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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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再一次站到“启明星”培训中心门前是在一个半月以后。

一个半月前当她站到这里时心里的那些希望、憧憬、想象全都像泡沫一样在她的眼皮下次第破灭。

她一腔愤怒地推开那扇略有些沉重的玻璃门。

玻璃门里的时光忽地倒退了好些年,那宽敞明亮的空间变得略暗窄了一些,来来往往的也不是穿着制服、相互以老师相称的人。面前也有一个长长的接待台,成摞成排的文件夹。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杨柳以为她是来责问这些卖二手房的,为什么明明不是学区房却当学区房卖给她一个对她而言是天价的房子。

外头是瓢泼大雨,她浑身上下滴着水,一双皮鞋里灌满了水,一会儿就把屋内干干的地面染上一摊水迹,放在黑白片里,这一摊就跟血迹似的,仿佛她是吃人一枪鲜血淋漓的可怜人。

杨柳定定神,那暗窄的空间又亮阔了一些,来来去去的人又变回到那些老师。

有人迎了上来,亲切地招呼,这位家长,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杨柳说我找你们陈老师。

那边陈老师已迎了出来。

杨柳劈面便说,我要退学费!你把学费退给我,一共一个半月,我儿子上了六次课,这部分钱你们扣除,剩下的我要退款!

陈老师面上微微一阴,马上又换上一如既往温和有礼的微笑:“苏望妈妈,是出了什么问题吗?请到我办公室来,我们详细谈一谈。”

陈老师一坐下便说,我们一般是不退款的,而且我们办学十五年了,说真的,要退款的不是没有,可是真是很少很少,比如去年我手里有一个个案,就是退款了,刚签好合同一次课还没上呢,因为人家一家突然移民了,这个理由正当合理,我们全额退款。可是苏望妈妈,不知您有什么样的原因呢?我们不妨分析一下,看看问题究竟出现在哪儿。

杨柳说:“我儿子补了六次课,成绩丝毫没有进步……”

陈老师释然一笑,立刻接过话头:“苏望妈妈,每个家长都希望孩子接受补习后能立竿见影出效果,这个我们太理解了,真的,非常理解,我们都是做教育的,我们跟家长的心情一样,都希望尽快地看到孩子进步,可是,教育这件事儿,不是速成的……”

杨柳也把她的话截住:“这个道理说老实话,我比你更懂,问题不在这里……”

“那么问题在哪里呢?”陈老师的铅笔“哆哆哆”敲在文件夹上。

“问题在,你们许诺的课程、师资与我儿子实际享受到的差别太大,这要是买东西,就叫货不对版……”

“对不起苏望妈妈,我们不是卖东西的,我们是做教育的。”

“就因为是做教育,你,你们应该更诚实才对。”

“苏望妈妈,您这样说就有诽谤的嫌疑了,我们中心已有十五年的历史……”

“哪怕你们有五十年五百年的历史,问题还是问题,你们否认不了。”

“那您说说是什么问题。”

“我儿子说,老师很少给他讲新的题目,也不归纳总结,也不拓展,只把学校课本的内容又重新讲一遍。前后不过十分钟的讲解,之后就给他做题……”

“我们一向坚持精讲多练……”

“精讲多练也好精练多讲也好,问题是,老师让我儿子做题,连批都不批,让他自己对着答案改……”

“这也是我们中心的教学特点,为了培养孩子的自学能力……”

“你这话说的,我要培养儿子的自学能力,就把他留在家里自学了,还用得着费事巴拉送到你这里来?再说,你们收的也不是自学的价啊……”

“苏望妈妈,我认为您的理由并不充分……”

“还要怎么充分?那个补英语的老师,都没开口带读过几次,次次做题,我儿子做得一头雾水,回家来就说题目难,根本不是五年级的内容……”

陈老师微微一笑:“这个我可以进一步说明一下,我们中心使用的英语练习卷都是独家的,老师自编的,程度的确有点儿深,这样好不好苏望妈妈,下次我让老师弄得简单点儿给苏望做,因材施教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是真诚地说,我们坚持因材施教,苏望的水平大概……”

“你也不用讽刺打击贬低我家小孩,我也不跟你多费口舌,你们自己的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随时可以中止课程……”

“我们写的是如果有合情合理的理由……”

“我的理由我认为很合理……”

杨柳觉得自己的话跟陈姓老师的话首尾连接起来,成一硕大的圈,在她眼前晃,然后又带着她一同旋转,转得她有呕吐之感。

杨柳下楼之后,那股呕吐的感觉还在,她在一家银行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脚伸到盆栽的红掌里,红掌快败了,显得略有些脏相。

杨柳突地看到一个人。

她棕红色的头发今天恶狠狠地绑成一个紧紧的发髻,露出整个大脸与窄额。

她正拦住一个中年女人说话:“乖乖隆的咚,张口就是三万二,太吃黑了,当我们钱是大风刮来的。你买吗?”

“还没决定。你呢?”中年女人反问她。

“哪个想买?三万二啊,买个什么放在家里好歹是个大件儿,可是买‘课时’,看不见摸不着的就三万二!可是,不交又怎么办?那种奥数题,难得个要死。我小叔子还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呢,昨天叫他辅导我儿子做奥数题,他算半天没算出来……”

她絮絮地说着,声音比上次喑哑些。

突地一转脸,她看见了杨柳。

杨柳坐在高高的台阶上俯看着她。

她们对视着。

她抬腿作势要疾走,却又缩回脚来。一丝丝羞愧之色从她脸皮的深处浮上来,马上又不见了,像水里的浮标,忽隐忽现。然后她梗起脖子,四肢僵硬,像一个路标一样直直地戳在那里,无畏地大义凛然地望着杨柳。

有个女孩子朝她走过来,隔三步远,便把手里一个粉色Hello Kitty的拎包用力掷向她,她顺手接住,问:“上完课了?”

