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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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月娟坐在儿子苏炜奕的病床边。

儿子睡熟了,其实他在被送到医院之后就一直没清醒过来。

这一吓非同小可,许月娟觉得自己一天之内被这一吓吓老了起码五岁。

直到医生诊断说,孩子并没有大病,只是疲劳过度引起昏迷,住几天医院好好休养一下,以后不能这么疯玩游戏了。

苏炜奕迷上游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有的是时间,手头零花钱也充足,买了装备,一个寒假直玩得昏天黑地,直到许月娟发现不对头去喊他,他刚站起来就一头栽倒。

儿子一直睡着,他是累坏了,连年三十午夜巨大的鞭炮声都没能吵醒他。

许月娟却精神亢奋得要命,闭不上眼睛,其实这间高楼病房还另有一张挺舒服的床,可她还是坐在儿子床边。

她觉得气闷肚胀,其实这一整天她也没吃什么。她松开裤扣好让肚子舒服一些。“嘣”,她立刻觉得一团肥肥的肉从裤腰里弹了出来,用手一捏竟捏出整把的赘肉来,泡泡软。

许月娟觉得自己是在与苏群和他的新情人面对面吃完饭之后的日子里开始发胖的。

人就那么快速地泡了起来,很多衣服都不能穿了,她也打算把荒废已久的瑜伽捡起来,并且计划把晚上的一顿饭改为酸奶与水果,但一想到那一天苏群的那点儿笑容,立刻就把所有的努力都放弃了。

不久之后,苏群果然给儿子苏炜奕弄了个教育基金,数额叫许月娟很满意。

许月娟索性就胖了起来,而且开始把保姆赶出厨房,自己掌起勺,立志要把儿子养壮实。

她在一个四川籍朋友那里学来一个菜色,买来肥一些的肉,略煮一下,切片但不切断,里头夹上自家煮好用细纱布滤过的细豆沙,一块块在盘子里码好,上头再盖一层红糖拌过的糯米,上锅急火快蒸,蒸到透熟时拿出,撒上白糖,未及端到饭桌上,便执筷对着那透明油亮的一块直戳下去,送到嘴里。

痛快得要了命了。

许月娟起身到外头去透气,到底是高级病房,走道里并没有一般病房的病气、腥气,是爽洁的味道,许月娟从这一头慢慢踱到那一头,再踱回来。

再踱回去的时候,有个中年男人迎面过来。

他没认出许月娟,许月娟却认出了他。

中年男人是莫奕华,名字里头有一个字跟苏炜奕重了。

许月娟叫他,莫奕华。

他停了下来,许月娟想,是了,真是他。

大模样并没有走,只是憔悴了,头发像盐里撒了把胡椒面。

人说好看的男人更不经老,不过莫奕华老得还是好看的。

年轻时候的寒酸到老了沉淀了,不那么捉襟见肘藏也藏不住了。

只是脸上还是透着不如意,这是一望而知的。

莫奕华也试探地叫了声,许月娟。

年三十的午夜,空空的医院走道,许月娟重逢初恋情人莫奕华。两个人站着聊了一会儿,从各自为何在医院说起。

许月娟说儿子病了不过没什么大问题,莫奕华说他太太病了,癌症。

许月娟“哦”了一声,说现在医学发达,也不是不可以治的。

莫奕华说晚了,都扩散了,手术时打开肚子医生又给缝上了,没办法了,让她在这里舒舒服服地住几天吧。

外头鞭炮声更密集了,一下把两个人的话音给吃掉了。

医院走廊里灯光明亮,许月娟不动声色中将莫奕华看了个仔仔细细。从前莫奕华真是好看,白净面皮,细致眉眼,端正鼻梁,身量细长,走在街上看他的人比看自己的人多。许月娟想起自己妈曾说过,这个男娃子好看是好看,但是好看得“薄”,一开始许月娟以为她在讲莫奕华身材单薄,可是自家妈妈却鄙夷一笑说你不懂。

后来许月娟才明白这个“薄”是什么意思,不由得感叹自家妈妈,到底是菜场市口混出来的,练就一双势利的眼,毒得很。

现在,在明亮如白昼的灯光下,莫奕华是显而易见地老了,而且老过了他的年岁,许月娟还记得他还小着她两个月。现在他身上的那点儿“薄”好像淡了一点儿了,但整个人又染了点儿“灰”。

许月娟下意识地把自己身上的开司米长大衣拉了一拉,衣服当然贵,颜色质地做工都好,然而还是小了一号,绷紧紧的,只显得她三分之一胸三分之一身子三分之一腿,不用看就晓得有多么不堪看。

