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蒙的,姜丹华一路走着,觉得走着走着,那灰色就染到自己身上来了。路过一家商店,巨大的橱窗玻璃里映出一个女人。姜丹华站定了细看,那女人瘦高,勉强还算得上是苗条的,但却经不起细看,倒是凹凸的,可是有些凹凸却凹凸得不是地方。人过了四十,就是这样,人挡不住岁月的洪流,它全裹着你冲刷着你,直至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玻璃橱窗里映出的那个女人,衣着整洁但是绝说不上美观更说不上精致。姜丹华也不是没有两三件衣服的,但是每回出门,只会抓一件半旧的穿起来才舒服。她想起来自己已经多时无所谓新衣旧衣,无所谓配色无所谓修饰了,要说是因为孩子而无心于此也不对。孩子也并不是对自己放弃的借口,那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放弃了呢?兴许什么也不为,就是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
姜丹华看着橱窗里映出的这个女人,并不怎样触目惊心,但是她可以理解方耀平对这样的女人的失望。身边走过的年轻女人,脸皮紧绷绷,胸挺腰细,神采飞扬,如果自己是男的,也会想把这种美丽抓在手里把玩一下。
姜丹华沿着街道飞快地走着,把有些事情一脚一脚地踩到地底下。
但是那些事还是很顽固地挣扎出来,恶意地重新回到她的脑子里。
姜丹华自己也记不清是哪一天起发觉不对劲儿的,可能当她意识到不对劲儿的时候,那点儿不对劲儿已经根深蒂固了。
最近一段时间,老公方耀平的电话与短信特别多,周末竟也常常往外跑,问起来他便说是加班,有几次到半夜三更才回来。姜丹华常常与他一个周末说不上三句话。以往每周六晚上方耀平照例要陪儿子玩上一会儿,顺带着也跟儿子说说话,现在,连这个时间也无法保证了。几年来,姜丹华头一次主动向方耀平提出,干脆还是带着孩子住回来吧。方耀平说:“那,每天跑那么远的路上学上班,一个礼拜两个礼拜无所谓,长期下去,我看难。再说,你回到家都几点了?再做饭又要到几点?第二天至少要早起一小时,儿子的睡眠时间本来就不够。”
这话原本是姜丹华常挂在嘴边的。这一回姜丹华待要再说几句,方耀平皱了眉头,叹一声说:“算了,就这么下去吧。”
后来有一天,姜丹华上午临时有事想找方耀平,可手机却忘带了,于是在校园里拨了个磁卡电话。
那边方耀平接起来说:“怎么?今天用什么电话给我打?手机又忘了?你这个小糊涂虫,你现在在哪儿?”
姜丹华好像窥破了一件大秘密,急慌慌地挂上电话,“咣”的一声重响,像砸了话筒似的。
回办公室坐下来,全部的内脏都在打着抖,一边抖一边发出声响,一声一声,都在说,坏了,坏了,坏了。
姜丹华想起老公方耀平,想起他近来跟自己说话时总是下意识地团起来的眉头。想起方耀平年轻的时候,是很爱笑的,几乎是不笑不说话,也容易被人逗笑,一个极无聊的笑话也能让他笑上半天。嘿嘿嘿,嘿嘿嘿,姜丹华被掏空了似的腔子里一声声地回**着二十年前方耀平的笑声,还有他的长腿“咵咵咵”地迈着走过来,走向她,那脚步的回声。
到周六早上,难得这一天早晨方正没有课,补习班的教室借出去作为公务员考试的考场了。可是方耀平说他要出门。
姜丹华问你去哪儿。
方耀平说单位有点儿事。
姜丹华说,怎么你们单位现在这么多事?以前你闲得很,下了班就什么事也没有,周末也没事,到底是什么事要你火急火燎地去处理?
方耀平说,你干吗?
儿子方正不知什么时候站到门边,突然开口道:“爸爸,你不要出去吧。爸爸,今天你不出去好不好?”
方正越发高瘦了,背后看去像个小青年,似乎会有个十来岁,必是一脸青春痘,上唇有茸茸两撇淡胡子。但转过来,脸却还完全是小孩子的模样,这使得他带着一种尴尬而惹人爱怜的气质。他光着脚,站在那里说爸爸你不要出去吧。
方耀平看着儿子,说,哦,好,不出去。
方正满意地去写作业了,不时地从他自己的房间里跑出来看,看见爸爸在家,妈妈也在家。方正说,妈妈我们包大馄饨吃呀好不好?
