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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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在厨房里烧一锅赤豆莲子汤,这是给儿子和史钢强下课后准备的夜宵。

杨柳在扑起的热气里尖起耳朵听客厅里的动静。她听见史钢强不标准的普通话,心想,这个人中气倒是蛮足的。

她还听见儿子短而轻的笑声,这笑竟然是在做奥数题时发出的,简直千载难逢,杨柳心里“咕噜噜”地冒起一串希望的气泡。

儿子从前奥数那样差,说不定只是因为没有找对老师。

就像有人练武,必得有一个高手帮他打通任督二脉,一通百通,武功立刻增长数倍。

无论如何,有希望总是好的。尽管还未看到任何的一点儿实质性的进步,杨柳还是很感安慰。回回不错日子地把补课费给史钢强,史钢强接过去,也不数,往书里一夹,有一回杨柳无意间看到,他趁着苏望在做题,还是细细地把钱数了放到衣服里层的口袋里。

都不容易,杨柳想。从那时候起,她开始在史钢强每次来给儿子补课时给他们做一些点心汤水。史钢强非常客气,谢谢不住口。

总之他们相处得算是不错。

史钢强常常提上一捆自家地里现摘的菜来,作为给杨柳的回礼,菜都很肥嫩水灵,他说是特别用粪肥种出来自家吃的,绝对绿色。杨柳还跟他开玩笑说,你们自己吃的就用粪肥,拿出去卖的就用化肥,还越来越贵。史钢强也笑说,化肥也不便宜啊。

苏梁近来不上楼来了,每周来接儿子见面,总在楼下,还故意站得远远的,等着儿子下楼。

有次突然下雨,杨柳从窗口看下去,发现他两手空空,雨丝向他扑打过去。

这情景像一幅铅笔画儿,他是画上一个苦等的人,画家正在用铅笔画出雨丝风片,把他的身影模糊掉。

杨柳想让他上来免得在雨里站着,谁知他从胸怀里掏出一柄折叠伞,弹开,撑起,那伞小得跟顶草帽似的,杨柳看了好笑,那笑在脸上留了好久,变得板板的,等到杨柳想起来,把这笑收回去,它已在脸皮上留下一股子酸意。

史钢强给苏望补习了两个月,苏望自己说,他现在在补习班,可以听懂老师讲的大部分内容了,有一回老师叫他到黑板上去做题,他做对了,老师还表扬了呢。

很快又到了补习班期中考试的日子了,史钢强带来了不少练习卷,据他自己说,是他这些年收集的独家复习题,多给孩子做做,有好处,奥数这个东西,一靠领悟力,掌握方法,二就是靠多做题,有些题你见过,就比别人讨一分巧,再者嘛,就靠……

杨柳赶紧问,就靠什么?史钢强干笑两声,还是没说。杨柳心下也有点儿明白,不过既然人家留面子不说,自己也没有必要说破。

有些事,说破了,希望也没有了。

于是就做试卷,补习班原本就发了好几张复习卷,苏望说,老师要求上面的题目要全会,加上史钢强带来的试卷,杨柳看了都害怕,怎么可能做得完?

果然是做不完的,后来史钢强说,干脆别做了,我给你答案,你先看,看懂的题就跳过,看不懂的我给你细讲。苏望听老师说不用自己做,他直接给答案,立刻眉开眼笑,乖乖巧巧地听史老师讲题,史老师问他懂了没,他就点头说,懂的懂的。

考试那天,是个大晴天,天空蓝汪汪,令人心情舒爽。

杨柳心情很好,苏望看上去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轻松,杨柳觉得这兆头真好。

一周之后,成绩出来了。

杨柳又一次接到了补习学校的劝退书,说苏望不适合参加奥数学习。

杨柳问儿子,你是怎么回事,考完回来你不是说你做出来不少题吗怎么会是这个成绩一百二十分你只拿到不到三分之一的分这是怎么考的这是怎么回事啊是怎么回事啊我真不懂你你考试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啊你当时的心理活动是什么啊你别怕你告诉妈妈妈妈不打你说呀说呀你说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呢?

