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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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一路走回家。这一条街原先细长紧窄,这些年大大地被改造了一番,马路拓宽为原先的五倍,沿路都是高大的商用楼。

杨柳不知道的是,在这些高大的商用楼里,几乎都有一个像“启明星”这样的培训中心,藏在每一楼层里,也可能藏在每一个临街或是隐蔽的街巷里。里面一样有“启明星”那里类似的小小的隔间,也会有一群这样穿戴齐整的人,他们脸上是有分寸的笑,说话用略带矜持的声调、专业的口吻,会说成串的有关教育的名词,他们彼此之间以老师相称,对来访的人一律称“这位家长”或“××妈妈”。

然后,他们会不露声色地向“这位家长”或“××妈妈”推荐他们的课程,并且说,一次性购买可以有很好的折扣,好像他们卖的不是“课时”而是吸尘器或是**用品或是保健品或是“万能手机”或是某种有立竿见影之功效的祛斑药。

杨柳想不到这些,她被陈老师说的那个数字给愁死了。

交还是不交,这是个问题。

突然,有人从身后拍拍她的肩膀,杨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人,蓬着一头染作棕红的头发,棕红里又杂着新生的黑发。

“哎,我看你刚才从‘启明星’里出来,我也是去咨询的。老师说要交多少学费?是不是一次买一年两年的可以打折的?”

杨柳点点头。

“乖乖隆的咚,张口就是三万二,太吃黑了,当我们钱是大风刮来的。”那女人说,“你买吗?”

“还没决定。你呢?”杨柳反问她。

“哪个想买?三万二啊,买个什么放在家里好歹是个大件儿,可是买‘课时’,看不见摸不着的就三万二!可是,不交又怎么办?那种奥数题,难得个要死。我小叔子还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呢,昨天叫他辅导我儿子做奥数题,他算半天没算出来。我们更没法子辅导。还有那个英语,要想上金陵实验中学,要考他们的入学试,拿小孩儿当百科全书来考,全英文,百科知识,我的娘啊!谁会?我跟我老公,号称是大专生,英语差不多还给老师了,不补课,怎么办?”她额前一缕棕红的鬈发泛了枯色,随着她讲话频频颤动,仿佛应和。“我们小老百姓,无权无势,没有旁的门路,只有让儿子女儿靠自己的本事考试。还好有个考试,还算有个希望,要不考试,我们更是连好中学的门都摸不着。死学死考呗,要不怎么办?”

她闭了嘴,面容严肃沉痛地走在杨柳身边,过一个街口时,向杨柳点头示意,走了。

杨柳在一个星期之后终于下决心去“启明星”交了费用,又带着苏望去做了测试。苏望看测试的老师竟然面目和蔼,题目也并非语数外之类高深莫测的难题,有点儿像偶尔学校老师会给他们做的调查问卷,于是小小的心里深觉这个地方还可以,不是那么可怕。

杨柳看儿子脸色安静,甚至有点儿欣喜,心里又生出一重希望来。

也许,这里就是儿子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从此之后,儿子的学习状况可大大改善了。也许回回在学校的考试中取得不错的成绩,也许最终好像万马丛中杀将而出的一匹黑马,老师们也许纷纷会说,没想到这孩子这么有潜力。也许苏望终于在补习班扬眉吐气地考回一个一等奖。也许他会变得眼神清亮,神清气爽,愉快地上学放学参加各种补习竞赛。男孩子嘛,开窍得晚,一旦懂事,一旦有了正确的方法,遇到正确的老师,一切都会变的,会越来越出色。杨柳的眼前甚至出现儿子跨入金陵实验中学的情景。拔高了个头、舒展了眉眼的苏望,衣着得体文雅,书卷气,一路裹挟着人们欣赏、艳羡、喜爱的眼光往校园深处走。

金陵实验中学有直对着大门、极宽阔的水泥路,道两边是高大的梧桐,苏望就那样一直走到浓荫深处去。

自己就站在门前看着他走进去,走进去,一步顺风,一步顺水,一步春华,一步秋实。

那有多好啊。

那有多好。

苏望说:“妈妈,你在笑什么?”

