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梁守在杨柳家楼下,盯着四楼那扇窗子有个把钟头了。天还冷,窗子没开,像一张闭得死紧的嘴巴。
苏梁的心里猫抓似的,想着那张嘴巴里头肯定有什么事在发生,眼前全是模糊的碎影,杨柳的,别人的,苏望呢,苏望不晓得在哪里。苏梁忽地想起从前看过的一部电影,说一个女人在家会情人,怕儿子看到,就让小孩藏在壁橱里。苏梁奋力地调动记忆,想忆起杨柳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到底有没有壁橱之类的东西,可是那么熟的房子,现在想起来竟然模模糊糊没个准样子,一会儿好像是有这么个壁橱,一会儿又觉得那不过是卫生间的门。
苏梁一边跺着麻了的脚,一边在心里鄙薄自己。
这又关你什么事呢?一个人要多傻才在前妻家楼下天天盯梢?
离了这么久了,她重找个人也是正常的。不过,他想象不出杨柳跟别的男人过是什么样子。一转念又想,杨柳那么一门心思扑在儿子的教育上,那个男人赞不赞成,过到后来会不会也吵成一团,这里面又隔了一层了,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那天是星期天,苏梁按老规矩来杨柳这里接儿子出去玩。说好的是十点半,好让儿子睡个懒觉,到了一看,原来儿子已经起来了,而且,在写作业。
趴在客厅的桌上,旁边坐着个黑头黑面的男人。
二十多年前苏梁还是个小学六年级学生,班上有个女生,有那么一段时间对他很好,班上人私底下都传他们俩是一对。每回放学,大家从座位上起来,鱼贯而出教室门的时候,女生总故意走在他身后。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女生走到另一个男生身后去了,十二岁的人一下子也明白了,她现在不喜欢他了。
这是不要人明说出来的一件事情。
在路上,苏梁问儿子那个人是谁。
苏望说:“是我妈妈刚给我请的一对一奥数老师。”
苏梁“哼”了一声:“就他那样儿,菜农似的,还会讲奥数?”
苏望也“哼唧”一声说:“他家也种菜。”
苏梁“哧”地一笑,说,哟嗬,还真是菜农?
苏望抬眼望望爸爸:“反正呢,我就要他给我讲讲奥数,他讲得还可以,比其他的老师讲得容易懂一点儿。不过,我就要他给我讲讲奥数,只讲讲奥数。”
“他叫什么?”
“叫什么不知道,他姓史,妈叫我喊他史老师。”
“哟,这个姓好。”
“为什么?”
“容易记啊,要是不小心忘记了,一上厕所就想起来了。”
苏望“哧哧哧”地笑起来,一笑就停不住,一路上想想就笑,再想想还笑。
自那天以后,苏梁就经常跑到杨柳家楼下来盯着。
盯着盯着就盯出了规律。周三晚上六点,周日上午八点,这个姓史的男人必来,风雨无阻。
有一回,苏梁看到他来的时候,手里头真的拎着两捆菜。
苏梁愤愤地想:“还真是菜农。”忽地想起一句笑话:秋波就是秋天的菠菜。
史钢强又来给杨柳儿子上课了,他是很准时的,路远,先坐公交再换地铁,但是他没迟到过。
杨柳把这个月的工资交给他,他接过去,坐下来开始上课。
杨柳在厨房看他带来的菜,菠菜,小棵,碧绿水嫩,还有两棵西蓝花一些胡萝卜。
都是地里现摘的,史钢强说是他们家种了自己吃的。
杨柳想这个人还真蛮好,厚厚道道,他的补习费也比一般的补习老师少收二十块钱一小时。到底是二十块钱呢,这现添出的一项开支真叫杨柳有点儿吃不消了,还好,她想,实在不行先动存款呗。反正这也不是长期的事,就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只要儿子的奥数成绩能上去。
水开了,水汽弥漫开来,热腾腾湿乎乎,杨柳打开厨房的半扇窗子。
杨柳眼尖,看到有个人真像苏梁,在底下转悠。
再一看还真是苏梁。
这一天史钢强给苏望上完课要下楼,杨柳说我送送你吧史老师。
史钢强脸上黝黑里透出红来,一直红到脖子里。
可其实杨柳只送他到了楼梯口,就站住对他说了声回见,下次还要拜托你啊史老师。
史钢强方方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时,杨柳转身上楼,却突然一个转身,正正地与刚刚从楼梯拐角处冒出来的苏梁打了个照面。
杨柳“哼”一声说,苏梁你在这儿干什么?
苏梁察觉出杨柳的没好气,索性赖皮皮地答,不干什么,看看呗。
看什么看?有什么可看?杨柳说。
看人家演十八相送。
哟,你连这个都知道?你不是只看武打片恐怖片吗?
我现在迷上国粹了不行啊?
呸,国粹两个字怎么写你知道吗?
我是不知道,我只有回家查字典,我不像有的人,不用查字典,向人求教就行,人家是老师嘛。除了教奥数肯定还会教语文、教外语,什么都能教,十八般武艺……
对啊,老师嘛,老师里头有好多多才多艺的你不晓得啵。
多才多艺,对哦,除了会教奥数语文外语科学计算机,还会种菜,兼职菜农。也有可能是菜农兼职老师。
两个人站在黑黢黢的楼道里,把一句一句的话咬在牙齿缝里吵嘴,嘴里“咝咝”作响,像两条怒气冲冲的蛇。
你要干什么啊苏梁?杨柳吵不下去了。
我——不干什么,我能干什么?苏梁的声音渐次低下去,我能干什么啊?
