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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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镜头下,一朵异养型粪草腐生菌缓慢地一寸一厘地从地底下拱出来,它撞破泥土挣拔向上的声音被无限放大,近乎轰鸣。接着又是一朵,一朵,又一朵,它们从地下钻出来,渐渐连成了一片,密匝匝地挤在黝黑湿润的大树根部,像是大树根被某个巨型有毒昆虫咬了之后起的一个又一个包,重叠拥挤,密集得恐怖。突地一朵淡粉色的冒了出来,在钻出地面的一刹那间,它一下子膨大了三倍,淡粉的底色上冒出些鲜红的斑点,像一朵将腐的花。一朵,一朵,又一朵。挤挤攘攘,铺满大树根部,铺满整个屏幕。

杨柳站在这个宽敞明亮的大房间里,迎面的一台超大液晶电视屏幕上,被一片蘑菇给埋满了,杨柳的后脖颈立刻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一个穿藏青套装、圆脸、模样周正的年轻女人向她迎了过来,声音清晰,控制在一个极有礼貌与教养的声调上,问:“这位家长,您是来咨询的吗?”

杨柳赶紧说是,想给儿子找个老师补奥数。

那年轻的女人并不急于发话,比一个手势,叫来另一位与她同样着装、更丰满一些的短发女人:“陈老师,请你来给这位家长说明一下情况。”转脸向杨柳,“我请陈老师给您介绍一下情况,她是专门负责这块工作的。”

那丰满的短发女人态度亲切,脸上是极有分寸略带矜持的笑容,一手放在小腹处,一手比一个请的姿势。

杨柳跟着她走进用大块玻璃隔出来的小屋中。这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在这个面积极大的办公空间里,东西两边各有一排这样用玻璃隔出的小间,当中则是一个漆成柠檬黄与浅橙色的接待台。

杨柳在巴掌大的小办公室里坐下,那短发的陈老师坐在她的对面,她们中间隔了一个窄窄的样式极简明的办公桌,桌上放着一台电脑,桌与墙之间有一个简易的书架,上面放着数本厚厚的文件夹。

陈老师说:“家长您好,请允许我把我们教育中心的一些情况给您简要介绍一下。”她随手拿过一张A4纸,从办公桌上一只黑色金属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笔头秃了,从上面流出几个宽扁的英文字母,铺在雪白的A4纸中央。她一边写一边问:“您的孩子叫什么?上几年级了?”

杨柳说,孩子叫苏望,上五年级了。

陈老师说:“啊,是苏望妈妈对吧。哦,五年级了,那是相当关键的时期了,不过还好,还来得及,这才五年级上半学期,离小升初还有近两年的时间,孩子还是可能有很大的上升空间的。”

她用那秃笔尖指点着纸上那几个宽扁的英文字母:AIS。

“这是我们中心的办学理念。A代表关注,就是说,我们关注每一个孩子的每一步成长、每一点进步,我们不像普通的学校,一个班四五十人,老师在课堂上可能很难顾及每一个孩子的表现。可是我们都是一对一辅导,老师的精力、注意力全部在一个孩子身上,您想想,您孩子在学校的课堂上得到的只是五十分之一,可是在我们这里,他得到的就是百分之一百甚至百分之两百的关注对吗?I代表个性化,学校里,老师只能根据教材教案的规定,根据普遍层面的孩子制订教学计划和教案,就像有人生病了,而医生却不管你的身体素质如何,不管你病情的轻重与特点,开一个普通的方子,成把的药丸吃下去,可是成效很低甚至根本不见成效对吗?我们这里不一样,您孩子到我们中心来之后,我们会有专门的评估老师给他做一个测评,您放心,不是考试,只是测评,这种测评也不是测智商,这位家长放心,我们是专业的教育培训中心,有十五年的历史了,从来没有过打击孩子的现象,也没有过简单粗暴评价孩子的案例发生。我们只是对孩子的注意力、兴趣爱好、学习的优势与不足做一个初步的评估,以便我们为他量身定制一套辅导的方法,也为他量身选择、打造学习的资料。这就是我们提倡的个性化。”