莫奕华听得许月娟说孩子病了,客气地说去看看。

苏炜奕小朋友还睡着,脸陷进枕头与被子之间,许月娟没有告诉莫奕华小孩叫什么名字。

随口她又问莫奕华孩子多大了,莫奕华说高中了,明年就高考,还说女儿成绩很好,在××中学。

这又是一个在这个城市里响当当的学校的名字,许月娟看到莫奕华的脸被骄傲给点亮了,一瞬间他显得年轻得不像话。

许月娟也提出要去看看莫奕华的太太,莫奕华犹豫了一下带她去了。

莫奕华打开灯,许月娟看见病**直挺挺地躺着个人,身上一堆管子,头上戴着毛线织的帽子,一直遮到眼皮上。人是没有了人样儿了,从前什么样子的,哪里还看得出来。

莫奕华有点儿不大自在,许月娟立刻察觉了,就说不打扰病人休息了,退了出来。

窗外又炸一记天地响,一痕光亮划破天空一角,带着呼哨声,然后在天幕上炸开一团碎金,是有人放烟花了。

“你还记得那年国庆放烟花吧?我们跑到我同学家去看,他家住顶楼。”莫奕华说。

许月娟笑说是啊,那个时候有点儿老土,听到放烟火高兴得不得了,好像非要看不可。

一刹那间,两个人都停下来不再说,都想起了那一次看烟火的不寻常处与妙处来。

于是讪讪地各自回自家人的病房。

许月娟坐在儿子病床边想,何必再提那次看烟花,不过他大概是无意的。

儿子住院的几天,许月娟常常与莫奕华碰面,他们甚至一起吃过一次饭喝过一次茶。

多少有点儿背着人,双方都有人来探病,莫奕华那头人不多,许月娟这头却有武小慧常来送汤送水,所以他们一块儿吃饭喝茶都选的近半夜的时间,待病人们都睡下了,一个病人是本身就没有大病,一个是大病已入膏肓,都不是十分急切的状况。

外头湿冷入骨,不时有鞭炮炸响。头一回两人约了要出去喝茶,出了门才醒悟过来现在是春节里,哪里有店还开门。附近一片黑灯瞎火,两个人又不好走太远,只好散了会儿步。

大年下很多人都回老家过年,这个城市一下子人少了许多,街道上来往的车辆也少了,半夜里更是阒静无声,两个人的步子几乎起了回声。头顶上梧桐树的枯枝在寒风里簌簌作响。四十多岁的男人和四十多岁的女人在散步。

大年初五总算有家茶社开门做生意了,是一家平日里他们俩谁都不会进去的场所,东西贵滋味马虎,平时做的是打八十分的人的生意。这大年下,八十分瘾头大的人已忍了好几天了,终于等到开门营业,所以这里人还挺多,烟气十足。许月娟要了一个小包间,门一关上,天地就静下来了。

许月娟先执壶给莫奕华倒上一杯水果茶,金黄色的水注入一掌握的小玻璃杯,有甜香散出来。莫奕华接过去暖手,还是从前的习惯。

闲谈是莫奕华起的头,说起太太的病,原来都拖了有好些年了。最初发现是早期,手术也挺成功,没想到复发得也快,一发就不可收拾了。人是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家里有病人长年住院,好像连日子都没心情去记了,一年一年,春夏秋冬,过年过节,大人小孩的生日,都忘了,只记得女儿从小学升到了高中。

莫奕华年轻时脾气就好,温温吞吞,说话都不高声,现在也是一样,但是说着说着,语气里也渐有了些委屈与抱怨。丈人家近两年也不贴钱了,家里还有儿子要结婚,其实是再婚,第三次了。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子女久病,爹妈的心肠也会硬起来。都说母爱伟大,可什么事都有例外。

许月娟还了解到,莫奕华这些年换过不少公司,后来终于在现在的这家定下来,现在也升到主管一级了。难怪,许月娟暗想,当年看他身上的那股子唯唯诺诺劲是没有了。又问起他老家的情况,莫奕华说他父亲前年去世了,母亲还健在,在老家跟着他姐过。条件自然谈不上好,比从前总是要好些。如果不是现在家庭的这种情况,我是要把老妈接到身边来的,现在也不可能了。莫奕华说。

许月娟听得多说得少,想说的话到了嘴边都觉得不合适,一句一句又吞了回去。

许月娟硬生生让儿子在医院住满半个月才让孩子出了院,因为苏群也回国了,见面时许月娟差一点儿没有认出他来。

大约是终于习惯了外国的饭食,苏群变成了一个富态的人,有了一个圆滚滚的肚子,脸上的皮全撑开了,看上去简直是另外一个人了。

还好他眉间那粒黑痣还在,不然许月娟就要问他贵姓了。

许月娟开始减肥。

所以杨柳不常在学校里碰到让她不愉快的这个前妯娌了,许月娟又换了个看上去利利索索的保姆来接儿子,下午她有瑜伽课。

杨柳笑问儿子,现在大妈不问你的成绩了吧?

