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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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丹华用力关上窗。

又下雨了,细密的雨丝扫进来,窗台上一片密密麻麻的碎点。

已经接连下了十来天的雨了,也下不大,但总也不停,空气里都起了毛。

儿子方正依然伏案做着奥数题。这个周末他要参加一场奥数考试,姜丹华对这次考试抱有很大的希望,这是方正所剩无几的得奖机会了。考试的难度相对来说不那么大,但因为是老牌奥数考试,奖状的分量还是比较重的。方正的初赛成绩中等偏上,顺利进入复试,他自己也似乎对这次考试颇有信心,姜丹华觉得这大约是一个挺好的兆头。

姜丹华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迷信,简直不像自己了。年轻时她一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自从方正开始参加各类考试比赛,她慢慢地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对一切唯心的东西深信不疑。

方正第一次拿奥数比赛的二等奖时,她依然对儿子充满了信心,她的儿子只不过是一时失利,而且离一等奖只差三分,下一次他一定可以拿到一等奖。她甚至已经开始想象拿到奖时她会与孩子如何对话,带孩子去吃哪家饭店,或是去哪家影院看电影。她还想象着如何在办公室里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将这个好消息不动声色地透露出去,如何让方正给办公室的老师们分巧克力以示一种轻描淡写的庆祝,在那个徐银娣面前露出怎样的表情。可是事情并没有按她的想象去发展,方正在之后的多次考试中不断地失利,他是永远的二等奖,有时居然只能得三等奖,还有两次连奖项的边儿也没挨上。

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方正在考试前很认真地复习了一星期,充满信心地参加补习班的考试,走出考场,他得意地跟妈妈说,感觉很好。姜丹华数着日子等到可以网上查分的日子,输入儿子的姓名和准考证号,立刻有新的页面跳出来,那个数字姜丹华是认识的,她跟这样的数字以及数字所代表的含义打了十多年的交道,但是那一瞬间,这个数字成了一个密码,她无法破解的密码,她不能了解的密码,它生硬冰冷高高在上,把它所包含的意义深藏起来,就好像姜丹华根本不配了解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姜丹华才恢复神志,她抖着手又查了一遍,再一遍,奇迹并没有出现,还是那个冰冷的数字,与方正所说的不错的感觉完全不搭边。

再细一看,原来那个数字下还有一个链接,点开,有每个学生的得分分配情况,哪类题得多少分,哪类题又是多少分。

姜丹华发现,基础题方正几乎拿了满分,可是在提高题中他失分较多,综合题他几乎是全军覆没,只得了区区五分。

姜丹华无法接受这件事,于是小心地又问了方正一遍,为什么综合题会做得这样差。

方正也彻底被这个分数弄蒙了,细长的眼睛怕光似的不停地眨巴,是一种令人心痛的蠢相。他说,我也不晓得为什么综合题错得多,我记得我只有三题没做出来。

姜丹华问,你不是把所有类型的题都复习过了吗?为什么会有做不出来的题?方正说,综合题好多都不是上课讲的类型。

姜丹华知道儿子不是糊涂孩子,不至于连题型讲过还是没讲过都分不清,儿子的回答让她愤怒起来,她拨打了培训中心的咨询电话。

电话里传来钢琴声,《秋日的私语》,一遍又一遍,姜丹华耐心地等着那头有人回话。

那头一直繁忙,一次又一次都是音乐声,秋日似乎漫无尽头。

那是姜丹华人生里最长的一个秋天,只是没有浪漫温馨的私语,只有不断压制却不断高涨的愤怒委屈,“啪啪啪”地击打着姜丹华的神经。

神经筑长一道长堤,阻挡住了愤怒的洪水,但是它已然要溃塌了。

那一头忽地有了声音,这一头,那洪流冲破神经的堤坝奔涌而出。

我有个问题想咨询一下,我儿子在这次考试中基础分考得相当好,提高题有失分这也正常,我不能理解的是,孩子说综合题考的都是课堂没有教过的题,我想问一下,为什么会考没有教过的内容?

这是我们中心考试的特色,由三个部分组成,基础题是课内讲过的类型,提高题在基础题上加深难度,综合题考课外的内容。

我也是做教育的,我教了这么多年书从来没有听过考试会考从来没有教过的内容。教什么考什么,可以加大难度,但从来没听过考从来没有教过的内容,我认为你们的命题原则有问题。

这位家长,我们培训中心不是一般的学校教育,我们的考试主要的功用不是普及而是拔尖选优,考课外的内容是我们命题的原则,也是特色。这个没有办法。

课外什么内容?平时老师并没有讲明课外还要补充什么内容。

这个不在老师讲课的范围之内。

也就是说,你要考没教过的内容但又不明着告诉考生是哪方面的内容,你这不是为难孩子吗?而且,以前二三年级的时候并没有这种考法。

二三年级只是起初阶段,现在四年级了,自然不一样。

你们至少应该事先通知一下家长,我们也好准备,你这等于是让孩子赤手空拳就上战场。

这位家长,还是那句话,我们不是普及教育,我们是拔尖选优。

我认为你们的教育理念有严重的错误。

姜丹华听得那一头极轻微的一声笑,她从来不晓得原来一个短促轻微的声音居然有这样丰富的表情。

这位家长,那声音从远远的高高的地方传过来,说实话,小孩子学奥数,是要天分的。

在她的神经还没有崩断之前,姜丹华飞快地掐断了电话,她不能让那一头再看笑话,不能让那一头的声音轰然击倒她多年以来以希望搭建的宝塔。

这一次以后,姜丹华找人仔细地询问了这家培训中心考试命题的一些情况。熟人透露,要想在培训中心的考试中拿到那样分量极重的一等奖,只上他们中心的大课是远远不够的。那些考得好的孩子,都另外找一对一的辅导或是上中心设立的精品小班课。