杨柳不由得听入了迷,脖颈间那一层细鸡皮平复了下去。室内打着空调,但温度调得十分舒适。谈话间,又有人走进来,小声地问陈老师要一位学生的档案资料,陈老师从桌角简易书架上抽出一本递过去。

“您看,”她长长的食指从那一排齐齐整整厚厚实实的文件夹上轻轻地滑过,“这些都是我们不同学生的个性档案。您在这儿上多久的课,我们的个性档案就有多厚,是根据您孩子的具体情况不断地增加并且不断修正的。要不怎么叫个性化呢?这是我们中心办学理念中最关键的一项。”

她用秃铅笔在那三个英文字母下方利落而有力地画出一道线,并在最后的S上重重一击,S下方立刻出现一个黑点。

“S,就代表着成功了。这三个字母是循序渐进又是相互关联的,是因与果的关系,也是平行的关系。这是我们老总亲创的,可以说,在南京市乃至整个江苏省都是很有名气的,《中国教育报》都曾经报道过,要不我们怎么能维持十五年呢。前不久在我们十五年的纪念大会上,老总还说了,十五年间把我们的理念推及江苏省,再十五年,我们还要把这个理念推及全国。哎呀。”

是杨柳不小心碰翻了面前陈老师特地给她倒的一杯水,水打翻了A4纸,杨柳连连道歉,陈老师连连说不要紧,将那纸用两根手指捏起来,那几个宽扁的英文字母在一片水湿中变得透明。

陈老师一面用纸擦着桌面,一面问:“那么,苏望妈妈,咱们苏望的主要需求是什么呢?”

杨柳说:“我就想给他找一个一对一的奥数老师,我孩子吧,在补习班上大课,学奥数也几年了,可是成绩一直不理想,他越大,学的题目越难,我没法辅导他,就想给他找个老师,专门辅导奥数。我想请问下,你们这儿有比较有耐心的有经验的奥数老师吗?最好是女老师,是怎么收费的呢?”

陈老师微微一笑,却并不回答杨柳的问题,而是又拿出一张A4纸来:“那我想问一下苏望妈妈,您对苏望小升初的期望是什么呢?就是说,您想他上一个什么级别什么层次的中学呢?”

杨柳有一瞬间的迷糊。从她坐着的角度斜望出去,可以看见大厅的窗子,阳光打进来,在大厅里扯出一道笔直的光线,像一幅细薄的绸子。

细薄的绸子铺满木地板,这还是在苏梁他妈家住着的时候呢,客厅是个明厅,到下午就阳光普照,苏望刚学会爬,在地板上,爬得飞也似的快。杨柳叉着腰半弯着腰挓挲着手护在他后面。苏梁跪在客厅另一头,也挓挲着手,等着苏望爬过去。

“他简直是个爬爬天才,爬得叫一个快,跟一只蟑螂似的。”

“你就不能想一个好点儿的比喻,这是什么烂比喻,对得起我们的聪明儿子吗?”杨柳说。

“儿子,你聪明吗?”苏梁歪了头,问那地板上爬着的小人儿。

“当然聪明,你看他的眼睛,多有智慧的眼睛啊,咱儿子,将来得让他上金陵实验中学。”

后来苏望就上幼儿园了,在那个双语幼儿园的走廊拐角处罚站,因为他注意力不集中。

后来苏望就上小学了,拿回来一张又一张试卷,上面有一个又一个不理想的分数。

苏望上补习班,他说他不想上,要自杀,站在车站,以头撞树。

苏望奥数成绩不好,补习班不肯接收他,妈妈把放了超市购物卡的信封夹在他的本子里送老师,嘱咐他别弄丢了,千万千万。他坐在车上,走在路上,不时地拉开拎包去看那些夹在书里的小纸片。

