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丹华看着对面的方耀平。
年轻的方耀平忽然地来了,坐在她的对面,姜丹华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来托下巴,其实是为了挡一挡脸。一个中年的憔悴的不快活的女人,经不起年轻爱人一眼一眼地看。
但是那年轻的方耀平似乎并不在乎,热烈地对着她说话:“毕业以后我打算留南京。”普通话里藏不住的一点儿苏南腔,厚却软,很中听。
姜丹华听见自己说:“儿子这个星期要参加英语等级考试,正好在星期天,我周末就带他过来了,还住我爸妈这边,下周再带他回去。这边去哪里都方便。”
中年方耀平“嗯”了一声,说,好。他看见对面的忽地变年轻的姜丹华,吃了一惊。
“留南京教书吗?你又不喜欢当老师。”年轻的姜丹华要胖一点儿,有点儿小包子脸,干干净净,颧骨处有一点儿反光。
“我们,就这样下去了吗?”方耀平听见自己问。
姜丹华一时沉默。
“不当老师,我一向怕小孩子。”年轻的方耀平笑起来,“找家公司先干着,南京是留定了。”
“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叫我撕破脸皮跟你吵我也做不出来,我想你也不至于急赤白脸地要跟我离婚。”姜丹华说。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方耀平刚问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南京就这么好?”包子脸的姜丹华说,一边把杯子里的奶昔吸得“嗞嗞”响。
“什么时候啊,比你想的可能要早,比我想的可能要晚。”姜丹华说,摸摸自己的脸,就这么用手摸摸,也能感觉出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向下,向下。
“南京多好。”年轻的方耀平说,把长腿舒舒服服地伸直,人靠向椅背,双手掌在椅面上,“南京,呵呵,那就是我的天堂哪。”
“你的意思是我们分定了?”方耀平突觉有点儿悲愤,他想,你看一个男人,他再显得不是东西,他也有权有点儿悲愤。
“我想过了,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儿子考上中学。还有半年,等他跨过这道门槛,考进一个理想一点儿的中学,然后我们再慢慢处理我们的事,再慢慢地告诉他。”
“这样也好。”方耀平说。
姜丹华看着年轻的方耀平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天生长腿短身子,每每只觉得他挺了一下腰板,就站起来了。
他站起来向外走,回头对姜丹华说,走啊。
姜丹华觉得自己身上一轻,然后看见年轻的、包子脸的自己一边一路小跑跟着年轻的方耀平,一边说,你慢点儿走。
姜丹华觉得再沉默一秒就要破功就要掉下泪来。“你不要再吃这个冷冰冰的东西了天热也不能多吃不是年轻时候了叫客套餐来吃有牛排那就牛排好了。”她说得又急又快,而眼睛撑得大大的,把满眶的泪重新憋了回去。
方耀平把奶昔糊涂推开:“我知道,这事一旦让你知道,就不可能有好结果。你从前就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
回到父母家之后,姜丹华试着问儿子,如果一直住在公公婆婆家好吗?
儿子一边飞快地做着英语练习一边斩钉截铁地说:“不好。”
姜丹华的妈做了夜宵送进方正的小卧室里给孩子吃,姜丹华的父亲在隔壁扬声说:“叫孩子早点儿睡吧,他最近太辛苦。你做妈的不心疼我们做老的心疼。”
姜丹华妈对姜丹华摆摆手,叫她不必理会他,又催着姜丹华也吃一碗酒酿元宵暖一暖胃。
热气裹着股甜香腾起来。
这一天的半夜,苏梁接到杨柳的电话。
这是他们离婚后杨柳头一回这样晚给他打电话。
杨柳她爸摔断了腿。
苏梁穿好厚衣服,临走又从柜子里扯了一件军大衣,那是他从前在军服厂门市部买来的,那会儿他们单位的小年轻也不知怎么了,一股风地去买军服当工作服,有美式的衬衫夹克,也有这种中式的军大衣。
苏梁抱着大衣,在武小慧一迭声的问话里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杨柳她爸是起夜时摔伤的,一跤下去就站不起来了,苏梁和杨柳送他进医院,髋骨骨折,医生说这个年纪,且得在**躺一阵子呢,所幸没伤着脑袋。
果不其然,这一躺就躺到了年底,苏梁跟着忙前忙后,杨柳妈过意不去了,可是杨柳爸却并不觉得,一味地只要苏梁陪着。说,儿子不在身边,这个时候我只有指望女儿女婿,还好我这个女婿靠得住。他拍着苏梁的背,叹着气:“靠得住啊。”他说。
其间苏梁不知听了武小慧多少冷言冷语,到最后武小慧说,我知道我是说什么也白说,你就愿意当这个冤大头,贴钱贴人力,你不就想跟她复婚嘛。
苏梁气呼呼地反驳他妈:“我想,也要人家肯才行。”
“她凭什么不肯,她怎么会不肯,凭她还能找到什么人去?”
