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丹华挤进看榜的人群里。
她还是看不清公告栏里贴出的那几张A4大小白纸上的字。
她摘下眼镜用软纸擦拭镜片。四周的人不断地涌上来,海浪似的拍打着她推搡着她,她一个失手,眼镜掉下去,消失在众人的胳膊与腿里,她甚至听到镜片被踩碎的“咔嗒”声。
没办法,她老着脸央求身边的人替她看一下:“劳驾,帮我看一下,劳驾您,看一下。”
那人面目模糊,声音雄壮有力,不耐烦地答:“看什么,看谁?”
姜丹华说:“看一下,方正得多少分,方正是几等奖。颐小六年级二班的方正。”
可是那个人竟凭空消失了似的。
姜丹华想,还得靠自己,于是她奋力挤到公告栏下,她的脸贴上了冰凉的黑板,她趴在A4纸上看,啊,那些字细如蚊蚁,方正的名字到底在哪里?
她的视线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似乎看到了又似乎没看到。
忽然,她听得有人说,方正?啊呀,方正怎么错了这么多?这样的题也错?这个分数,得奖是没有指望了。
忽地,姜丹华好像又捧着儿子的另一张试卷,上面的分数烫痛了她的眼睛。
怎么?又一次的比赛,方正连初赛都没有通过吗?怎么会?他不是都做全了吗?他明明答得不错呀。刹那间,姜丹华觉得,仿佛是自己在写着那张试卷,难道没有做对吗?怎么会?会不会是分数登记错了?
于是她转身去央求人,把儿子的试卷拿出来看一看,会不会弄错了。可是别人立刻回绝了她,这怎么可能?比赛是从来不允许查试卷的。
那就没有办法了吗?
没有办法了。
不能再考一次吗?
不能。
怎么可能,这么多场考试,这么多场比赛,一场也没考好?一个名次也拿不到?
她开始跑起来,似乎有什么人跟她约好了,可以网开一面,让方正再考一次。可是方正还在家里没有出来,她要去接儿子,她得快跑,出租车是不可靠的,可能半天也打不到一辆车,可能会堵车,所以还是跑吧。
儿子似乎是在家的,她拿了一个包,把儿子桌上散着的文具划拉到包里,扯了儿子又开始飞奔。
包漏了,铅笔钢笔扑扑扑掉了一路,儿子蹲下去捡。接着儿子大叫起来,不不不我还没有准备好我不晓得怎么做题我还有好几张复习卷没有看过。
姜丹华说没关系你看边跑边看。
不不不,不行的不行的我看不清。
可以的可以的,我替你看,我陪你看,我们俩一起看。
姜丹华觉得自己腿沉得挪不动,热汗一层层地出,怎么就那么热。她开始脱衣服,棉衣,毛衣,夹着跑。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台阶,她踩空了。
她跌了出来。
姜丹华想,多好啊,原来只不过是梦。
她忆起儿子这一个月的日程。
没想到给儿子报的几场考试和比赛全赶到一起了。
头尾一个半月,八号一场比赛,方正已入围,决赛的日期尚未定,十五号一场比赛,二十二号一场比赛,这两场比赛还算好,都是在本市进行。二十九号晚上,她还要陪儿子去趟北京,火车票已买好了。
去参加今年在北京市举办的科技小明星的答辩,儿子有一篇论文入围,这是第一次,这个比赛增加笔试的环节,可是笔试的内容是什么没有人知道,无任何范围也无任何复习资料,比赛通知上只写明“检测学生以科学的方法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颐小这次只有五个人入围,方正是其中之一,也是唯一的个人论文,其余四人是一个课题小组,将会集体进行答辩。
二十九号正巧是周五,三十号比赛,三十一号返回,不会影响正常上课。姜丹华在办公室没透露一点儿口风,她嘱咐儿子对谁也别说,想着悄悄地去比,悄悄地回来,名次若好便公开,若还是二等奖,就装什么事也没有。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学校科学教研组的老师送火车票来时,偏巧她去上课。那年轻女孩子哪里知道姜丹华心里的弯弯绕,见姜丹华不在,便将两张车票压在她的水杯下面,还特地对正巧没课在办公室里闲喝茶的徐银娣说,麻烦你转告姜老师,火车票我给她放桌上了。
姜丹华一下课,徐银娣便迎上来说了车票的事,并问:“你要带儿子上北京?是个什么比赛啊?”
姜丹华肚子里的火腾地就烧起来了,怎么就偏偏给她知道了呢?
她没答话。
而徐银娣并不想放弃,追问道:“是个什么比赛,我怎么没听说过?”
姜丹华倒了大半杯热水,用力握在手中暖一暖手,这两天骤然降温,一节课下来,手都僵了。
热力沿着掌心向指尖跑,指尖麻痒起来。
徐银娣说:“是科学组的比赛吗?还是全国性质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科学组有什么比赛机会不通知全校的吗?决赛名额是指派的吗?”
