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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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奕华的太太去世之后,许月娟足有一个多月没有联系他。她觉得此时此刻凑上去,那套路让她觉得自己有点儿轻贱。但是她按捺不住心里的一点儿蠢动。就在这个时候,莫奕华来找她了。许月娟看到他,暗暗地吃了一惊。

莫奕华竟然白胖了一些,是了,他的面庞饱满了一些,撑起了原本黄瘦瘪塌了的脸部皮肤,他微微驼着的背伸展了,这使得他看上去高了些许,他衣着齐整,头发带着新剪的生涩痕迹,这痕迹稍稍改变了他的面部轮廓,使得他像一个什么人。许月娟想,像谁呢?

莫奕华说想请许月娟吃饭,他选的饭店隐秘,包间小巧干净,菜色不算顶好,但还算新鲜,正是饭点,人却也不多,真的很适合私密的会面。这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

回家后,许月娟躺在**,闭上眼,蒙眬要睡,突然想起来了,今天的莫奕华究竟像谁。

像年轻时候的莫奕华。

那个莫奕华已经久远得她想不起他的样子来了,但是这一个晚上,他却那么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的那一片昏暗里,竟然让许月娟感到微微的自卑。这么年轻的莫奕华,一片昏暗里生出来的一团光一样的莫奕华,他回来了,却只面对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许月娟,人老了,日子也过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许月娟对自己说,当年也是你自己不要他的,毫不留恋地一刀两断,现在又装什么深情,好像当年是哪个逼着你离开他似的,何必自己骗自己,有谁比自己更清楚自己,时光倒流二十年,她许月娟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吧。

眼泪痒爬爬地从眼睛里一直流到脖子后头去。

后来莫奕华又约过她几次,许月娟每每想说不去,但是又抗拒不了亲近他的念头。这念头在她心里一天比一天膨胀,到后来简直没法子忍,像是一天看不到他都不行。苏群不在南京,这给了她无数可能的时间,他们频繁接触,避开任何有风景的地方,专找那偏僻的地方坐着说话。许月娟学会了在网上预订旅馆的房间,把号码事先告诉莫奕华,然后一个人先进去确认,一刻钟之后莫奕华再跟上去。许月娟多少还是心虚的,但是拦不住自己。

一个月以后,苏群回来了。来家里看了看儿子,丢下了给儿子买的礼物,许月娟自然另有一份。然后他就走了,没有在家住,连借口都省了。今天的苏群不再是以前的苏群了,他发达得很,也算是数得着的可以上得台面的人物了,这一年的春节居然坐到政府办的茶话会的桌子上去了。他做什么,不会再跟许月娟交代了。

许月娟心里清楚他外头有不止一处的住房,但是不知道他新近大手笔买下了市中心一处高档公寓,在里面养了一个新的情人。还是儿子苏炜奕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他说爸爸接他到新家去了,新家很好看。儿子还吞吐着跟她说,新家里还有个阿姨,在大学里面上班,爸爸也带他到阿姨的大学里接阿姨。后来苏群有一次回家来,说起一会儿要去×大,许月娟问是去接人吧。苏群竟然不否认。苏群说,现在我身边就只这么个人,你不必费心思做什么,我就告诉你,你只管当好你的苏太太,其他的不要过问。

许月娟说什么样个人这样动你的心,把身边的各色美人都放弃了?

苏群笑笑,说,那自然是一个满意的人。人家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博士生,温婉有才华。

许月娟说,哦这么好,你不给人家一个名分吗?

苏群说,你安分一点儿,有些事,我决定就行了,你接受就行了。我自然有安排,到时候也不会少了你的。

苏群走了以后,许月娟才发现自己捏了两手的汗,要是不这样捏着,说不定她今天就和苏群你死我活了。

许月娟想,与其这样坐以待毙,等着苏群什么时候判她一个死刑,不如,不如采取主动。

这个把月,许月娟哪里还顾得上儿子的学业,苏炜奕一向轻松快活,如今更加地轻松快活。除了上一回上体育课时不小心扭伤了脚,脚脖子又肿又痛之外,小小的苏炜奕相当满意目前的学校生活,因为他实在是承载了同学太多太羡慕的眼光。他除了轻轻松松地上一个一对一的英语课之外,没有任何额外的负担,这一对一的辅导每周五晚上在他的家里,老师过来教个两小时,有时他觉得累,妈妈就会让老师少上一小时的课。

许月娟跟儿子说,脚不方便干脆你在家休息一段时间,无所谓的,不会缺太多课的。没想到苏炜奕说,不用了,学校挺好玩的,现在周三还有“快乐星期三”活动呢,我参加了模型组,把爸爸上次给我买的模型带到学校装好了。而且,苏望会帮我的,苏望天天扶我上厕所,还帮我拿饭盒呢。

这倒让许月娟相当地意外。

南京的天气,进入五月就开始热起来,薄毛衣都穿不住。而小升初择校的**也来到了。

姜丹华收拾心情开始给儿子择校。

她征求了一下儿子自己的意见,儿子说了三所想上的中学,正合了姜丹华心,跟儿子开玩笑地说,我们也学一学高考填志愿,暂且把这三所学校称作第一志愿、第二志愿和第三志愿。

儿子方正问,妈妈,要是上不了第一志愿怎么办?一般人要是上不了第一志愿会怎么样?

