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三章

字体:16+-

那次真是怪,明明记得家门的钥匙是放进包里了,从爸妈家出来的时候还特意检查了一下,可是站在家门口,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串钥匙。

姜丹华在穿戴上一向不讲究,年轻时就如此,白白地闲置了好模样,从来都是简单的衣服,一个大包背着来来去去,有时一只包一背就是两三年不换,脏了擦一擦,用坏了为止。现下她肩上背的这个包,还是几年前方耀平给她买的。那个时候,她正要去外地参加一次研讨,还要在会上宣读自己的一篇得一等奖的教育论文。临走时,方耀平笑她说,你打算就背着这个包去?带子上的皮子都磨穿了。于是他出去给她拎回一个新包,价钱叫姜丹华啧啧不已,心里还是高兴的。

包大而深,质量好很实用,就只一个缺点,小东西扔进去,就很难摸得到。笔啦,公交IC卡啦,钥匙啦,润唇油啦,放进去容易,往往摸上半天才寻得出来。方耀平看她在包里抓挠的时候常笑她说,这哪里是找东西,跟捉虱子似的。姜丹华也笑说,这哪里是个包,分明是口井。

站在门边摸钥匙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事。琐琐碎碎,要是青春年少的人回想起来,心口怦怦跳,想一想要笑,想一想又要笑啊。只是,中年人,不小不老的,想这些就没好意思,像是不配似的。

好容易钥匙摸出来了,却发现,上头挂了许多年的一个毛绒小狐狸挂饰没有了。东西是不值什么钱,但是用了这么多年,小狐狸尾巴上的毛都被捏得稀少了,就这么突然地没了。

门打开时,姜丹华忽地听到屋内奇怪的声音,急促惊慌,是什么人与另一个什么人碰到一起,撞在一块儿的声音。姜丹华的耳朵忽然地变成了功放,把这事实上很细微的声音扩得这样大,轰轰地在屋子里炸响。

姜丹华听见儿子方正说,妈妈,脱鞋啊。

姜丹华站着没动。

卧室里头走出两个人来,方耀平和另一个。

姜丹华觉得身上的血液“哗哗”地自上往下流,全灌到两条腿上,使得腿膨胀起来,沉重起来,往地下打桩似的打下去,要生出根来了。头却轻飘飘的。然后,她被腰斩了,轻飘飘的上半身和厚实沉重的下半身分割开来。

姜丹华并不承认自己此刻是悲痛欲绝,她想,不是那样的,要不,自己怎么还有闲情闲工夫好好地看了看那个女人呢。不见得好看到哪里去,五官粗大,眉毛浓黑,但是年轻,饱满,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头发粗厚,蓬了一头。

方耀平说,我们单位的同事,来拿个文件,急用的。

他那么软绵绵地说着,底气沓沓,撑不起那么个大个子。

年轻女人低头穿靴子。那靴子才真像两口细长的井似的,她正努力地把小腿塞进去,姜丹华差一点儿就要伸手帮她了,这么蠢笨相。姜丹华居然笑了一下,方耀平的脸被这一声笑点燃了,赤红鼓胀,姜丹华想这个时候手指戳上脸皮,会淌血的吧。

方耀平也不问她怎么这个周末想起来回家了,他安慰自己说不是怕,是真问不出口。

儿子方正安安静静地像个影子似的飘回他自己的卧室。

姜丹华却并没有走,去厨房做饭去了。把带来的熟菜一样一样摆盘加热,炒了两个素菜,又做了个汤,七七八八汤汤水水铺了一桌子。一家子三口人坐下来,吃。大家都把话和在饭菜里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吃得饱胀过头。

当晚,姜丹华住在自己家。方耀平磨蹭到很晚很晚才回卧室,站了半晌才挨着床边躺了下来。

他才躺稳,姜丹华一跃而起,快得不可思议,“呼啦”一下,那么大力,将被子掀到地上,将床单扯下来,将床垫扯下来,最后将席梦思垫子掀歪了。那样重的东西,平时须得两个人才能翻面。

床垫“噗”地倾到地上,声儿挺响。

方耀平看着黑暗里站着的姜丹华,他看不见她的脸但是看得见她无边的怒气。她也看不见他的脸,她也不想看见。

方耀平说你要干吗呀干吗呀。姜丹华说你滚吧滚吧,快点儿从我家里滚出去。

方耀平说这也是我的家。

你也配有家。

你这话过分了。

不会比你做的更过分,我简直……简直不能想象,把姘头往自家带,这哪像你方耀平做得出来的事。

你不是不要回这个家吗?你一个已婚妇女成天觍着脸住在父母家,你还要什么自己的家,你的生活里,有工作有儿子,再加上父母就够了,就多我一个。

你少无耻,你明知道我为什么要住父母家。

你是为了儿子没错,但是自从你有了儿子,你就慢慢不需要我了,终于到这么一天,你是彻底不需要我了。这么多年了,我也想要一种被需要的感觉。

儿子不需要你吗?

我要的不仅仅是孩子的需要,要是我只需要被儿子需要,我何必结婚,不结婚也可以有儿子。如果人人都随便找个人生孩子,有孩子就行,那家庭可以解体了,男人女人精神上不相互需要,你是你我是我,凑在一起一双劈开来四只,这种日子,是什么日子?这种日子我过了多少年?姜丹华,你放弃我在先我背叛你在后。从什么时候起你不再需要我,你是一个完全独立于我生命之外的存在。你只通过儿子跟我联系,但实际上你的一切都没我的份儿了,我还死乞白赖黏着你干吗?