苏望上课要迟到了,妈妈拉着他沿着人行道飞快地奔跑。

越是跑,离金陵实验中学越是远了。

如今,杨柳实在不好意思对这位陈老师说,想让儿子上金陵实验中学。

她心里头有着穷家痴汉肖想千金小姐的惭愧与惶恐。

那位陈老师轻轻一笑,她实在看惯了这种表情,不过她是绝不会讥笑他们不自量力的。为什么要笑人家呢?这种人,是他们培训中心的衣食父母,这种人的焦虑、希望、绝望、不自量力与孜孜以求,就是他们培训中心赖以生存的重要基础。陈老师是不会讥笑这样的人的,她感谢他们,感谢他们的焦虑、希望与绝望,感谢他们的不自量力与孜孜以求,这焦虑希望绝望不自量力与孜孜以求构成了一片沃土,在这片沃土上生长出多少补习班多少培训机构多少教育中心!这沃土滋养了一种新生的职业,并且使这种新生的职业不断地发展壮大起来。这沃土使无数的小陈小李小王小马一下子变身为陈老师李老师王老师与马老师,这沃土使得中国人当中涌现出无数无数的教育专家,产生了无数无数的教育新理论,这些理论幻化为无数条鞭子,鞭打着父母们孩子们,如负重的老牛与小牛一样,把这片沃土犁得更肥沃、更丰美,肥得冒油,抓一把泥土就能攥出一堆黄金,抓一把泥土就能垒出个庙堂,专以收藏更多的希望。父母们把希望这尊大神供奉起来,日夜膜拜,奉牺牲叩长头,求它把好运把机会把前程把功名带给自己的孩子,带给他们的家庭。

陈老师不由得把背挺得更直,她简直觉得自己是在做功德,她把希望给了像苏望妈这样的人,哪怕将来希望破灭呢,推倒的圣像依然是神。

陈老师把声音放得更轻缓,把语气变得更诚恳:“苏望妈妈,咱们就定下金陵实验中学,毕竟还有近两年的时间呢,只要努力,奇迹都可能出现。您看,”她又抽一本文件夹摊开,“这个孩子,当初刚到我们中心来学习的时候,全班排名三十一,可是他一心想上汇文实验中学,那也是所好学校是吧?他妈妈带着他过来,斩钉截铁地说就要上汇文,其他学校不考虑。我们就根据孩子的情况给他制订了一套学习规划,现在,他的排名都上升到全班第九位了。”杨柳听得入了神,想要细看那文件夹,陈老师却巧妙地收了起来。杨柳只隐约看见头一页的一角,有一张两寸黑白小照,上面一个面目模糊的男生,硕大的脑袋。

“其实我最想的是给儿子请一个一对一辅导的奥数老师。”杨柳嗫嚅。

“苏望妈妈,其实奥数并不是上好中学唯一的方法,其实人家好中学现在也很注重孩子的全面发展,最好是语数外成绩都不错,而且有特长、有特点的孩子,全面发展的孩子人家好中学最欢迎了。所以,我们针对这一情况,给孩子制订规划时也注意关注全面发展,我们都是语数外三门课统一补习的。”

“也就是说,要补就补三门功课?”杨柳问。

“对的,全面均衡地发展嘛。”

“你们这里,”杨柳接着问,“收费的标准是怎么样的?”

“哦,我们依照业内的统一价格,绝不乱收费的。一个课时六十分钟一百元,一次课至少三个课时,时间短了没有用。不过,我们中心有独特的优惠政策,您可以一次购买两年的课时,这样呢,可以打一个七折,价格还是很合理的,课时买得越多,优惠越大。像您这种情况,我建议您可以购买两年或是一年的,按次计算,如果孩子最近学得比较好,少补两个课时,如果孩子最近学得不好,就多补两个课时,非常灵活的,等孩子考完小升初,上了理想的中学,多余的课时也可以退款的,非常方便。”

杨柳翻看着那个看上去非常复杂的计价表,问:“那,买两年的课时,打折后大约要多少钱?”

陈老师合上文件夹,轻轻地说出了一个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