“凭我又能找到什么人去。”
话说到这里,武小慧光了火:“跟鬼迷心窍的人是讲不通的,你要一条道走到黑我也由着你。不过我提醒你,你们当初是为了什么离婚的,将来复婚在一起,除非你们不要儿子,不然你们还得吵还得离,我把话撂在这块,不信你就看。”
苏梁说,我其实也没真想,你要老这么说,我说不定真想了。你把我说得真的想了你不要后悔。
武小慧重重叹一声又说,你要想也要放到肚子里头想,不要把那想头放在脸皮上,男人对女人,女人对男人,太巴结了都不是什么好事,你用不着明知道她会去接小孩你也巴巴地跑过去接吧,这到底是为了见儿子还是为了见她?
苏梁气得摔摔打打:“你又听许月娟说的吧,她最近怎么老往我们这里来?她不好好地在她那个豪华‘别野’里待着老跑到我们这种破烂居民楼里来干吗?她除了挑拨离间还能有什么正经事?有本事管好我大哥,管我干吗?我又没有几百万几千万的钱怕人分了!她已经拿我大哥没办法了,气得变态了,管到我头上来了!”
武小慧听他话里有话,硬问他怎么说。苏梁不耐烦说鸡零狗碎,含糊地答,许月娟跟他大哥苏群还有苏群新任的小三儿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武小慧大惊道:“不至于吧,这也太贤惠过了。到底怎么一回事?”
苏梁没好气:“我知道他们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是大哥有一回喝多了自己告诉我的,我也没细问。”
说完钻进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等杨柳爸总算可以下地的时候,苏梁给他买了一个新型的拐杖,下面是三角形的,看上去就坚固得很,杨柳爸喜欢得什么似的,天天撑着在家里慢慢地走来走去,后来又试着下楼。快到元旦的时候,杨柳给苏梁买了件皮衣,短款,深棕色,地道小羊皮,苏梁一看价格吓了一跳,说这么贵,你怎么舍得买!爸,我是说,你爸,这次受伤住院花了不少钱呢。
杨柳悄声说,哎你不用烦,这是我妈拿出私房来买的。
苏梁悄悄伸伸舌头,想起这前任老丈母娘从前是一向看他不大入眼的。苏梁说这皮衣可真是宝贵了。
杨柳会过意来笑起来。
杨柳妈说:“这段日子你们俩也辛苦了,不如你们趁周末再请一两天假,出去玩玩吧,苏望我给带着。”
杨柳爸一迭声说,好好好,去去去。
苏望说我也要出去旅行,杨柳妈丁是丁卯是卯地说,不行,就他们两人去,你不去,你跟着我和公公,要么叫你妈送你去补课,要么让你妈去旅行、你跟着我们,你选。
苏望一听这话,毫不犹豫地选了跟着公公婆婆。
杨柳爸乐不可支,说,去去去,你们去度蜜月,杨曦,你姐姐跟姐夫去度蜜月你跟着去干什么,当电灯泡啊。
苏梁看看他,原来杨柳爸还是脑子不大清楚。
杨柳和苏梁两个人真的去了周庄。
没想到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
总算有长途车,路上还算顺,谁知道到了却找不着住的地方,所有的快捷旅馆都客满,两个人背着大包没头苍蝇似的从东跑到西从西跑到东,快十点,才找到一处离景区老远的旅馆尚有两个床位。
是老式的简陋的小旅馆,居然还是上下铺的,还男女混住。老板娘是当地人,干净爽利的一个女人,店子也算得上整洁,床单是新换的,摸上去簌簌响。杨柳住了下铺,苏梁住上铺。
可是这种环境,起头时两人无论如何睡不着,苏梁就坐在杨柳床边跟她闲聊天。可人多,那边厢几个年轻的学生已打起八十分来,吵吵嚷嚷。苏梁与杨柳看着那几个年轻的孩子,人大约只能在这么年轻的时候,玩才是真的玩。
他们开了扇窗,夜往深里去,有点儿冷,苏梁让杨柳披上薄被子,自己把上面一层灰色粗毯披在身上。忽地用皮带将毯子拦腰一系,揉乱头发,眼神炯炯,皱起鼻子,问杨柳,看这造型,你想起谁?