“这话说的,现在的家长,一个个精得汗毛孔上都长心眼,计较得恨不得在学校弄个称人的天平,凡事把小孩放上去称量称量,科学组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把决赛名额给指派啰。这还是上学期发的通知呢,全国科技小明星论文评比,先报送论文,市里过关再送北京,北京二审之后下答辩名单。”姜丹华看着窗玻璃说。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徐银娣说。
“你问谁?我怎么会知道你知道不知道。”姜丹华左边颧骨上的皮突突跳,快要撑不住脸上的那一个笑了。
“我得去问问他们科学组,有没有可能再补送一篇论文。”徐银娣带笑不笑地说。
“徐老师,你儿子的奖状已经够丰富了,我们羡慕都来不及。但凡我们孩子有你儿子那样多那样硬挣的奖项,我们也不至于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北京天寒地冻,已经下了两场大雪了。”
“哎呀,你们家方正奖状也不少嘛,我们还没有一张是全国性的奖呢。”
“什么全国性的奖,那奖还在半空里飘呢,说不定白跑这一趟。”
“不会不会,方正嘛,水平摆在那儿呢。”
姜丹华一边与徐银娣你来我往,一边深深地鄙薄自己。跟这样的一个人,家庭妇女似的对嘴,话里全是机锋全是毛尖刺,这是为什么呀?为儿为女,做父母的,死都可以。然而最可怜的,不是为儿为女付出生命,是为儿为女把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姜丹华后来时常回想起这一次的北京之行,普快,硬卧,她整夜地不能睡,车厢里燠热得像蒸笼,男男女女混住在狭小的空间里,脱衣,脱外裤,就那么躺下去,睡得面孔扭曲发丝虬结,为了图省事,她穿着旧毛裤趿着踩倒了跟的皮鞋去上厕所。她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种情状,大学时与同学一块儿旅行,比这个艰苦多少倍的条件都兴高采烈。
夜里睡不着,看见迎面有火车驶过来,硬座,车厢里还有暗暗的灯光。板硬的座位上坐着年轻的姜丹华方耀平和他们的几个同学。她和方耀平靠得紧紧地坐着,抖成一团,一件军大衣盖住两个人的半身,大衣下的手紧紧地握在一处。
早晨醒来,闷热依旧,嘴唇干涩,上下颚粘在了一起,人一坐起,头痛随之当头灌将下来。
那另一辆火车上,太阳照进车厢里来,年轻的姜丹华和方耀平就活过来,慢慢地转运身体,凑到那阳光里去,一方一方地晒暖身体,快活得没头没脑。
北京比赛的成绩很快出来了。
方正依然是二等奖。
好在是全国性的二等奖,姜丹华这样安慰儿子,也这样安慰自己。
又一个安慰接着到来,班上的数学老师推荐方正参加全市的数学之星比赛。这个比赛是可以自由报名的,但每校每班可有五个推荐名额,推荐生似乎要比自己报名的孩子无形中就高上去一个台阶。这个不仅家长心中有数,连孩子们自己也这样想。
方正又顺利地通过了初赛。姜丹华咨询了举办方,方正的成绩算是中上等。
徐银娣的儿子当然也进入了决赛。
决赛定在三周后,姜丹华在网上找来不少卷子,还给儿子在某大学办的培训中心定了三次一对一辅导,两百块一次。
方正却在这个时候出了从未有过的状况。
那是个周末,姜丹华发现儿子在看一本名为《经典手机段子大全》的书,说是跟同学借的。起先姜丹华并没在意,这种书虽意义不大但也不失机智,再说难得星期日,让孩子休息一下,放松放松。看着儿子边读边笑得咯咯的,她甚感安慰。这些天儿子压力也够大的,真是多少时候没听过他这样孩子气十足的笑声了。
这一天方正一直在读这本书,临睡之际还捧着边看边笑。
接下来的周二,方正的班主任来找姜丹华,说姜老师您出来一下我跟您说个事儿。
姜丹华耳朵里立刻听到徐银娣的耳朵“砰”地支棱起来的声音。
方正班主任往姜丹华手里塞了一本书说:“姜老师,我发现这两天方正在课堂上一直在看这个,起先只在副课上看,后来连上我的语文课都在看,我说过他两次,可是掉转脸他又拿出来看。我只好把书收过来了,您回去说说他。也别狠批评,但说是要说的。这学期这么关键,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大考了。”
姜丹华一边谢了方正的班主任,一边压着直冲上脑门儿的怒火,把手中的书展开来看。
正是那本《经典手机段子大全》。
当晚姜丹华就好好地跟儿子聊了一会儿,她想着,孩子这是头一次犯这样的问题,也别说狠了,点到即止就行,方正不是那种糊涂孩子。
她替方正把书还给了同学。
她以为没事了。
没想到,这一回,是数学老师找了她去,跟她说,方正在上数学课时看《经典手机段子大全》,并且居然小小声地说给同桌听,两个小孩闷笑了一节课。
姜丹华整个人像一盆火油被人扔进了一根燃着的火柴,腾地烧出了冲天的火。
她未及等到午休,直接将正在上体育课的儿子拉到背人处,劈头将手中的《经典手机段子大全》砸到他的脸上。
方正的面门被砸个正着,却嘻嘻笑了起来。
姜丹华的心直往下坠去,坠出一迭声坏了坏了坏了。
姜丹华想我跟小孩子打交道十几年,最了解他们。小孩子不怕皮不怕淘不怕懒甚至不怕笨,最怕的就是这种老皮老脸,油盐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