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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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杨柳问儿子,同学们喜欢你的礼物吗?

却不料苏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妈妈,为什么你要跟苏炜奕的妈妈同一天生小孩呢?”

杨柳一时不解,苏望又叹了一口气。

杨柳这才猛然记起,苏家这小哥俩是同一天出生的。杨柳心中有数了,试探着问:“苏炜奕他妈也给同学们发礼物了?”

苏望说是的,沉默一会儿,小孩子又说:“他带来的巧克力很高级的,是外国的,上面的字连我们外语老师都不认得,他说是德国字。他还给全班每个女生一人一盒漂亮珠子,可以穿成各种各样的装饰品,给全班男生一人一个拼装的果宝特工。”说着,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颇精巧的玩具来,“我们班人全乐死了,激动得要命,吵得都没法上课了。”苏望说着,开始埋头写起作业来。

杨柳想,这事儿估计是许月娟故意的,不由得动了气,坐在桌边半天没说话。

苏望小心地观察了母亲的神情,突然说:“但是呢,我还是喜欢爸爸给我买的这些礼物。你觉得呢,妈妈?”他又小心地看了妈妈一眼,“其实你觉得爸爸怎么样?你觉得他好吗?我觉得他比大伯伯好,大伯伯有点儿阴森森的,而且从来不带苏炜奕出去玩。”

杨柳不由得细细看了看儿子,苏望的头却低低的,没有抬起。

杨柳摸摸他软软的头发说是,还是你爸爸好。

苏望抬头看看妈妈,好像想说什么,张张口,吸了口气,又不说了,低下头去继续写作业。

接下来的一周,杨柳带着苏望去上课,又碰上了姜丹华。

正是通过姜丹华,杨柳听到了一个令她大吃一惊的新消息。

姜丹华说,下周,培训中心就又要考试了,这一回考试和以往不太一样,不光考奥数和语文,还要考奥英。而且,奥英要和奥数加在一起算一个总分,凭这个总分去评培训中心的全能之星,而这个全能之星将来升中学是相当有用的,若能拿个一等奖就不愁了,若不行,二等奖也是好的,比什么奖也没有强。

杨柳一下子慌了,问姜丹华奥英是不是难度比较大的英语考试,是不是每个人都要考,姜丹华说是啊,怎么你不知道?

杨柳急慌慌地说,啊,这可怎么办?我外语学是学过,丢也丢了些日子了,课本上的内容勉勉强强可以帮帮他,可这奥英,我真是一窍不通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姜丹华同情地看看急得脸色都变了的杨柳,说,要不,你再找个老师给他突击补一下,英语这个东西,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突击好的,但好歹补总比一点儿不补好,多少可以总结一下语法规律,多背些单词多做些题,对家长和孩子的心理也是一种安慰。

杨柳简直可以听见自己头发变白的声音,这心操到哪一天是个头呢,她想。

杨柳当时就告别了姜丹华,开始给儿子找起英语老师来。

培训班周围的小区墙上,多半贴着各种补习班的宣传单,一个比一个说得玄乎,一个比一个自夸得厉害,可细细看宣传单,所用的教材都不同,而且都开始上课很久了,也不知做不做一对一辅导。杨柳看上面的电话号码打过去问,对方多半一口答应可以补习,但至少要报一学期的课,他们不给人做临时突击性的补习。杨柳暗想,这大概是觉得突击的补习油水少的缘故。倒是有两家说可以突击补,杨柳便问补不补奥英,那边便说补奥英,杨柳又问用什么材料,那边支吾着说要什么样的材料都有,很丰富。

杨柳却想起了受骗的那一次,想着,越是急越是不能贸然报名,不然,再上一回当,白花钱不说,对儿子也没有任何帮助,于是挂掉了电话。

杨柳急得两夜没睡好觉,周三史钢强来给苏望补数学时,杨柳病急了乱投医,问史钢强认不认识能突击补习外语的老师。

史钢强想了一会儿说:“我的朋友当中教数学的多,教英语的,我还真不认识。这样吧,我托人给你要一些相关的试卷来,你不是也学过外语吗?你让儿子做做看,你自己对照着答案给他改改讲讲,试试看呗,这么急,也难找到好老师。”

杨柳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史钢强,其实心里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也不知史钢强会不会真的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谁知第二天晚上,史钢强又来了,真的带来了几份试卷,杨柳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史钢强送完了试卷也没急着走,竟然坐了下来,杨柳一时不知怎么是好,挓挲着手站着,一时间冷场了,只听得史钢强手指轻轻在桌面上弹击的声音,“喀哆哆”,“喀哆哆”,“喀哆哆”。

杨柳给史钢强泡了杯好茶,史钢强双手接过去,将手指在杯子上捂着。不知为什么,那弹击的声音还在,“喀哆哆”,“喀哆哆”,“喀哆哆”。

杨柳想了想,于是招呼苏望过来做英语试卷,苏望刚刚将学校的作业写完,看妈妈又弄来好些试卷,情绪立刻跌落到谷底,咕咕哝哝地待写不写。

史钢强说:“快开始做吧,老师在这里监督你。”