那女孩子并不理会她,径自向前走,一张胖圆的脸绷得紧紧的。

她跟上去,这个时候,所有的羞愧都浮到她脸上来了,好像卸掉大浓妆脸上所有的斑痣皱纹全显出来似的,她气愤又无奈地跟在她女儿身后,碎步走着——女孩子的脚步太快了。

杨柳一直目送着她们消失在街口。这年头,当妈的都是苦人儿,杨柳想,谁也不比谁更走运,谁也不比谁更从容。

杨柳跟“启明星”足足交涉了一个月,最终他们答应退一部分款,杨柳实在怕了这场拉锯战,只好答应,可“启明星”又百般拖延,款子一直没有打到杨柳给他们的银行账户上。

又是苏望把这事儿说给苏梁听的,这小孩,现在热衷于在父母之间传达消息,把爸爸不愿出口告诉妈妈的话说给妈妈听,把妈妈不愿出口告诉爸爸的话说给爸爸听。他简直是爱上了这个勾当,这几乎是他生活里最叫他快活的事了。他说的时候,会细细地观察爸爸妈妈脸上的表情,看着看着,他就高兴起来,下次说得更起劲。有时杨柳木起脸来不给他任何反应,他便失望地用力抿一下嘴,接着再说。

半个月后,苏梁替杨柳把款子要回来了。

杨柳惊讶地问苏梁,怎么办成的?

苏梁说,他们单位正好有个同事的老公是工商管理局的,他出面帮忙,还有不成的。

杨柳笑笑说:“你同事的老公?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个同事老公是工商管理局的,没听你说过。”

“是,是后来来的一个。”

“我欠人家一个人情,也欠你一个人情,我想约你同事和她老公吃个饭,你也要来。”杨柳说。

“算了吧,款子要回来不容易,花那个钱干什么?”

“要的要的。”

结果,苏梁没能把他的同事还有同事的老公约出来,“人家忙,这种饭局应酬多得忙不过来,再说他也不当回事,举手之劳。算了吧。钱你存起来。”

杨柳到底还是约了苏梁出去吃了饭,一家三口一同去的。

苏梁喝得略有点儿多,苏望也吃撑着了,都说那家的菜特别好吃。

苏梁晕头晕脑地躺在**,迷糊里,自己还在“启明星”门口。

玻璃门,沉沉的,推开,弹向他,挟着一股厚重的风。

苏梁看见自己一天一天坐在“启明星”的办公大厅里,跟来咨询的人们喋喋不休地说,“启明星”是个骗人的机构,他们骗人的。

后来“启明星”的人不让他进去了,他就站在玻璃门口等着,说着。保安过来要拉他,他说那么好,你敢动我一指头我就报警,干脆让警察来揭开你们的骗子真面目。

醉醺醺的苏梁躺在**,迷迷糊糊地想,真是,我长这么大,真是头一回做赖子。

反正钱是要回来了。

可是真没有必要啊,苏梁想到吃饭时有几回他的这句话就要冲口而出了,他想对杨柳讲这句话,一直想讲,但想想还是没讲,只喝酒,像是要用酒水治一治那点儿嘴痒。

真没有必要,这是干吗呀,就随小孩能学多少学多少,上个普通中学,将来上个普通大学,就算上不了大学,学个手艺就行了呗。

总算忍了没说。

酒醒了,胃里难受,像两张砂纸在相互打磨,苏梁叫他妈给做点儿薄稀饭。

武小慧说,你又到哪里喝酒去了?谁请你酒?

同事。

武小慧“哧”了一声:“我都听你儿子讲了,你好本事,替人家把要不回来的钱要回来了。蛮好嘛你们,一家人亲亲热热,旧梦重温。”

苏梁羞恼,只呼呼喝稀饭,也顾不得烫。

过一会儿他说:“杨柳就是这样的人,平时看着挺精明,遇上儿子的事,十次八次犟头倔脑不管不顾的。”

武小慧笑说,哟,你这么了解她,越分开越了解。人家是因了解而分开,你们俩,是因分开而了解。

苏梁说,妈你都市情感剧看多了。

武小慧忽地一转话头:“上次你处的那个人,怎么样?”

苏梁说不行,她人蛮难讲话的处不来。

武小慧说,我晓得你跟谁处得来。不是我当妈的心狠不希望你们一家人团圆,可是,叫我说,真在一起就怎么也处不来,不在一起就觉得怎么样都处得来。这是个怪圈,儿子你别不信我的话,你跟杨柳,难啊。

苏家母子餐桌上的交流到此戛然而止。

而姜丹华跟老公方耀平在咖啡店里的谈话却刚刚开始。

方耀平面前的一杯奶昔已经被他搅成了一汪混沌的糊涂,他盯着那泛着可疑灰色的一杯东西半天了。

姜丹华记起从前方耀平就喜欢吃这种东西,大冬天的也要吃。他们常在课余时间泡在学校对面的一家冷饮店里,那家店子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意大利”,门面小,里头的装修也寒酸得很,可是东西品种却新,味道居然很不错,价钱也公道,所以总是挤满了年轻人,都是这附近两所大学的学生,有时候一帮人相约去意大利,仿佛是一个暗号,于是轰轰地就去了。多半还是跟对象一块儿去,一张桌一对火车椅上常常坐下两对情侣,各自就着对方含情脉脉的目光吃那些冰冰凉的东西,互不相扰。冬天店里会卖热饮,可是方耀平还是会要一杯奶昔。那个时候他们刚刚确定了关系。

那个时候,日子好,人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