杨柳说没想起谁,谁啊?
苏梁伸右手拇指与食指在下巴处比画一下:“没看出来吗?像不像犀利哥?我们单位人给犀利哥起了个外国名字,叫‘眼神犀利夫斯基’。”
那边有小姑娘“噗”的一声笑出来,苏梁立刻缩回床铺中去。
他一直就喜欢跟年轻人一块儿玩,杨柳想起他特地为跟单位的小年轻一块儿出去玩而买的助力车。
苏梁有点儿讪讪的,小声说,笑个屁呀她。
这么近地看苏梁,杨柳发现他竟然也老了些,眼角有了细皱纹,鼻梁上也有,这简直让杨柳大吃了一惊,苏梁也会老,苏梁怎么会老呢?他不是什么也不管不问吗?他不是天塌下来也不耽误玩吗?他不是曾经整夜整夜坐在电脑前打网游,第二天早上青白着脸,蓬着多时未剪的头发,像一个十几二十岁的男娃吗?
是了,谁也躲不过岁月这把刀,只不过有的人,一刀下去,血溅三尺,有人却受的是钝刀拉肉的零碎苦,老得要很近很近才看得到。
第二天,两个人起了个大早,朝周庄景区赶。饶是这么早,到时周庄整个小镇的各个角落都是人,每条窄巷都是,乌泱泱一片一片。石板桥被人填满了,大家很有默契地一步一步在蹭着过桥,一旦挤到桥栏边,便抓紧时间做一个凭栏望水的姿势拍个照。
杨柳跟苏梁挤在人群里,怕走散了麻烦。忽地伸过来一只湿湿的微凉的手,抓住了她的手,是苏梁,杨柳回头看他,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然后没头没脑地说:“这桥不会塌吧。”
“谁知道,这么多人,难说。”
“别怕,桥塌了我救你。”
杨柳说你脑子坏掉了哟,会游泳的是我不是你吧,还是我救你,我先一巴掌把你打蒙。
他们在无比的嘈杂声里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走着漫长的全是人的路,吃着烟火气十足的农家菜,一天两天,过起来像飞一样。
第三天也到了晚上了,杨柳说,也好回去了。苏梁说,我知道,你要回去让儿子收收心学习,你怕他把心玩散了。
杨柳笑起来,说,我知道,你肯定想,有必要这样吗?小孩子难得休息两天,就让他玩玩呗。
苏梁也笑,说,我还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也知道你肯定觉得这样不对。
杨柳说,唉,想想还有一年半就要升中学……算了,我不能想,一想就觉得头重,眼前一抹黑。
苏梁说哎,我们以前不就随便找个离家近的中学上上算了,当然啰,我们也都没读出来,反正都是一辈子。算了,不说了。
说得也是,杨柳说,自己没读出来,总希望儿子比我们有出息点儿,哪怕就一点儿呢。
旅馆里到晚上依然吵,他们索性走出房间,坐在小小的天井里聊天。这小店是老板娘自家的屋子因地制宜改建的,有个小天井,种两棵瘦桃。
夜里冷,苏梁递一件军大衣给杨柳,杨柳把大衣裹在身上,真是暖和,还是这种棉大衣抵寒。
大衣里有苏梁身上的味道,苏梁的味道还是年轻的,没有油气,懒洋洋的太熟悉太熟悉的家里亲人的味道,以前在一起时闻不到,分开了,发现自个儿的鼻子在烘烘的人气车船气草木气饭菜气里把这个味道认了出来。
苏梁缩缩脖子,深夜竟然这么冷。
杨柳觉得自己抢夺了苏梁棉衣里的暖和,也把他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糕。她是搅和他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可是他待她还是好的。
他是她的初恋,她也是他的初恋。从前苏梁外头没有人,她更没有。但是,除了逃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只得苏梁和她自己,谁也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谁,没有小孩子,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他们方才能相亲相爱白头到老。原来她的爱情与她的生活、她的孩子,是这样的水火不容,这个认知让杨柳很绝望。
杨柳想赶跑心里乱七八糟的想头,随口问苏梁,我听苏望说,前些日子你有个对象。
苏梁说,没成,现在不联系了。
杨柳干干一笑,咳一下问为什么不成。
苏梁闷半天,说了句:“嗲兮兮。”
杨柳想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开玩笑说:“其实,这样的女人有利于你的成长。”
苏梁也想了一下,说,我好像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我可能还是不结婚的好。
杨柳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们当时不要小孩子会怎么样?”
苏梁又闷半天,说:“我想不出来。有小孩,也蛮好。没有,可能也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