原来是往郊区去的车,上头已坐了几个人,司机也刚从车站休息站里出来,上车,关门。

杨柳扑上去,“啪啪啪”地拍车门,司机重开了门,杨柳跳上去,司机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她找到后排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

车子开起来了,“咣咣咣”作响。开过闹市,开过街心公园,开过渡江纪念碑,窗外的风景里开始出现菜地,水稻田,二层的小楼,白墙灰顶,假琉璃瓦的门头,气温降了好几度似的,开着的窗有风吹进来。

杨柳想,就这样吧,就这样走了吧,走得远远的,消失吧,再也不要回去。找个地方,也不必太远,住下来,身上还有一张银行卡,里头的钱还够租个屋子,然后找个工作,比如在镇上的饭店里洗碗端盘子,或是在乡办厂里踩缝纫机,或是去扫街拖垃圾。干一天活,回家洗洗,做两个小菜,吃饭,然后舒舒服服看电视,追韩剧,看宫斗戏,再之后倒在**就睡。一个人过一辈子,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操心,什么也没的盼没的等,无所谓什么希望,也不会有失望。多好,怎么就不是美好的一生?

杨柳关掉了手机。身体里有一个自己跳出来说,你这个女人真可怕。另有一个自己跳出来说,可怕什么?我受够了,一个人有权利为自己活一回,有权利享受些不操心的日子。你没有经历你不懂得什么叫可怕。

长途车最终在一个陌生的镇子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