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四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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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想,她一辈子都要背着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活下去了。

第一章

自那次儿子住院之后,许月娟的心里有了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忽而遥远如梦令人难以置信,忽而伸手可触令人心神摇曳。

她就带着那个秘密走在大街上,天是远的地是阔的,她身子外头的那层旧壳子裂了,一个新鲜热乎的许月娟从里头走了出来,一步是欢一步是喜地径自往前走,那个旧壳子看着前面的那个新人,跟是跟不上的,却又怕新鲜的嫩人着了风受了寒,所以旧壳子哆哆嗦嗦站在那里看着,看着新鲜的人理直气壮不管不顾地朝前走。

她成功减掉了八斤肉,其间的辛苦不足与人道,半夜里头饿醒了,觉得前胸与后背粘在了一起,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声音,幸而**只得她一个人,苏群大半的时间是不回家的了。她翻来覆去,跟那饿斗争着,总算挣过去了,睡着了。

蒙眬里看见一个人,不顶干净的白皮肤,眼角细密的皱纹,还略有些下垂,挺挺的鼻梁,大小适中的嘴,构成一张叫她觉得舒心的脸,她心里头觉着好,怎么就那么好,自己居然知道自己睡着在笑。

她每天按时去健身房练习,咬着牙踩自行车,做仰卧起坐。她戒掉了麻将,怕长时间坐着肚子上的肉去而复返。

她每周总要有一天或是两天,这要迁就那人的时间,换两身素净端正的好衣服,也不多施粉黛,只抹一层BB霜用一点儿很淡的口红,然后走出家门。

是去见莫奕华。

自跟莫奕华重逢之后,许月娟就再也没断了跟他的联系。莫奕华似乎也愿意保持这种联系,相处当中,他还是二十年前那样的软语温言,日子久了,熟悉的感觉回来得越多,他甚至恢复了二十年前略略的一种做小伏低,许月娟四十多岁的女人心忽地又尊贵起来。

他太太的癌病过了年之后竟然有了些许起色,又拖了几个月,在医院进进出出好多回。

那天莫奕华突然打了电话叫许月娟出去,那是他们第一次大白天的跑出去。

找了个茶社坐着,茶喝过两道之后,莫奕华都没能把在嘴里吞吐着的话说出口。

许月娟何等玲珑的心思,主动问他,是不是手头紧。

莫奕华又支吾一会儿才说,是啊,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会很快还的。

许月娟心里微微地有点儿不舒服,像吃多了但又没吃太多,一个饱嗝没打出来,略略有些犯恶心。

她笑一笑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只要不是什么大数目,能帮的我又怎么会不帮你。三万够不够?”

莫奕华愣了一秒说够的。

许月娟过后就去银行取了钱,交给莫奕华,故意地没有问办事员要一个装钱的银行专用大信封,就那么一扎钱直接递给莫奕华。莫奕华把那一摞红票子拿在手上,横不是竖不是地好一会儿也没想起放哪儿是好。

当时许月娟想,这人是不能再见了。

谁知第二天挨晚那会儿莫奕华又打来电话问能不能出去一下,有事。

许月娟心里头飞快地拿捏了一下咸淡说,哟不好意思,家里有点儿事走不开,过两天好不好。

正待要挂电话,那边莫奕华急慌慌地说,能不能抽一点点时间,十分钟就好,我把钱还给你。

这真意外极了,许月娟跟他约好一家茶社,收拾一下去了。

莫奕华把昨天那一摞红票子又还给了许月娟,这一回是用白纸细细包好的。许月娟推挡了一回说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急等着用。莫奕华坚持说,没想到他老婆的父亲和兄弟凑了笔钱来,昨天送过来的,所以现在借的钱用不着了,原本一是为了付医药费,二是为了他女儿临近高考,大量的课外补习课要用到一笔钱。