说到底,不过是要家长再投入大量的时间和金钱罢了,熟人说,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好中学都认这家的奖状,一等奖是最硬挣的一块择校敲门砖。它从不强按头可是牛还是会乖乖喝水,这是人家的本事。

姜丹华又问,为什么这家中心竟然有这样的本事,熟人笑而不语。

自那以后,姜丹华又给方正报了精品小班,每周末又多出一节课来。

这两年下来,都是姜丹华带着儿子,周六上午上一节小班课,下午又去上大班课。每每听多少闲话抱怨,说的人头一个就是方正的外公,姜丹华自己的父亲。

几乎每一回出门,老爷子都会叽咕一句“拔苗助长”,时不时地,他在报纸上看到对中考高考状元或是什么比赛的状元们的采访,总是将报纸抖得哗啦作响,直递到姜丹华眼皮下头来,说你看看这个看看这个,人家状元没有一个上什么补习班的,都说从来没上过补习班,学好课内,多读课外书。

姜丹华跟他说,你听他们胡说,你以为面对记者采访人一定要说真话吗?

后来,她也就懒得再说,与父亲的关系渐冷,老爷子本来就个头高瘦,加上拉长的脸,成了一道长长的阴影,常投射到姜丹华眼前,姜丹华只装看不见。

“咯嗒”,方正放下笔,去上卫生间。姜丹华也站起来活动腿脚。

走到书柜前,她看见里面新摆上的一艘轮船模型。

那是一周前方正过生日,他们一家三口出去吃饭时方耀平送给儿子的。

当着儿子的面,姜丹华和方耀平还是有说有讲的,说的柴米油盐,滋味寡淡如水。儿子分把钟离了眼前,去了卫生间,两个人之间立刻起了厚重的墙。

他们已经没有了肢体的亲热,晚上睡在一张**,连呼吸和身体的味道都各不相干界线分明。

姜丹华转身时碰上方耀平的背,她的睡衣边卷起来,露出腰上的一截,那块温热的肉擦过方耀平的T恤。方耀平想起新婚时,他们亲热之后会背靠背地睡,彼此用赤着的汗津津的背去蹭对方,又腻又滑,活像两条鱼。

方耀平闻到姜丹华呼出来的口气,浊热,咻咻的,方耀平想那不过是因为她胃不好。

姜丹华仅凭身体上那一小方肉的触觉便可知道,方耀平刚洗澡后换上的是那件穿了有十来年的旧棉T恤,长袖,咸菜绿色,颜色是快要褪尽,软得也快要不像布了。因为当年买得大了一号,方耀平一直拿它当睡衣穿。它有一个软搭搭的领子,领口三粒小扣,因为略大,穿上让人显出一点儿孩子气,成年男人成熟的肉体裹在轻微隐约的孩子气里头,甜烂禁忌。

姜丹华掀被下床,走到儿子房间,在儿子身边躺下来。

方耀平跟外头的那一个现在还有没有来往,姜丹华不知道。前段时间,她还会从他的面色中去猜测一下,方耀平年轻时是七情上脸的人,现在也没修炼到严丝合缝的地步,姜丹华猜似乎他与那位相处情况并不妙,姜丹华觉心里掠过一阵恶意的快活。不过渐渐地,她连猜也懒得猜了。

这个周末,难得方耀平主动提出要送儿子方正去参加奥数比赛。

姜丹华就在家包了饺子,做了方正最喜欢的八宝粥。

父子二人回来后一家子坐下来吃饭,明天是周日,姜丹华说方正你今晚不用学习了,休息吧。

方正“唰”地整个人被点亮了似的高兴。

姜丹华问他考得感觉如何,方正答感觉不错。

姜丹华笑笑说,每次都这么说,但愿这次真的不错吧。

方耀平不高兴地说,考都考完了,何必扫孩子兴。

姜丹华正后悔对儿子说了那句话,可却经不起方耀平提出来。

“你总是这样充好人,一天一天陪着孩子做题学习上课的人是我,我的心情你自然是不会懂的。”

“我是不懂,我也不懂你一个小教系统的人,怎么就不能找找关系、疏通关节给儿子择一个好学校,何必这样让孩子受苦受累。”

“我一向坚持一个观点,万事凭真本事。”

“你凭真本事的下场就是差一点儿被家长哄下台吗?”

姜丹华的血“轰”的一声冲到面门上来。

方耀平干干地咳一声,又说:“也不是说考不好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也可以考虑送儿子去县中读书。我有高中的老同学,现在在县中也是副校了,托托他是可以的。这也是一条路,不妨考虑。”

方正惊恐抬头。

姜丹华蹾碗,干脆地答:“那是不可能的。你不必急着把儿子送走,以后上了中学,我还是带着他住在我爸妈那里,干扰不了你。”

姜丹华和方耀平只是听不见,其实他们一同在心里长叹的那一声。

跟这个人,真的是没什么好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