周三,史钢强又过来,他听到苏望说起成绩也呆了呆,弯了小指去搔头皮,搔得“咕嗞”作响,杨柳听得五心烦躁。

史钢强说,苏望你回忆一下你做过的题,到底哪种类型的你不会,主要错在哪儿。

苏望小心地说,老师发了那天的试卷和答案,但是没有把我自己做的发给我,所以我不知道错在哪儿。

他们从来不发我们自己的考试卷,苏望又补充。

史钢强继续“咕嗞咕嗞”地搔头发,略带了两分急躁说,是的是的,一般的补习班期中期末学生的试卷都不会发还的,这是规则。好好那我们看看你哪些类型不会。

苏望鼓足了勇气,用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说,我都不会!都——不——会!

杨柳先叫起来,你都——不会?都——不——会!

苏望叫,他们考的题目复习卷上都没有,他们考的不是叫我们复习的,有什么办法?我没复习过我怎么会做!

史钢强埋头“哗哗”地翻卷子看,还未等他进一步地说点儿什么,杨柳已如一道疾风一般从他身边卷过,卷到苏望身边,“啪”地一巴掌呼上了小孩子的脸。

那个小孩子的脸也只得一巴掌大,杨柳的这一巴掌整个儿地拍在他的脸上,吓人的一声响,“啪”!

没等苏望肺腑间的那一声哭叫冲破嗓子眼儿,杨柳的巴掌便兜头盖脸地下来了。

“啪”!“啪”!“啪”!

苏望的那一声哭叫被吓回了肚子,他只抬起胳膊,护着自己的头脸。

杨柳听见自己心底里那一泡希望碎了,碎成一万个小泡泡,“噗噗噗噗”一个个爆开,“噗噗噗”地响啊响,她就把这一声一声的“噗噗噗”呼到苏望的身上去,“噗噗噗”。

这一会儿她把什么都忘了,忘了苏望,忘了有史钢强在,甚至忘了那一天一天的风里来雨里去,忘记了口袋里只得十五块钱,打车眼睛盯着计程表的那一天,忘记了夏天豪雨里的一脚高一脚低,忘了冬天大雪里头的一脚深一脚浅,忘记了为了补课而给出去的一张又一张红票子。

她只听得那“噗噗噗”的声音。

“噗噗噗”地响啊响。

杨柳一巴掌落了空,原来是史钢强把已经蒙了的苏望拉过去,藏在了身后。

史钢强说不要这样,打失手了后悔的是你。

史钢强说要不这样,今天我们先不补习,我们下楼玩一会儿,散个步,回来再学习。

说着就带了苏望下楼去了。

苏望一声不吭,跟着他去了。

约莫过了有半个小时,苏望跟着史钢强回来了,一脸的五指印,这会儿全浮凸了出来。

他就带着这一脸的青红交错,埋头做题目,竟然一口气做对了四道题!

史钢强不停地惊呼赞叹,苏望又开始做第五道,史钢强大叫,又对了。再一细看,哦,原来还是不对,这一题看上去是什么类型,其实它是另一个什么类型。不过没关系,已经很不错了,今天你的表现很不错。

史钢强那一声夸张的叫好还盘旋在客厅上空。

杨柳给他们端来酒酿元宵,盛的时候热气扑到眼里去,眼睛痒,只一眨,眼泪就“唰唰”地下来了,涂了一脸。

外头开始下雨了,越来越大,史钢强借着说我去关窗,留点儿时间给杨柳擦眼泪。

补完课,史钢强要走,杨柳掏二十块钱给他说,史老师不好意思,今天叫你晚回去这么长时间,下雨,你打个车吧。

史钢强说,用不着用不着,这种天,也打不到车,不如坐地铁快些。

史钢强出了门,又立在紧闭的门前好一会儿,抽了支烟。

他听见屋子里隐隐约约小孩子的哭声,又夹杂了女人的哭声,心想,也真是不容易,想不开的人,都不容易。

补习学校要劝退苏望,这一次,杨柳不想再给老师塞购物卡了,这种花销也实在是负担不起。但是,又该怎么办呢?杨柳也没个人好商量,想到问苏梁,估计他会说,那就不上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小孩上这个班过这个独木桥。要么,他会拿出钱来买好购物卡交给杨柳。