姜丹华说好的呀。
于是包大馄饨,这是姜丹华拿手的。菜与肉都现成,还有昨天买下的馄饨皮,不一会儿,一个一个白胖饱满像一顶顶微型护士帽似的馄饨就齐整地码放在桌上了。
水烧开了,腾起水雾。
姜丹华看到方耀平走进卫生间,右手手心里紧紧握着他的手机,他一定以为姜丹华没有看到那个手机,他忘记了姜丹华的视力一直很好。如果他的睡衣有口袋,他就不必如此鬼祟了,姜丹华这样想。
姜丹华听到卫生间门轻轻磕上的声音。锅里的水汽扑到她的额头上,湿漉漉的,好像她出了一头的汗。儿子方正伸头进来,甜蜜地问妈妈好了没有,大馄饨好了没有啊?
姜丹华温和地对儿子说,这就好了。
挨晚那会儿方耀平还是出去了。
姜丹华看着他在房门口弯腰系鞋带,她说:“那我先带儿子睡了,不给你等门了。”
方耀平说好。
第二天,方耀平给正在上班的姜丹华来了个电话,说是要出差一个星期。姜丹华腔子里全是话,一声一声地在奔突出去,她用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它们压制回去,换上轻松的嗓音嘱咐他带足衣服,路上多小心,别乱吃东西,那轻快的女孩子般的嗓音,透着娇憨,仿佛新婚时候的亲热劲儿。待她挂了电话,办公室的老师笑说,姜老师对老公好温柔,感情真好。
这以后,姜丹华不时要在办公室拨一个电话给方耀平,说的都是家里琐事,那个轻快的女孩子的假腔调一次一次在她的喉咙里送出来,而姜丹华的真声音躲在她肠子里冷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自欺欺人,那声音粗嗄厚实,震得她腔子都麻痛麻痛的。
这个周末,苏梁又把儿子接过去玩。
儿子回来的时候,带回不少好吃的,苏梁送他到楼下,没上来坐。
儿子一进门,苏梁的电话就来了,可是只响了一声,杨柳没来得及接听他就挂掉了,杨柳被儿子“呱唧呱唧”的说话声一打岔也就没有打过去。
苏望说起在奶奶家吃的好东西,说起他的堂弟弟苏炜奕又有了什么高级玩具,说起堂弟有多么悠闲,“他什么补习课也不上的,他周末都出去玩,他还去过高尔夫球场。大伯说等他长到一米五就买副球杆教他打。他还天天玩电脑游戏,天天玩,他们家有最新型号的电脑,速度像飞一样。”
杨柳笑着对儿子说,你就羡慕这些,会打高尔夫球有什么用?会玩电脑游戏有什么用?
苏望不满意地瞟了妈妈一眼,忽地,小孩子脸上就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来,扯扯杨柳的衣角说:“妈妈,我有个秘密告诉你。”
杨柳不在意地说什么秘密,你还不如快点儿去读读英语书呢,今天一天你玩疯了吧。
爸爸好像有女朋友了,苏望说。
杨柳小时候住的旧式院落,有个井,井口是一道道深深的磨痕,其实那时水已经浅了,也没人用了,但井边不知为什么还放着个旧的打水桶,长长的绳子拴在桶把上。有一天,杨柳淘气,用那桶打井水,却失了手,绳子从她指缝间滑开,桶直落到井里去,砸开水面,大约碰着了井底的石头,“嗵嗵嗵”,“嗵嗵嗵”,声音从幽远的井底传来,“嗵嗵嗵”。后来井就被封了,怕小孩失脚掉下去。
杨柳一想起那口井,耳朵根子底下就有声响,“嗵嗵嗵”,“嗵嗵嗵”。
苏望上了五年级后,杨柳下决心给儿子找一个数学家教,给儿子做一对一的奥数辅导。促使她做出这个决定的,其实是她前任妯娌许月娟。
这几回,杨柳接儿子的时候常常能碰到许月娟,做了那么久亲戚,两个人碰了面,总还要招呼一声。那一回杨柳随口问许月娟,怎么现在是你常来接孩子了,保姆不做了吗?
许月娟叹口气说,没办法,我们家苏炜奕身体太弱了,最近总生病,都是那个保姆,每回来接小孩都在路上给他买些不干不净的零嘴吃,我们孩子肠胃本来就弱,这下就更弱了,索性我自己接,保姆都靠不住的。说着,她伸手摸摸苏望的脑袋,又说,不像苏望,看上去瘦伶伶体质倒蛮好呀。
苏望一偏脑袋,让开她的手,还对她翻了个白眼,许月娟并不介意,反而笑了笑。
路上,杨柳怪儿子怎么对伯母这么没礼貌,别让人家觉得我的儿子没教养。苏望气哼哼地说,她老是打击我,我讨厌她。
她打击你?杨柳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她什么时候打击你,怎么打击你的?
