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冬,一连半个月阴着天,偶尔落些细密密的雨,湿冷湿冷的。
周六这一天,一早就刮起西北风来,风里头裹着绵针雨,扑得人一头一脸,伞在这样的天气里是不管用的,时时被吹得翻过去,杨柳索性收起伞,将儿子棉衣的帽子给他戴起来,自己却不敢戴,一戴上,耳朵遮得严实,两边的视线也就遮挡住了,走在大马路上心里不踏实。今天补习班期末考试。
杨柳问苏望,你有把握吗?
苏望有气无力,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
又走了一会儿,杨柳问,有一点儿把握吗?有吗?
没有。苏望说。
那么一点点呢?一点点把握总有的吧?你也复习好几天了,也挺认真的,妈妈不是老表扬你这回复习得挺认真吗?
苏望想一想,小声说,有的。有一点点。
他的睫毛上挂着雨珠,衬得眼睛都湿漉漉的,鼻头红红,像哭过一场似的,其实他实在是一个不大哭的小孩子。
今天母子两个提前两小时就出门了,车意外地顺,时间还早,杨柳领着儿子慢慢地走着。补习学校不到上课时间是不开门的,杨柳找了家银行带儿子进去暖和一下,一边等着学校开门。
“考试考试,我讨厌考试。”苏望说。
“讨厌也没办法,人人都要考试。”杨柳说。
“苏炜奕就不要考试,我们学校的测验他也没参加。我告诉你呀妈妈,苏炜奕他有一个星期没来上学了。”
“管他。”
“我跟你说呀妈妈,你晓得他为什么不来上学?你肯定不知道。”
“我不想知道。”
“他不是生病了,是他妈妈带他到外国去玩了,真的,他宁可不上课也要去玩,他妈妈同意的,我们老师批评他妈糊涂,说这样的妈妈少见。他好运哦,不用考试。”
杨柳回过脸摸摸儿子的头:“你是不是觉得他妈妈好,你妈妈凶,天天逼你学习?”
苏望在玻璃门上呵一口气,画出一张脸来,说:“但是她是他妈妈你是我妈妈呀。”
隔着银行的玻璃门,苏望望外头渐渐大起来的雨。
是冬天的冻雨,“噼里啪啦”地打到地面上,地上蹦着无数银亮的小雪珠子。
苏望突然地把脸压到玻璃门上,兴奋地叫:“妈妈,下雪了!太好了!下雪了!”他还是细尖尖的童声,满腔的笑全冲到喉咙口,咯咯的,像打嗝似的,惹得银行保安笑了起来。
杨柳皱了眉头说:“是下雪了,你高兴什么,真下大了,回头我们回家坐车可就难了。最好等我们到家后再下。”
“现在下现在下。”苏望蹦着叫,“下吧下吧,下得越大越好,把路堵住最好,说不定,雪下大了,今天就要停课了,不考试啰!”他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老天爷,求求你快下吧快下吧,多下点儿雪,还有一个小时才考试呢,时间够了吧?可以下一米深的雪,不不不,下两米深最好!老天爷,求求你啦!下雪好吗?求求你啦!”
他闭上眼,继续念叨。杨柳拍拍他,他睁开眼,窄窄的小脸严肃得很:“别吵。”他说,“不要影响我跟老天爷说话,我多说几遍他一定会听到的。”
然而老天爷并没有听到苏望的念叨,雪珠子落了不过十来分钟就止了。
苏望惊恐地回头:“妈妈,雪为什么停了,突然就停了。”
杨柳又好气又心酸:“得了吧,别想好事了,你上这个补习班几年了,它什么时候停过课,有一年大暴雨,停过吗?去年大雪,停过吗?国庆节停过吗?圣诞节停过吗?元旦停过吗?”
“它干吗不停课啊,偶尔也可以停一次嘛!”苏望说,认真地天真着说。
“他们收那么贵的补习费,少上一次就要退一次的钱,退一个人的钱不算什么,可是退所有人的钱他们就要少挣好多钱,他们可不想少挣,一分钱也不想少挣。”
“挣的都是我们这些痴心父母的钱。”旁边也是个带着孩子的妈,这时候插嘴说,杨柳转过脸去对那女人笑起来。
“他们是谁?为什么那么坏?”苏望又问。
“坏什么?人家又没强按着你的头让你来上课!”杨柳没好气。
“怎么没强按我的头,就强按了。”
“你少废话,养养精神,话说多了伤神,等会儿考试就犯困了。”
“妈妈,他们到底是谁呀?”
“我说不上来儿子。真的,他们是谁呀?”