杨柳摸摸脸,说没什么呀。

苏望疑惑地望着母亲,他觉得妈妈今天特别和气,和气得都不像妈妈了,这让他有点儿惶恐不安,他抓紧母亲的手,又问一声,妈妈你笑什么呀,真是的。

杨柳说:“儿子,我没有笑,我是在想问题,我们是小老百姓,没钱没势,儿子,你只有靠自己。妈妈交了那么多的钱,把家里都快掏空了,可是妈妈想得开,只要对你的学习有益,交钱就交钱。你要好好学习,拼命努力,知道吗?”

苏望抬头又观察一下母亲,觉得她又变得像真正的妈妈了,心里大大地松了一松。

这个礼拜天苏梁来接儿子去玩儿,苏望开开心心跟着爸爸出了门。

苏梁却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的,杨柳便问他,有什么事?

苏梁支吾哼哈,只是说不出来。杨柳笑起来,说,你干吗?

有一瞬间,苏梁的眼看过去,站在对面的是年轻时的杨柳,促狭地问,你干吗呀小孩儿?

哎,哎,苏望的妈妈出声:“有什么事要说吗?”

苏梁缓过神,吞吐着说,喏,你不要怪我多事,我听儿子讲,你又给他报了一个一对一的补习,我们单位也有人在给小孩上这种课,说是很贵,而且,说是里面的别别窍很多,他们会忽悠人买什么上课的课时,一买就是上千上万的钱。

杨柳连连说不会不会,那是家很正规的培训中心,做了有十五年了,口碑不错的。

苏梁心想,坏了,坏了,她已经交了钱了。

苏梁说,哦,那我走了。

门内的那只脚终是踏了出去,人却又回转来。

苏梁问:“我再多句嘴,你别生气哈。你说,你到底是为什么呀?怎么会成这样的?小孩子该学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我就不相信儿子没有个中学上。有学上不就行了,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折腾啊?我是看着你累,真的,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想气你才说这些。”

杨柳愣住了。

苏梁不是头一次问她这个问题,只是她从来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对她而言那是一个“还用问吗”这样的问题。

然而,这会儿看着苏梁额角蹦出来的一股青筋,看着他突然凑近而显得微微变形的脸,杨柳觉得,其实在她的心里,这个答案原来那么模糊。就像记忆当中知道存在的一件旧物,可是到底搁置在哪一个角落,却记不清了,也没有心情翻箱倒柜地去找。

却终有一天需要翻箱倒柜。

杨柳靠在门口,认真地想了想,又想了想。

“一开始吧,我是说,是苏望小的时候……”

“我小的时候叫苏炜诚。”苏望突然插嘴。

“是,你那个时候还是苏炜诚。我是看别人那么投入地搞早期教育,觉得新奇,觉得他们能行我也能行。然后,有些事就一件接一件地来了。早教,选幼儿园,既然都选了好幼儿园了就得选个好小学,不然,好像前面的劲儿都白使了。那,既然选了好小学,自然得再选一个好中学、好高中,将来要考好大学。这是个连环套,你入了套了,走不出来了。就好像,好像一股洪流,人家都顺水走,如果我逆着水,怎么走这路呢?”

苏梁听住了,头一回,他这么有耐心地听杨柳说有关儿子教育的事。

“你是没怎么去过补习学校,”杨柳笑笑,改口道,“你不常去,你不能深切地体会那种氛围。你看见过吧,一下课,那么多的教室里,一下子吐出那么多的小孩,全是小孩,各家各户的小孩,全都来上补习班。大家都向前向前,你总不能反方向跑。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好像日本鬼子来了,大家逃命,全体朝城外跑,朝江边跑,虽然到江边你还是要死命地挣扎,才能抢到一个活命的船位,但是好歹到了江边还有一点儿希望。你一个人反方向往城里跑,那就是个死。你看了《南京!南京!》那个电影没?”

