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仰脸看着盛怒中的母亲姜丹华。
妈妈周正眉眼全挪了位置,鼻孔张大,鼻翼翕动,鼻子两旁的毛孔也全暴了出来,使得她脸颊上这两小块皮肤看上去像是两块陈年的猪皮。方正从来不知道妈妈也可以这么丑,丑得让他害了怕,也让他很伤感。他想起小时候看见爸爸腋下的长毛,吓得哭了,因为他以为爸爸是大灰狼变的。大灰狼把真爸爸吃掉了,变成了爸爸。今天他又体会到了那种恐惧,没法说也说不得,于是他努力地从脸皮底下挤出一个笑来,用这笑来抵挡心中的怕与痛。越是怕越是痛,就越是用力地挤出笑来,笑得脸皮又酸又麻。木掉的脸皮跟那个笑粘在了一起,甩不脱了。
姜丹华被儿子脸上的笑激得更怒,这样无耻这样满不在乎的笑,这样厚皮老脸的笑,把儿子方正端端正正的模样弄得七扭八歪,这小孩子成了另一个人了!丑而拧,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意什么也不要,包括这张笑着的脸。
姜丹华眼睛的余光看见有一只胳膊扬起来,在空中划了一个恶狠狠的半圆,朝着方正的那张窄长的小脸准确地迅疾地落下去,手心的肉与十二岁男孩子脸颊的肉都是嫩的、软的,可是碰在一块儿却可以发出这等惊心的脆响!
那整个下午,方正在自来水龙头那里洗了好几回脸,希望把左脸上文起的手指印洗掉,可是却只能使之稍稍模糊,看上去不那么像手指印。
方正希望这么做可以瞒过同学的眼睛,怪的是,同学的眼睛却好像全长到他这半边脸上了。方正想,好多人下课疯玩以后脸都是红红的,只不过他们是两边脸都红。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自己不红的那半张脸,希望同学们把他红着的那半张脸看作是剧烈运动的结果。他认为,这大约是可能的。
可是这半边脸上的红痕却不能糊弄住外公外婆,并且导致了外公与母亲之间很激烈的争吵。
这一夜,方正和妈妈姜丹华是在离外公外婆家不远的一家如家快捷里度过的。
因为在争吵中外公大声地叫妈妈“要打儿子滚回自己家打,不要在我眼皮底下打”。所以,妈妈姜丹华马上收拾了一些衣物书籍,塞进一个小箱子里,拉着他冲出了家门。
这家如家快捷是面街的,打开窗子,可以看见外头宽阔的街道,来往车流的喧哗声被凉凉的风送上来,陌生却不乏舒适的环境给了方正很新奇的一种感觉,使他的心从刚才大人们的争吵而引发的紧张惧怕中舒缓下来,恍恍惚惚的,他以为是跟着妈妈出来旅行了,他开始让自己沉浸在这种假想里,脸皮也不那么酸麻了,好像原来的那个方正在半空中飘飘****地降下来,老老实实地回到身体里。
方正看到妈妈姜丹华躺在房间的一张**,没有像以往每天那样陪伴在他身边,等他把课内作业写完,再拿出一些课外的书本或是试卷来让他做,再一张一张地批改、讲解。她只是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可是她紧闭的眼睛不断有眼泪流出来,没有一点儿哭声,肩头也没有一点儿耸动,鼻子也没有抽抽,就只有眼泪流啊流啊,方正参考了自己全部的、对哭泣的认知,然后确认了妈妈的哭,与任何一种哭都不一样。
这世界忽然就只剩下妈妈和自己了,方正幸福又痛苦,内心满涨着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心酸与满足。他静悄悄地掏出书与本子,开始写作业,开始写妈妈准备的那些课外习题。他觉得自己每一个毛孔中都灌注着这种非常矛盾的情绪,这种矛盾给了他很多的精神头与力量,这个晚上,方正竟然比平时多做了一倍的练习。他把这些成果端正地放在妈妈床边的小柜上,然后自己去洗漱,爬上房间里另一张**。
床单与薄被是刚换上的,清洁干爽,发出索索的声音,这让他很安心,甚至有点儿小小的愉悦。他把自己塞进去,好像那陌生的清洁与干爽可以帮他挡住很多东西,这一个晚上他睡得很好。
醒来的时候,妈妈姜丹华已经收拾齐整了,方正看到他的那些书本也被妈妈装进了书包。妈妈说:“起床,我们出去吃早点。”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这个发现叫方正很快活,他几乎想叫起来,可是他用力把快活压下去,他知道妈妈是不会希望他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快活的。他只是快速地起床,刷牙洗脸,亲热地满脸热情地叫了一声,妈妈早。
这三个字满是牙膏薄荷的清香味道,姜丹华微微笑起来。
这一天正是周六,姜丹华带着儿子方正在快捷酒店住了两天,这给了姜丹华脱离了一切的快活。这快活让她细言细语地对待儿子,温和地叫他也不必做太多的练习,还买了熟食和米饭,带着儿子躲在房间里边吃边看电视。
隔绝,姜丹华想,是一个好东西,至少有时候是的。
周一到来,姜丹华带着儿子上学,放学后,回了父母家里。借着儿子的名头,跟父亲说了话,大家相安无事,恢复了平静。
方正也恢复了,没再在课堂或是课外看过那本书。之后的一些日子,姜丹华的心里总弥漫着安心与伤感,她沉在这种情绪里,陶醉在这种情绪里。
这一个周末,方正又参加了一次英语竞赛。
这场比赛足考了两个半小时,考场大楼离大门挺远,大门口有保安守着不许家长进入,家长们只得远远地看着孩子们走出大楼,从一群群涌出的孩子中寻找自家的孩子。
孩子们走近些,家长们忽地发现,他们一个个都端着两只手,一只手比画出一个“一”,另一只手比画出一个“六”,笑嘻嘻的。小孩子不断地从大楼里涌出,小孩统统比画着这种手势。这群孩子,排着七倒八歪的队伍,拎着各色书包或是手提袋,穿着各色衣服,高矮胖瘦也全然不同,可是,因为统统比画着这个手势,所以有一种怪异的齐整。
等待的家长们中有人笑起来。什么怪样子,有个男人边笑边说。
孩子们走得近了,开始有家长问自己孩子:“哎哎哎,你们这样比画是什么意思?”