莫奕华说要走,可是并不站起来挪步子。许月娟也坐在那里不动。

莫奕华忽地捧头呜咽起来,说,七年了,七年了,她的病治好又复发,查出来的时候女儿才上小学,现在快高中毕业了,七年了没有一天安生日子,真可怕。

许月娟盯着他盐与胡椒颜色的头发。

莫奕华搓搓脸,眼角红红的,许月娟想到底是好看的男人,经得住这样的哭。

莫奕华又说,你当年不选我是有道理的,我这个人运气不好,一辈子就运气不好。

这一回是许月娟蒙着脸哭将起来。

他们的关系,就是在那一个晚上发生的变化。他们哆哆嗦嗦,互相搀扶着,找一个酒店,许月娟先进去订了间房,房间号短信发给莫奕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敢上去。

后来莫奕华说,过去我们多么老实,真是,谈了一年多恋爱到底还是没敢。

许月娟窝到他怀里去说是啊,多傻。

许月娟自此真正有了一个情人。

偶尔也会怕,不过四十来岁的女人,疯起来那劲儿,是可以克服一切小惧怕的。

她甚至想过在儿子生日那天约莫奕华三个人一起吃次饭,后来到底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元旦是许月娟儿子苏炜奕的生日。

她不能指望苏群今年还能回来陪儿子过生日,谁知他竟还是回来了。

苏望的生日跟苏炜奕是同一天,但是这一回苏望说,要提前过,因为元旦要放假的。杨柳起先没明白,元旦放假正好过生日,为什么要提前呢?

苏望说:“妈妈,你不懂了吧,我们班现在有个新风俗,就是谁过生日谁就要请全班人吃巧克力,还要送些小礼物。”

杨柳“哧”地笑出来:“作怪作怪,过生日不是人家送礼物给你吗?怎么倒过来了?这是哪里的规矩,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苏望露出一点儿惊讶继而又有一点儿鄙视:“现在小学里都这样的,妈妈你已经‘奥特’了。”

杨柳说:“你那是什么表情?你说我什么?”

“‘奥特’,这个不是坏词,就是说一个人有点儿落伍。”苏望小心地解释道。

“到底为什么要给全班人送礼?”杨柳又问。

苏望挺同情地看看妈妈,叹了口气:“是为了以后班上要是有什么选举之类的事,别人会举你的手啊!这叫作争取基本群众!”苏望的小面孔颇为严肃,“要是你不请客,不给人家送点儿小礼物,到时候谁也不会主动举手选你的,人家选自己还来不及呢,现在班上选什么,大家都拼命投自己的票。”

“选上了怎么样?”

“选上了就会有奖状啊,有奖状以后可以拿给中学看。”苏望问,“妈妈,你怎么这些都不知道?我们班刘苏的妈妈什么都知道。”

杨柳“哦”了一声,她从来都只低头走路,从来不抬头看天,信息比较闭塞,一门心思只带着儿子参加各种考试比赛,料不到这里头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真真长了学问。

杨柳决定给苏望办好这件事。

那天史钢强又来给苏望补习,趁着苏望自己做题的空当,杨柳跟史钢强玩笑似的提起这事,说现在的小学生真不得了。

史钢强笑说,可不是,现在的小孩子,比我们小时候心思复杂得多了,这也是大势所趋。你也是需要多关注一下这类的事情了,毕竟还有一年,苏望就真的要择校了。前些天我跟以前的同事碰见,他们还跟我说起,现在当父母的,要担任三个角色:学习辅导老师、心理医生和考试信息员。

杨柳突然颓丧起来,叹气,说,像我这样的家长,真是,你说这三个角色我能当得起哪个!