“没看过没看过,爸爸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去看?”苏望一兴奋,声音就会像个小女孩子似的尖细,他已经十岁了,还是尖细的童音,笑起来银铃似的,哭叫起来煞煞地刮着人的心。他像一只小动物那样,灵敏地感觉出了围绕在父亲和母亲之间的,难得的久违的友好气氛,把出去玩的事暂抛在了一边,起劲地只是围着爸妈转圈。

苏梁一时不晓得说什么,为了这一种友好与和睦,为了眼睛里刹那间看到的年轻的杨柳而微微脸红心热。

“我走了。我们走了。”苏梁说。

杨柳看他们父子走下楼,听着苏梁拖拖哧哧的脚步声向下向下,心“别别”地跳了一阵。

苏望接受一对一的辅导有一个多月了,眼看着月考又来了,杨柳特地让他多补了两节课,专门复习这一个月所学的重点内容。

从五年级起,苏望他们学校每个月月考一次,每次考试都按每个孩子的分数进行全年级电脑排名。家长们中间传着小道消息,说是凡五年级起每次考试排前十的孩子,将来到六年级有机会被金陵实验中学提前择优录取。

这消息是上一回家长会之后就疯传开来的,来源就是苏望同桌的妈。说是这位当妈的,居然还有一个大女儿,前年刚刚小升初,所以对一些情况门儿清得很。那一回开家长会,她就小小声跟杨柳抱怨说,当年想儿子,罚款超生一个,还是女儿,现在,人家家长经历一次小升初,我要经历两次。人家是丢半条命,我是丢一条命。杨柳觉得她挺直爽、挺好玩的。

后来也是由这位同桌的妈妈牵头,弄了个班级QQ群,也是有消息相互通通气的意思。杨柳是最早加入这个群的几个家长之一,后来她才明白,这哪是什么通气的群,简直就是个憋气群。只有她的前任妯娌许月娟没有加入这个QQ群,大家私下里议论起来,都说有钱人好命,少操多少心。

苏望同桌的妈把这个消息传出来之后,有的家长大为惊讶,也有的不以为然,说这不是新闻了,早些年就有,金陵实验中学嘛,现在人家也放开名额了,除了考进去的,也收一些关系户,使权进去的,还有使钱进去的,难免收到一些歪瓜裂枣,人家也要保自家的牌子,所以当然想要尖子生。尖子生也有失手的时候,再者说了,尖子生是抢手货,哪个好中学不想要,所以金实中当然要先下手为强,话又说回来,那能保持长期年级前十名的,都不是一般二般的小孩,都是人精。

杨柳想,前十名,这对于苏望而言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这一次月考,苏望的数学有了一些进步,上了九十分,英语保持原状,八十五分,语文上出了比较大的问题,一篇比较难的阅读理解把他给绕进去了,加上作文严重走题,语文的分数相当惨淡。

成绩和班级排名是通过手机发给每一位家长的,年级排名对每一个家长而言却是一个谜,除非老师主动告知,否则是无从知道的。

杨柳看着手机上的成绩,无语凝噎。

苏望安安静静地趴在桌上订正试卷,头低得那样低,像是在闻着卷子,不时地偷眼察看母亲神色,一只脚弓着,绷得紧紧,是一个随时可以逃跑的姿势。

杨柳说:“行了,你别装用功了,先吃饭,吃过再写。”

苏望蹭过来吃饭。

杨柳照常把电视机打开,这会儿正是播报新闻的时段。

主持人说,我市今日发生一起中学生跳楼未遂事件,××中学初三(2)班的余×,今晨十时,刚下了物理课,试图从学校主教学楼七楼顶纵身跳下,后发现有遗书一张,上写我的死是自己选择的,与任何人无关。具体原因还在调查中。

苏望忽地拔高了声音气呼呼地对妈妈说:“我们学校天天排名!他们要是再排名,我也跳楼!从我们学校五层楼顶跳下去!但是我不写与任何人无关,我就要写与你们都有关,谁让你们排名的谁让你们一天到晚考试的谁让你们一天到晚分分分分分的。”

“咣”的一声,杨柳手里的汤碗砸在桌上,一片油汪汪,向桌角慢慢坠下去,滴答到地上。

这一晚,苏望订正完数学卷订正英语卷,订正完英语卷又订正语文卷,还按老师要求把试卷上的作文重写了一遍。

十点半,苏望上床,杨柳替他关上房间的灯。

苏望在黑暗里说,妈妈,你放心,我不会真跳楼的,我没有那个勇气。我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