姜丹华说,也不怎么样,可以考虑第二志愿啊,就算是第三志愿,也是数一数二的好学校了,好多人想上这第三志愿还上不了呢。

方正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悠悠地叹着说:“以前我们下课都玩得挺开心的,现在大家也都不玩了,就待在教室里,天天谈小升初的事,反正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都有。”

姜丹华安慰他说:“都是这样啊,六年级每个班都是这样的。这也说明你们都懂事了,知道操心自己的事了,也算是一种进步。不过,糊里糊涂的不好,心思太重了也不好,你不要太有压力,不想参加这种谈论就到操场上活动活动。”

方正说:“我是想啊,是想到操场,但是我一到操场,就觉得人家一定说了什么特别的消息,我要是没听见,就会错过机会。”

姜丹华笑起来:“你们到底是小孩子,所谓消息,也都是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听家长说的,哪会有什么准消息。”

方正说:“谁说的,我们班好多人,知道得可清楚了。大家都想择校啊,都认为那几所重点的学校教学质量好啊,上了好初中,以后才能上好高中,上了好高中,才有可能考名牌大学,以后才能找好工作。我们班的李伟时,他说了,他家人跟他讲,以后,要让他参加公务员考试,然后找关系给他安排一个好工作,到时候可以去找门路,但是前提是,他要有一个名牌大学的文凭,要不然,求人帮忙的时候不好意思开口,毕竟在求人家,如果是自己家人这么有路子,就不怕了,什么也不怕。所以现在呢,死也要先上好初中才行。”

“都死了还上什么好初中。”姜丹华皱皱眉头,“以后你不要参加这种谈话了,影响心情。你放心,妈妈总会尽最大的力量帮你的。”

谁知方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但是妈妈,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你不好意思求别人的,你脸皮薄,我们只有靠自己努力。你知道吗妈妈,我在奥数小班上课,老师说了,想学的就坐在前排,不想学的就朝后坐,睡觉也可以。可是大家都抢着往前坐。”

你呢?

“我也尽量往前坐啊,不过有时候我抢不到前排的位置就只好坐后一点儿。我也不好意思抢位子。每回抢位子,我都觉得好紧张。所有的人都跟别人不说话的,抢位子的时候就不像是闹着玩儿那种,是真的抢,很凶恶的那种。”

方正说着,不停地把手里的一张餐巾纸折过来折过去,折得毛毛的,然后开始扯那毛毛,扯得稀碎,雪花似的飘了满桌。

“妈妈,”他说,“上了初中以后我不用再上奥数了吧?大家都说以后就不用上了,小升初结束以后所有的奖状都没有意义了,到了中学又不可能要你小学时候得的奖状,用来干什么呢?就像上小学的时候,不可能承认幼儿园的时候得的奖状一样啊。”

他目光涣散,一张窄条小脸绷得紧紧的,脸上竟然有“生亦何欢”的悲哀。姜丹华走上前去,抱住儿子,十二岁的少年方正,身高一米七五,从身后看去,是一个青年了,但是转到前面看,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小孩子,五官尚未长开,这种不协调,使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错位的悲伤。他带着他孩童的脸庞和他青年似的身体,放在哪里似乎都不对,充满着走投无路的慌张凄凉。

那是一个周末,她带着精心为儿子制作的简历,去全市最好的金陵实验中学,准备投档。

离着学校尚有一站路的距离里,姜丹华就发现,有不少人行色匆匆,表情凝重,整个人绷得像一张弓,她知道那多半也是来送材料的家长。果不其然,这一群人一路相随,只是每个人都用冰冷的气场将自己与他们隔离开来,彼此之间流动着强大的几可触摸到实体的敌意。

一到学校门口,姜丹华就被惊得目瞪口呆,半步也动不了了。

金陵实验中学校门是五年前重建的,阔大气派,一个不小的前操场与一幢新的现代化的教学大楼一览无余。校门前,是有历史的,不甚宽阔的每到上学放学时段一定会堵得不可开交的马路。

今天,此时,整个路面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家长填满了!

而且,在学校门口,还摆起了一溜摊子。一顶顶遮阳大伞支了起来,伞上印着各补习学校的名字,以及开设的课程,再摆上一两张课桌,桌子上放着宣传单,每个摊位另还雇着数位散发广告的年轻人,拦着那些家长,分发广告单,派送布拎袋。

而真正实验中学所设的咨询点倒显得不起眼极了,被挤到路边一个小小的角落,家长们得披荆斩棘才能到达。负责咨询的老师倒是温文尔雅,修养良好,言语和蔼,不厌其烦又滴水不漏地回答着家长的各色问题。家长们纷纷感叹,到底是人家金实中的老师,素质多好,难怪这么多人打破头也要上金实中。

金陵实验中学每年的招生,分为三种不同的情况。一为优录,就是学校出面,到各个名牌小学,去挑选那些学校六年级排名前五的孩子提前签约录取。二为投档,就是家长将孩子的简历与获奖证书资料投给学校,由学校择优录取。三呢,就是六月份的考试,一场考试,涉及语数外、天文地理人文常识体育知识,考足三小时,根据成绩再一次择优录取一批,而这种考试,也并非你想参加就可以参加的,得由计算机摇号产生名单,摇上号才有参加考试的资格。实话说来,这也是实验中学现阶段可以采取的最好的招生方法了。若是放开名额,他们的大门会被挤倒的,发生踩踏事故甚至更可怕的事件,也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