杨柳不想听到这样的话,也不想让苏梁花这个钱。

于是她咨询周末来给苏望补习的史钢强。

史钢强说,你就把小孩送去,往教室里一塞,转身就到楼下交费处把钱交掉,硬交,他们不会把钱往外推的。你就把儿子送过去,就送了他们还能怎么办?

杨柳“哧”地笑起来,苏望也笑了。

杨柳想,自己也不是没使过这种赖皮的法子,再使一次也无所谓。

谁知这法子还真灵。

苏望继续上补习班,史钢强继续周三周日来给他补课。

自从上次史钢强给杨柳出了那么个主意后,他跟杨柳似乎相处得更随意了一些,那一层老师和学生家长之间天然的隔膜好像没有了。

杨柳觉得史钢强有点儿像个老朋友了。

有的时候,史钢强还会帮杨柳做点儿家务,比如,替她把油渍麻花的抽油烟机给擦得锃亮。

有时候杨柳也很庆幸,觉得给儿子找这么个老师实话说挺好。

虽然他并不是杨柳想象中的可以帮苏望打通任督二脉的人。

也许,世上没有人能帮他打通任督二脉。

也或许,苏望的任督二脉根本打不通。

这个念头飞快地从杨柳脑中闪过,从她的耳朵眼儿里飞走了。杨柳赶紧关闭身体上每一个毛孔,不让它再钻进来。

渐渐地,史钢强在补习过后会拖拖拉拉地多留一会儿,跟杨柳闲聊一会儿,杨柳也没在意。

学校的功课也紧起来,听说这一回期末有可能区里要进行突袭式学习质量调研。考试前一天公布调研哪个年级,五六年级是最有可能被调到的。

姜丹华也找杨柳私底下交流过一次,说苏望近来在作业质量上的确有进步,但是似乎拖拉的问题比以前更严重了些。

姜丹华要杨柳盯紧一点儿,千万别让苏望在家写作业时发呆发愣,磨磨蹭蹭,要不,万一考试时,特别是考语文时来不及写完作文那分扣起来就不得了。

杨柳的情绪又坏到了极点。

每天晚上她坐在儿子身边,督促着他写作业。

只要苏望的手一停下来,她就催促,快写,别走神。

动作快,别玩文具。

快快快,还有好多作业没写呢,你抓紧今晚又要到十点钟才能睡。

她不停地催着儿子写作业。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句接着一句一句赶着一句一句不等一句一句等不得一句地冲出喉咙。

苏望焦躁地说,行啦行啦知道了知道了我没走神啊我没发呆啊我只是刨一刨笔啊。

杨柳其实知道这样不对。真不对。

可她控制不了自己。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

一切都照旧,没什么更糟的,也没什么好的。

只有一件事杨柳不知道。

那个下雨的周三晚上,那个苏望挨杨柳痛打的晚上,其实苏梁就站在他们家的楼下。

苏望打电话告诉爸爸自己没考好,他的小心眼里,是希望爸爸来,帮他一起面对可能大发雷霆的妈妈。

不过爸爸没有来。

苏梁站在楼下,雨开始下起来的时候,他想,要是杨柳这会儿过来关窗子,干脆自己就上楼去,死乞白赖地跟她说还在一起吧,看小孩分上,再说……

可终究杨柳没来关窗。

来关窗的是史钢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