这一句话,坐实了他要在这里待上三两个小时的事实,杨柳只得坐下来陪着儿子一起做试卷。

一张方桌,苏望坐左边,杨柳坐中间,史钢强坐右边,一边靠着墙。

杨柳的一边,是儿子气咻咻的鼻息,另一边,是史钢强一口一口呼呼的吸茶声。这情景让杨柳有点儿透不过气来的不适感,她知道史钢强的茶已经喝干了,却并不想给他添上,只做一心看着儿子写题的样子。史钢强轻轻起身,杨柳想他大概是要告辞了,心口一松。谁知他只是走到厨房去,自己给茶杯续了水,又坐了回来。

苏望做了一会儿,开始不停地呼难,难啊难啊,这题目从来没见过啊,怎么做啊。杨柳集中精神将答案写给他看,努力地给他讲解,自然讲得不十分清楚,苏望连说,什么呀,不懂不懂。后来,索性撂下笔,再不肯写了。

史钢强出声道:“苏望,你不要闹了,懂事一点儿,你妈也不容易。”

到底史钢强算是他老师,苏望嘟起嘴,收了声。

杨柳一抬头,吓了一跳。史钢强的脑袋什么时候伸过来了,离得那样近,他“唰”地将目光转落苏望的笔尖,杨柳可以闻得见他头上的油气。

杨柳心里突然生了股怒气,这怒气找不着出口,只在她腔里打着转,逼出她的汗来,她支起右胳膊,遮挡着脸,也挡住那边扑落过来的目光。这一张桌子坐三人的架势算什么,杨柳想,九点半钟了,他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一时又想到人家是专程送卷子来的,也是自己托人家的,不由得后悔当时多嘴求了史钢强。

史钢强望着杨柳,手里杯子里的茶水渐次冷了,他又起身续了一回水,从背后打量着杨柳。杨柳半个身子俯在桌子上,背显得很单薄,身上的一件毛衣款式旧了,颜色也褪了,成一种乌突突的灰黑色,起着球,因为俯趴着,腰绷得直了,屁股的形状显得很好,史钢强用目光在这个背影上来来回回地睃着,又转过去,走到桌边坐下来。这样一来,便可看见杨柳的侧面,她小小的面孔很严肃,眉头团着,肤色尚白却有些干燥,眼角的细纹因此而明显,但整张脸莫名地还有一沓青春的残迹,这残迹使得她有一种零碎不全的好看,偶尔很动人,偶尔就很平常。这平常与动人交织在一起,让史钢强内心躁动不安。他看着她细细地在对着答案,用一支红笔在儿子做的试卷上画着,时不时地打着一个个的叉,微微地叹着气,又不敢把气完全叹出来,史钢强想,真不容易啊。

好容易做完了一份试卷,苏望似懂非懂,杨柳也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了,总不能让史钢强一个晚上都待在这里。

她不好开口请史钢强走,可又不能让他再待下去,还好苏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杨柳便说,苏望你也该洗洗睡了,不然明天起不来,早读不能迟到的。

史钢强附和说:“对啊,苏望你要睡了,你们都该休息,那我走了。”

杨柳如蒙大赦,史钢强感觉她整个身体一下子松了一松。

史钢强出门,杨柳去送,站在门口,杨柳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两百块钱,一边说,麻烦你了史老师,不好意思让你今天多跑这么一趟。说着把钱塞过去。

史老师连说不必不必,又把钱塞回来,顺便就拉住了杨柳的手。

杨柳被火烫了似的差一点儿跳起来,用力挣出手来,那钱又回到她手中,她急急回身,“咣”地就关上了门。

周末终于来了,杨柳带着儿子去考试,心情乱成一团麻,苏望也没精神,踢踢踏踏地走着,还没进考场,杨柳便知道他不可能考好的。

她觉着自己大约是骗不了自己多久了。

儿子拖着步子进了考场,杨柳在惯常坐着等候的银行坐下来。

银行里依然全是等候的家长们,各做各事,有两个老年妇女不停地讲着自家孙子孙女的事,杨柳内心无限烦闷,突然渴得不行,而且非得喝一杯凉东西,就起身去买了瓶雪碧,一气喝掉半瓶,心里的热火才下去些,经冷风一吹,肚子里的冷跟外头的冷一起围上身来。

接儿子的时候,杨柳看那些走着跑着跳着拖着步子的小孩子,从身边经过,杨柳没好气地把撞到她身上的小孩子推开。这些孩子,杨柳想,他们,他们都是苏望潜在的敌人,要抢掉他上好中学的机会上好高中的机会上好大学的机会找好工作的机会,他们大约全都比苏望强,他们要永远压着苏望,压得他不能翻身,压得他机会全无,为什么要有这么多这么多的孩子,如果没有他们,苏望是不是可以多一点儿机会,自己也不至于这样苦,要受这种磨折,也不至于一定要敷衍这个老师那个老师。

这一刻,杨柳跟自己灵魂中最丑恶的一个化身劈面相逢。

姜丹华望着慢慢走出来的儿子,她叫着:“方正,这里。”

方正笑笑,走过来,姜丹华照例问他感觉考得如何,方正说,还不错的,特别是外语,挺有把握,有一题最难,做出来了,问过老师,答案是对的。

方正近来的学习状态终于恢复了,在学校几次测验成绩都很好,姜丹华稍有安慰。

想到也有一阵子没有回自己的家了,不如今天回去一下,让儿子跟他爸爸在一起玩一玩,放松一下。

姜丹华后来多次想过,要是这一次不回去,会是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