孩子七嘴八舌:“这次考试啊,试卷你们猜有多少张?十六张!没见过吧?”
人群里发出惊叹声笑骂声。
姜丹华看见方正出来了,也那么端着手比画着,略有点儿羞涩,很快就把手放下了。
姜丹华笑着迎上去,却听见自己胸口里巨大的声响,帮凶帮凶帮凶!
原来她是一个帮凶,帮着她也不知道是谁的那个“人”用十六张试卷去加害她只有十二岁的小孩。
她糊里糊涂,只是愤怒却不知愤怒该向何人去。
不久后有一天,学校大扫除。第二天会有区里检查团来进行常规检查。
学校里人人忙得不可开交,从学生到老师,开始打扫各自的包干区,地面水流泛滥,被无数的大小脚踩出稀脏的印迹,看上去比没有打扫之前还脏。
姜丹华是班主任,必须待在班上组织孩子们劳动。
等到好容易弄完了一切,学生也放学了,她回到办公室,一看,她办公桌上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只剩一台电脑的显示屏和一个水杯。
她“咦”了一声,转头到处去找。
只听徐银娣笑说:“对了各位老师,办公室是我的包干区,我跟各位说下啊,学校要求办公桌上除了电脑和水杯不许放任何其他东西,后勤主任和校长亲自来关照的,所以我把各位的东西都给你们塞书柜里了,各人查一下,应该不会有少的。”她轻快地又一笑,“幸好没有贵重东西吧,不然丢了什么我可真是赔不起。”
姜丹华于是去自己的书柜里翻找一些要用的东西。
这一翻不要紧,翻了一手的蓝黑墨水。姜丹华吓了一跳,随即想起来,自己是把一瓶墨水塞在书柜的一角的,大概是弄翻了。
再一细查,可不是,一瓶墨水被一大堆硬塞进去的书本和试卷弄翻了,大半瓶墨水几乎全部倾出,瓶中只剩一个底。
姜丹华想起一事,一边叫着糟糕糟糕,一边快手快脚将塞进去的书本试卷往外扒拉。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套试卷已然大面积地被墨水污了,用是肯定不能用了。
姜丹华只觉沉睡在肺腑间的那股怒气苏醒了,盘扎扭曲一路上升到嘴巴,终于冲口而出。
姜丹华用了从来没有过的高声大气责骂徐银娣,质问她有什么权利动别人的东西,有什么权利把别人的东西随意乱塞,说她不怀好意,强烈地怀疑她是故意为之,就是为了把自己好不容易给儿子要来的复习资料污染得不能再用。
“你不就是怕我们不久的将来抢了你儿子的推荐机会吗?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抢不起抢不来没有那个水平抢,你儿子已经很优秀了,凭他自己的实力就足以独占鳌头雄霸天下了,无须你当妈的再从中协助了。我们方正头脑不灵活跟他妈一样,不过下点儿死功夫,你又何必对孩子下狠手。你知道这几份可怜的资料对你儿子来说简直不值得一做可是我是怎么求爷爷拜奶奶才从别人那里拿到的只有纸的没有电子稿你现在叫我怎么给孩子做又怎么好意思再开口跟人要……”
姜丹华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拦着自己,可是已经拦不住了,那些话像水冲垮了堤坝一样冲出来,滔滔不绝妄图淹没一切,首先淹没的就是自己的理智,大丢脸大丢脸,姜丹华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可是就是停不下来停不下来。
要死了,她想,停不下来。
徐银娣起先是一迭声地说对不起,夹着些短促的说不清名堂的笑,后来渐渐脸挂下来了。
“谁也不是有意的,说这么多有的没的是什么意思!”
“不是故意的,”姜丹华听见自己冷哼一声,“墨水瓶盖子拧得紧紧的,不是故意的就算是翻个个儿也不至于漏成这样。是不是故意的只有自己最清楚。问问自己的心吧,当然不是人人都可以自省的,特别是在刻意为之的状态下。”
姜丹华用力摔打那些杂乱的书本,“哗哗哗”地把那被污的试卷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
徐银娣也冷冷“哼”一声:“你也用不着气成这个样子。是不是故意我自己心里的确有数,也犯不着向你坦白。说到底一句话,不过是你担心儿子考不上一流中学丢了你的人,你姜丹华年轻时上大学那会儿就争强好胜,有人比你多考一分你都不肯罢休一定要找出原因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现在你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好胜心,你觉得儿子没给你争脸罢了,何苦把闲气撒在别人身上。”
徐银娣的话像雷一样轰轰地打在姜丹华头顶。
原来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捅破时是这么大的动静,姜丹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