苏梁,杨柳说,望着对面墙上电箱里各家各户电表上一点点的红光。苏梁,别这样了,没意思。我现在,一门心思只想把儿子的学习搞好,其他什么也不想,真的,什么也不想。
过了好一会儿,苏梁才说,我晓得了,你就当我二百五十三点吧。
说着,他塌着肩,一路去了。
后来,史钢强来的日子,杨柳就没在自家楼下看到过苏梁。
苏梁说的其实也没错,史钢强家里的确是近郊的菜农。
是杨柳在以前的公司认识的沈姐介绍史钢强给苏望补习的,没想到这几年里她还是辗转在各公司做清洁工,杨柳与她意外重逢,聊起各人这几年的生活,沈姐感慨说,你儿子都这么大了?五年级,那个时候你刚坐完月子回来上班,我还看过你儿子,抱在手上的小娃娃呢。沈姐告诉杨柳,说这个史老师是名校的在职老师,专门替人家小孩补奥数,课讲得特别好,她有朋友的小孩就是他给补的,原来只能得三等奖,补了一个学期终于得了一等奖了,沈姐这样告诉杨柳,有熟人担保到底好些,不然,你到培训中心托他们介绍一个老师,收你中介费不说,你晓得他们弄来个什么人?有不怀好意的人混到你家做坏事也说不定。沈姐这两年越发干瘦了,可是声气儿比过去还足,一提及她那个优秀的、考上了名牌大学研究生的儿子,额角的青筋都蹦出来,突突地跳,那是她儿子灌注在她身体内的精气神。
杨柳问过她为什么还不退休享享福,她说还要为儿子再苦几年,买套大点儿的房子给儿子结婚用。她家老头子开的小饭店做得不好,早关了,现在开了个早点铺子,卖煎饼和小馄饨,半间门面房,因为地段不错,租金贵得吓死人,还好生意不错。“不出来苦钱怎么实现目标?”沈姐乐呵呵的。
沈姐给了杨柳一个电话,杨柳和史钢强在电话里约好,周三晚上先来试教一节课。
史钢强略略迟到了一会儿,他在电话里说,出来的倒是不晚,没想到路上有追尾事故,堵车了。
杨柳怕他找不到七拐八弯的这片小区,在电话里客气地说:“我出来接您一下吧。”
当杨柳终于看到站在她面前自称姓史的补习老师时,她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这位哪像是城里头名校的在职老师啊,活脱脱一个农民,刚打地里田头撂下锄头过来。
杨柳还是把他带回家去给儿子补习了。随口问,中间介绍的朋友说您是名校的在职老师,请问老师您在哪所学校?
史钢强说,是十小。
杨柳又问,哪个实小,金陵实小?那是所好学校,跟颐和路小学齐名,不容易进哦。
史钢强含糊道,不是金陵实小是江宁十小。
杨柳曲里拐弯地“哦”了一声。
史钢强说话略带点儿土腔,不过倒是声音洪亮,讲解时伴有比较大幅的动作手势,挺热烈的样子,看得人替他累。
杨柳看着他给儿子上课,一边想,等会儿用什么借口回掉他。又想,要不要给今天的学费,按说好的,其实今天是试教,不满意不用付钱的。
杨柳还是决定把这次的补课费给史钢强,说好的补一个半小时,人家足足讲满两个小时,有声有色有动作,不给钱过意不去的。
转念又想,冒充名校老师,他做得出来,我跟他客气什么?又一想,算了,总算他还没有骗到底,也算是当面说了句实话。
课结束时,杨柳把钱递过去说谢谢老师,那么下次我再跟您联系吧。
史钢强马上问,哪天?要不还是下周三?还是从这个星期天开始头一次课?
杨柳“呃”了一声没有回答。
史钢强走后,苏望问:“妈妈,这个史老师下次什么时候来呢?”
杨柳意外极了:“怎么,你喜欢上他的课吗?”
苏望最不喜欢看妈妈脸上的热切表情,一提到补课竞赛什么的,妈妈的脸就像沸腾了似的。
“还可以吧。”苏望谨慎地选着词,“马马虎虎,嗯——就是他普通话不怎么好。”
“他又不是语文老师。”杨柳说。
“他上课这样的——”苏望叉起腰,学史钢强的样子,用手指头点着试卷,又五指并拢做一个猛然下切的动作,母子俩都笑了。
谁知道,史钢强第二天主动又打来了电话。
史钢强告诉杨柳,他的确不是什么名校的在职老师,他是一个民办教师,后来他们村小合并到镇中心校,教师剩余了,他没有了工作,就一直靠替人补习为生。这几年开始帮人补习奥数,也积累了一些经验,也有一些独家资料。
“因为家长们往往比较容易相信那些来自名校的老师,所以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如果你愿意,不妨给我一段时间,看看孩子的学习是不是真的可以提高,如果到时还不能满意,那我也没话讲。”
杨柳听他说得诚恳,想起他上课巴巴结结的样子,也就同意了。
“你没看到有些人家,还特地把小孩送到县中去上学呢,条件是不能跟这里比,但是人家图的就是教学质量高。史老师都教出两个一等奖了。”沈姐也劝杨柳。
于是杨柳就定下来史钢强做苏望的奥数一对一辅导老师,一周两次,一次一个半小时。
从第二次起,史钢强就实打实地讲一个半小时,一分钟也不多讲。
当然他也从来不迟到。偶尔来早了,提早上课就提早下课,时间控制到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