她老是趁你还没来的时候打击我,老是问我考多少分,我比苏炜奕成绩低她就说苏炜奕比我好,轻轻松松就可以比我好,我比苏炜奕考得高她也说我把吃奶的劲都拿出来了所以才会比他好,她还说我上奥数是赶鸭子上架。她讨厌死了,一边笑一边打击我,假死了。
杨柳气得浑身发抖,第二天正好苏望他们班做了次默写小测验,杨柳去接的时候,正巧看到许月娟在问苏望考多少分。杨柳“噔噔噔”走过去,冲头冲脑地说:“你以后要问我儿子成绩就问我别问他,他也大了,也晓得自尊了,不好意思说,我好意思,我告诉你,反正我赶我儿子鸭子上架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许月娟面皮阵红阵白,却低头向苏望笑一下说,我随口问问你的,你小人儿不要在大人面前盘舌哟。
杨柳拉起儿子僵直着脖子走了,从此看到许月娟不再打招呼,许月娟自然也不会招呼她。两个人见面时便腰紧背直,板板地擦肩而过。
但杨柳不得不承认,苏望在补习班上学奥数,的确学得非常吃力,每次的练习他通常只能做出最前面的几道,其他的一律不会。一二年级的时候,杨柳曾下决心跟他一块儿学,也确实还能辅导他,从三年级起,杨柳基本上连那些奥数题的题意也弄不明白了,每次儿子带回练习来,她只得帮他在网络上查找答案,找到了就让他抄。苏望于是糊里糊涂地抄了,糊里糊涂地交给老师,倒还是有不少正确的。到了考试时,杨柳便让儿子把这些练习题的解题步骤都背下来,背得苏望眼泪汪汪,脑子里一团糨糊,考试成绩可想而知。杨柳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有的孩子就回回能考好呢?不一样是上补习班吗?大约,苏望的智商的确是不大高。这个念头刚一冒头,杨柳就狠劲把它从脑子里拔除。直到前些天,杨柳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
那是她坐在银行里等儿子下课时,听旁边的家长们闲聊得知的。
那家长说:“要想奥数得奖,只有两条路。”她伸出两指,指缝间是因择菜而嵌进的黑泥,指腹间还粘着剥下来的韭菜皮,那边,银行的大堂经理已对她堆在地上的那堆菜叶菜皮飞过来好几个白眼了。
“一条路,要么你自己数学好,懂奥数题。光懂还不行,还要讲得清。就像我们邻居家的男人,自己就是数学系毕业的,讲个把奥数题还不是小菜一碟,人家从儿子三年级起,就把六年级的数学提前学掉了!奥数嘛,就是一年级学三年级的东西,三年级学六年级的东西,到了六年级,非得把初一初二的东西学会才行。像我们,这么多年,学的那点儿数学早还给老师了,买菜时能算清账就很满意了,更别提奥数!”
一众人都笑了,催问第二条路是什么,总不成大家一起在一条路上堵到死。
那女人说:“第二条路嘛,那就是给小孩找一对一辅导了,要不就找那种三五个人的小补习班。找个会教奥数的家教,请到家里头来,把补习班学的奥数再讲一遍,讲透,讲深,或者送到小补习班去再开开小灶。”又压低了嗓子说,“我听说有的老师,一个暑假,光是家教,教人家小孩奥数,就挣了五十万!还有些县城里的老师,一到周末,包了车子开到南京城里来,专门做家教,两天就挣出在学校里头两个月的工资来!现在嘛,就是两种老师最赚钱,一个是教奥数的,一个是教外语的,这种人手里头都有独家题目和试卷,哦哟,钱挣得木佬佬,听说有老师干脆辞职在家教奥数。我认得一个,她原来是小学教数学的,她男人是教计算机的,两个人包了间旅馆的套房,里间补数学外间补计算机,两个人全辞了职。”
有人插嘴:“这个就叫自由职业,人家也是一份职业呢。”
一众人啧啧作声,连大堂经理和保安都听住了。
于是又有人问到哪里去找个一对一的老师或是一个小补习班呢。
杨柳也尖起了耳朵。
那女人说,现在有很多培训中心,专门做这个事。你随便走进哪个商用大楼里看看,哪个楼里没有一两家打着教育牌子的培训中心?
两天后,杨柳就站在了这样的一个商用大楼的第一层里。
她仰头去看大楼楼层指示,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叫“启明星”的教育培训中心,十五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