姜丹华坐在光秃秃的**,她说我们离婚吧。

后来回了父母家,姜丹华把包都倒出来找,到底还是没有找到那只多年来带在身边的小狐狸,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掉的。

方耀平与姜丹华的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他们也没有财产纠纷,房子给了方耀平,家里的存款方耀平转了一大半到姜丹华名下,而且他每个月还要负担儿子的生活费。

他们约好暂时不跟方正讲,马上他就面临着小升初了,各个名校的独立招生就要开始。

等他定下要上的中学,考完毕业考再说。

离了婚的那一夜,姜丹华给自己也给儿子放了一个晚上的假,早早地上床睡觉,一觉睡到夜里一点多,连梦都没有。

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天花板和墙壁上有大团的影子,外头窗下正好有路灯,不拉厚窗帘,半夜里起夜时都不用开灯。

从这一夜起,姜丹华每晚十一点半睡,到了一点就醒,一直醒到四点,蒙眬再睡两小时。这是她新的生物钟。

杨柳近来睡得也不大好。

上个星期,史钢强突地开口请他们母子俩周末到他家去玩玩。

“乡下地方,好在地方大,看看菜地,看看大棚,看个新鲜,爱什么菜摘一点儿,当去郊游,不要嫌弃。”史钢强说。

杨柳稀里糊涂地带着儿子跟着他上了开往郊区的车。

路况很好,走高架,时间不长就到了。当从车上下来踩到实地上时,杨柳才问自己,哟,我来这趟干吗?

这才觉出这一场的多余来,可又不好马上原车返回去。

史钢强家倒是有个两层半齐整的小楼,还挺新。史钢强说是他跟他兄弟两个合伙盖的,现在住着他父母兄弟一家,不过今天他们走亲戚去了。

杨柳跟着他屋后地里乱逛了一圈,一阵儿一阵儿地发着蒙,一声一声地在心里问自己到底来干吗呢。

要是再看不出史钢强的意思,杨柳觉得自己就是蠢得没边儿了。

杨柳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一步一滑。刚下过一场小雨。她的鞋上很快粘上了一层泥,鞋子变得重起来。

杨柳突然想,不如就这样不清不楚着,也没什么关系吧?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给他点儿希望让他有点儿念想,建立起一种似是而非的虚头巴脑的关系,他辅导起儿子来会更尽心一点儿的吧,以后择校的时候,说不定他可以帮上一点儿忙呢?说不定呢,他这么几年家教做下来,对择校啦这些事不陌生吧,多少总有些门路的吧。他不是说过嘛,他辅导过区教育局一个处长的小孩,后来那个小孩进了金陵实验中学,他不是说了嘛,那些真有办法的那可是真有办法,全市所有的好学校,摊在他们面前任他们选,就跟皇帝翻牌子似的,愿意翻到哪张牌子就是哪张牌子。那么就这么吊着他吧,以后再说。她被这个可怕的实用主义的念头吓坏了。

杨柳猛地一滑,左脚整个踩入菜田的泥水里,泥水糊满了她的脚面。那边史钢强拿了个篮子过来,看见她一脚的泥,忙说,回家洗洗脚,回家洗,我那里有全新的袜子你换一双。

不不不,杨柳一迭声地说,不不不不用。她想象不出在一个某种程度上来说完全陌生的男人家洗脚,不不不,她厌恶想象中那个画面中的自己,三步两步逃也似的逃出菜地。

史钢强赶上来说,哎哎哎,你怎么啦?不洗就不洗也没的什么关系的,何必呢。

杨柳回到史钢强家,苏望上来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杨柳说,不好意思,我们要回去了。

苏望的小脸上出现一抹欣喜之色,他说,妈妈妈妈,我们去坐车吧。

后来母子俩坐上郊区车回去,杨柳一身汗两腿泥地坐在最后排最右边的位子上,苏望躺在她的腿上打盹儿。

杨柳想,是了,那么做也不是不可以,也不是不可以的,但是,太不要脸了。

而且,最重要的也还不是要不要脸的问题。

苏梁的脸浮上来,浮在杨柳卧室的天花板上,跟壁画似的。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颜色掉了图案糊了,总还有个影子在。

接下来的那个周三,正是杨柳要付史钢强这个月工资的日子。杨柳把钱准备好,特地往里头多加了二百块钱。等史钢强给苏望补好课出门时,递到他手里,你数一下史老师。

史钢强说不用了。杨柳说你还是数一下吧史老师。史钢强就打开信封数了一数。数完了,史钢强也没说什么。

隔天史钢强打来电话,说小杨,我呢,这边还有个学生,现在实在忙不过来,路又远,要不,补课的事,暂停一下吧。

杨柳说好。

同一天,莫奕华也给许月娟打了个电话。

莫奕华告诉许月娟,他太太昨天半夜里,过世了。

许月娟说哦,那,你节哀顺变吧。放下电话才觉得说了句不着调的蠢话。

莫奕华的太太癌症七年,两次发作之后,走了。

莫奕华把这个消息头一个就告诉了许月娟,然后才打电话通知丈人丈母家。一场丧事办完了再想起来,真是够急吼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