苏望尖声说,她不好意思问了,苏炜奕现在是我们班成绩最差的人。老师说他天天坐在教室里聚精会神地走神。

母子俩是在去考试的路上闲话的。

这回考试有点儿特别,不是哪个补习班考试,更不是学校考试,学校这才开学,老师和小孩都还没从过年的感觉中回过神来呢。

杨柳春节的时候听从前的同学说,市里有一个奥数名师,人称有点石成金的能力,一般般的小孩到他的班上,半个学期内奥数成绩就会突飞猛进,都把他传成神了。他就在自家里收学生,是城南还没有拆的老房子,有堂屋院子的那种,收费嘛自然是贵一些,谁叫人家神呢。

杨柳托老同学做介绍,想让苏望也去上这个私人老师的班。约莫过了一星期,老同学那边才来回复说,收可以,可是人家要考一考苏望,看看他目前的起始水平如何。

“为了口碑嘛,要是补来补去没有进步,说不清是学生原来就不好还是老师没本事。一来二去的这个私人的补习班口碑不是不好了嘛。现在办学,口碑最重要,口碑就是钱。”

杨柳听说人家有可能收苏望,便也不计较同学的那一番乱七八糟的说辞了。

穿过城南羊肠一般细长曲折的小巷,杨柳终于找到了那个私人老师的家。

从城南老房子里出来时天都黑透了。七转八弯地,杨柳母子二人总算转到了大街上。杨柳眼皮底下,似乎还有老房子花格窗的木影。

地方真是好地方,现在才晓得这样的老房子的好处,屋顶挑高,木质的天花板,朝南,这倒春寒天气里竟然不冷。屋子敞亮,摆了一排排的正规制式课桌椅,前头立一块大黑板,靠墙一溜打制的书柜,一溜小格子,分门别类摆着试卷练习本。里头还有一个小小套间,摆着简单舒服的沙发,椅子,一张大书桌,带孩子来考试的家长们都坐在这里等候。窗玻璃上映着外头一株老梅的枝影,有懂得的家长说那是株绿梅。

杨柳想这才是读书的地方啊,人一坐在这里心就定下来了,要是苏望能考上就好了。风吹了来,梅枝在窗玻璃上敲得“嗒嗒”响。

大街上灯火好,人来车往,好像跟刚才的那个老房子隔了个年代似的。

杨柳一路带着儿子回家,不断地跟儿子说着话。

杨柳说其实你还是不错的,可能是太紧张了,你看,十道题你不还对了一道吗?也就是说正确率是百分之十。也不简单了,我听说有人一题都做不出来,这个老师出的题都特难。要不,咱们过段时间再来试下?

苏望“咕”地吞了口口水,杨柳笑说儿子你饿了吧?

苏望说:“我觉得那个人他说得对,我真的不合适学奥数什么的。”

杨柳问:“那么,你觉得你合适学什么?或者你想学什么?真的,没关系,你说真话、心里的话给妈妈听,妈妈不会怪你的。你如果真心觉得自己喜欢什么,爱好什么,妈妈会考虑的,真的。”

苏望想了一下,说:“其实我觉得我什么也不很喜欢,没什么爱好,音乐啦围棋啦什么的,我都不爱好。”

杨柳说:“你看儿子,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也不知道自己的潜力。”

苏望问:“妈妈,那你知道你想要什么吗?”

杨柳“呃”了一声。

苏望说,妈妈你想要的就是“呃”吗?“呃”是什么?

杨柳说:“我想要,你成绩好,想你将来有前途,想你好呗,要比妈妈好,比你爸爸好。反正你得比我们好,就是这样吧。”

苏望低低声地笑了笑:“妈妈,我觉得你说得也不清楚。你说要我以后比你们好,你们现在不好吗?你大概是想,你们没有什么钱,也不是特别有学问或者有名气的人,所以希望我以后做有钱的或是有学问的或是有名气的人对吧?”

“对啊儿子,天底下的父母大概都是这样希望的吧。”

“大概是吧。”苏望叹了一口气,“不过妈妈,我觉得你说话还比较诚实,不像我们班刘苏的妈妈。上次有个家长学堂,我们姜老师请她来给我们做讲座,她说她希望刘苏以后做一个平凡的人,平平常常过一生,名利都是浮云,所以她鼓励刘苏多玩多读课外书,充分享受童年什么什么的。其实刘苏每到周末都出去上课,礼拜六上午上下午上,礼拜天晚上还要上一对一的课,刘苏说她不想活了,人生太累了。我觉得刘苏她妈太假了。”

杨柳呵呵笑起来。

苏望看看妈妈,突然说:“妈妈,其实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一个比我聪明成绩比我好的儿子,让你觉得很光荣。”

不知道哪里炸响一声炮仗,孤零零“啪”的一声,就没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