学习没本事辅导,心理也一窍不通,信息又闭塞,我向谁去打听去?报纸上电视上提供的信息多半只是政策性的,政策归政策,你知道下面的学校自己私下里还有什么规定?跟老师谈?多半人家也只是说一些常规性的东西,泛泛得很,那回我儿子他们班开家长会,每个老师都说,如果打定主意以后上中学要择校的话,你们家长可以各显神通,我哪有什么神通?我们家一家子都没大学问,八竿子也打不着教育部门的人,那些有门路路子广的人,我们更是够不着,只好指望小孩自己考好成绩,偏偏小孩又不争气……

兴许是近来心头压的事太多,杨柳自己都控制不了,“嘚嘚嘚”地向史钢强说了这么多,以往他们也常交谈,不过谈些苏望学习上的事。

史钢强说,老话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一点儿没说错,现在,各家各户的这本经,多半一念到小孩这块就难起来,难啊,各有各的难。像你,一个人带孩子,难;像我,想把女儿带在身边又不可能,一年能见上三两次面就不错了。

史钢强这个晚上也有点儿控制不住地多话,说起自家的事来。说他老婆早几年就跟他离了婚,那个时候民办学校刚解散,他没了工作,就到各学校去代课,哪个学校有老师生病了、怀孕了,他就去顶个缺,什么课都教过,语文,数学,体育,科学,社会,甚至还当过两个月的英语老师,自己的英语早还了一半给老师了,教了没多久,人家家长向学校投诉,又做不成了。拿了点儿可怜的工资回来,那边父母家又出了点儿事情,只好把钱贴过去,结果老婆一气之下就提出离婚了,还把女儿带走了。

史钢强重重地叹气。

你不易,我也不易。他看看杨柳,杨柳正垂着头,她头发剪得短短的,身上穿着家常旧衣,领子又软又塌,这么一低头,便露出一截细脖子,后颈下小小一块雪白的脊背,从上到下一身愁,重重地叹着气。

杨柳抬头时看见史钢强的眼神,微微一愣,自觉今天是话太多了,转念又嘲笑自己敏感过头。

杨柳张罗着要给苏望买生日要送给同学的巧克力和礼物,巧克力还好办,送的小礼物倒让人作难。送什么呢?一块橡皮?一支笔?苏望说,最好特别一点儿,人家不是很喜欢文具的。杨柳在批发市场转了半天,稍稍像样一点儿的,买十来件还不算什么,买五十份,就相当可观了。

正愁着呢,苏望拉着他爸苏梁过来了,苏梁手里拎着一大包东西。

苏梁起先不肯上楼来,上回跟杨柳吵过之后,他就没上过楼。这回架不住儿子生拉活拽,就上来了。

杨柳是好久没有这么近地看过苏梁了,他看上去瘦了些,但脸色还算健康,脸上表情别扭,要绷可没绷住没绷紧的样子。杨柳索性大方地走上前叫他进来,苏梁走进来坐在客厅的一把椅子上,脖子梗得直挺挺,不知为什么,杨柳看着他那副样子,“哈”的一声笑出来了。

苏梁活泛起来,像冻住的鱼又到暖水里似的,三个人低头拣看苏梁带来的东西,弄得塑料袋里“哗哗”直响,听起来透着兴头喜气,这是这个家里久久没有的氛围了。

苏望尤其兴奋,因为爸爸给他买好了送同学的巧克力和小礼物,买的是费列罗巧克力,女生一人一支带着娃娃头的漂亮木杆子工艺铅笔,男生一人一个小小的回力汽车。

杨柳说,呀,这要花不少钱呢,你……

苏梁眼睛没看杨柳,却冲着儿子说:“儿子,咱要买就买好一点儿的,不能叫人家看低你,对吧?”

杨柳笑着说:“看低不看低要看成绩本事,这个更重要吧。”

苏梁依然不看她,说:“人际关系也挺重要的。你看我,跟谁都很大方,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所以在单位人缘特好,哪个年龄段的人都跟我好,都带着我玩儿。”

杨柳点点头,很诚恳地说:“这倒是的,这个是你的优点。”说着去收拾摊了一桌子的东西。

恰巧苏梁也伸手要拿东西,结果两个人的头撞到一起,都撞得生痛的。

苏梁这回再也绷不住了,笑起来。

杨柳想,也只有苏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