考试准点开始了,语文数学外语,一个下午连考三门课,每门考试中间有大约十分钟的休息,从一点一刻考到五点。
天一直阴着,风越发大了起来,可学校门口的小摊贩们还是支开了摊子,他们的伞被风抽打得呼呼作响,摇摇晃晃,油锅里一团团蒸腾起来的热气也被风打得四下飘散。
四点半钟,学校的教学楼下已开始聚集大批来接孩子的家长。
风住了,小摊前,热气白团团地在空中凝住了,天沉得快要落下来似的。
杨柳夹在人群里,听着人们议论纷纷,这是要下雪了,一旦下下来就小不了。老天爷睁睁眼才好,再等一小时下吧,等我们都到家,等我们坐上车,至少也等我们孩子考完吧。
杨柳看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背影,是姜丹华。
姜丹华回头看见了她,先打了个招呼,姜丹华穿着一件旧的羽绒服,用一条格子围巾兜头兜脸地围着,这使得平日里她身上多年的教学生涯沤养出的那股子“老师的派头”消退了很多,让杨柳觉得格外可亲。
姜丹华拉杨柳挤到稍背风处。
还有十分钟考试就要结束了,人群里的声音小了下去,继而寂静降临了。无数张脸抬起来,看着楼上的走廊,仰头的角度统一,动作是团体操也没有的整齐,脸上的表情也一致地冻住了。
铃声远远而来,听不大清,这教学楼里的铃声一向如此细弱。然后,声音来了,小孩子的声音,裹挟着教室里温热混浊的气味,有声有嗅地来了。一团一团的声音一分一分地把走廊占据了。再然后,人出现了,一群一队穿得跟球似的小孩子,热腾腾的小孩子,带着声音与气味,一寸一寸地向走廊填过来。
雪突然地就下来了,雪片毫无来处地就出现了,大如小儿手掌,很缓慢地落下来,越落越多,越落越多,这么慢这么慢这么大这么大的雪,很快就把人的视线糊住了。
校工拿着小喇叭出来了,喊起来:“下雪天,防楼道拥挤,开辟东面楼梯。三楼四楼学生家长,请到东面楼梯接孩子。”
人群应声而动,拥向东面楼梯。脚步“唰唰”,又骤然地没声了——东面楼梯也就十来步远。
这是一道极窄的露天楼梯,旧式的,扶手也是水泥的。楼梯上方缠绕交织着些乱拉的电线与绳子,绳子上还晾着些衣服——这补习学校平时是一所大专校的教学区,周末才租给补习学校用——那些是学生们忘记收起的衣服,冻得梆硬,被寒风吹起,相互击打,“砰砰”作响。楼梯连着的一面山墙上,爬山虎枯烂得不成样子。
小孩子们像水一样地漫过走廊直向这楼梯而来。
家长人群异常安静。雪“噗噗噗”地下,梆硬的衣服“砰砰砰”一声又一声,爬山虎叶烂枝“唰唰唰”地抽着山墙。
小孩子下楼来了,脚步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校工还用喇叭在喊:“三楼四楼从东边楼梯走。”喊成了歌的调子。
头一个看见自家孩子的男人大声叫出孩子的名字,接二连三呼儿唤妈的声音响起来了,响成了一片,人群里炸响了一片一片的声音,终于把那些“噗噗噗”“砰砰砰”“唰唰唰”的声音盖住了。
姜丹华一把拉住杨柳,才使她没有被人群冲得滑倒。她们两个手拉着手,往一旁挤,三楼是五年级,四楼是六年级,三楼的先下来,杨柳看见了苏望,苏望眼尖,却没有出声叫妈妈,只伸出半个手掌向杨柳挥了挥——还有半个手藏进了衣袖里。忽地他看到了姜丹华,大声地叫了声姜老师。
姜丹华推着杨柳母子叫他们快走,路上小心些,雪越下越大,人群挤得不行。
杨柳紧拉一下姜丹华:“那我们先走了姜老师,你们路上也小心些。”
窄窄的校门吐出一堆一堆的家长和孩子,孩子们几乎是立刻就扑向校门口那些油汪汪热腾腾的食物,把那些香味扑鼻的东西连同飞舞到他们嘴边的大朵雪花一起吞进肚里去。
这一回的雪没有给苏望小朋友带来任何的好运,没能使他躲过考试,也没能使他的成绩变得可看一些。
让他非常讶异的是,妈妈竟然一点儿也没批评他,并且,没有给他报寒假的特别补习班。
苏望和妈妈一起,过了一个快乐的没有补课的春节。
年三十晚上,杨柳没回娘家,是带着儿子一块儿过的,她买了很多的菜,苏望很高兴,但也提出疑问:“我们两个人是吃不完的吧?”
杨柳说吃不完可以慢慢吃。
年三十杨柳家的门铃没有响。
年三十的晚上,许月娟是在医院里度过的。生病的不是她,是她的儿子苏炜奕。
许月娟没联系上苏群,苏群到国外去了,带着他的情人一块儿去的,许月娟知道,她看过那个情人,不是旧的那个,换了,才二十二岁,是个车模,高挑身量,瘦到无可再瘦,胸怀却波涛汹涌,眉目如画,深刻得有点儿凶相,下巴如锥。
他们三人,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那一回,许月娟难得跟苏群一块儿吃饭,商量给苏炜奕建一个教育基金。许月娟跟苏群提了,将来是一定要把儿子送出国读书的,不拘什么学校,读完大学就在那边扎下根来,那么一定要买幢房子,车子也是必需的。此外,读书期间的学费生活费,总要先准备下来,还有,苏炜奕从小身体弱,那么当妈的怎么舍得他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是一定要出去陪的,所以生活费得算两个人的。林林总总杂七杂八,事先备好,到时不至于忙乱。现在给孩子建教育基金不是再正常再普通不过的事了吗?平常人家省吃俭用还要弄一个呢。
许月娟正细细密密地说着,苏群并不搭腔,只用筷子拨着菜碟里做配料的一粒青梅。
忽地,苏群的电话响了,苏群接了,只听着,并不多说。许月娟借汤碗的掩护看着苏群,看他脸皮底下慢慢浸出来的笑,含糊,宠溺,那一点点笑把他整个的人都点亮了,许月娟脑子里“嘣”地响了一声,像爆了一个喑哑的炮。
末了听得苏群对着手机懒洋洋地说:“要来就来呗,在×饭店,×包间,吃粤菜呢,吃得惯吗?”
许月娟觉得这会儿她顶好是起身走了算了,可是像是有什么东西扯着她拽着她留着她,大概是苏群脸上的那点儿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