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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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不到两年,苏望就要小升初了。一想到这个,杨柳便觉得自己天灵盖都麻酥酥的。

苏望的成绩虽有些进步但依然处于班级中等偏下的状态,有的时候,杨柳不明白,儿子为何在前进的路上举步维艰,要想提高一分两分简直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来了,姜老师说,小孩子在学习中总会有一段时间是“瓶颈期”,可是,苏望似乎从一开始就走进了瓶中最窄小最逼仄的那一段,而且怎么也走不出来。

杨柳对自己说,一定是儿子没有好好用功之故。

这孩子,总是心不在焉,一双眼睛始终看向一处虚空,那样子,使得这小小的孩子像极了一个盲人。有时候,杨柳留心观察这孩子,发现他就算在玩玩具的过程中,也会突然地降入这种空蒙的状态,这不是孩子式的走神,也不是僧人式的入定,就是空白,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特别是杨柳坚决地禁止他进厨房禁止他插手家务事以后。杨柳尝试着使用这种空空的眼神,三十秒钟她都受不住,如百爪挠心。可那天,当她拉着儿子,经过一路狂奔之后,终于把儿子送进补习学校,她累极了,感觉自己沉重的双腿往地底下扎下根去,她一动也动不了。她定定地看着儿子走进补习班的深门里去,看着看着,世界忽然从她眼前消失了,眼前除了一线光感之外一无所有。没有家,没有前夫,没有儿子,没有什么补习班,没有成绩,没有即将到来的小升初,最后连她自己也没有了。

足足有那么五分钟的时间,杨柳被一片“没有”淹没了。

她这才明白,原来这种“没有”竟然这么好。

五分钟之后,所有的“有”又汹涌而来,惊涛拍岸,发出巨大的轰鸣,把人从“没有”里冲刷出来,拍击到现下这块岸上,在岸上向四周望,来来往往全是行色匆匆、气急败坏、落到岸上半张着嘴艰难呼吸的鱼类。

鱼类的孩子们还得继续补习,杨柳觉得这是必需的,特别是在上次的家长会上,听说有一些优等生已开始着手准备与第一等的好中学签约的事了。

那次家长会上,姜丹华在所有的任课老师都与家长交流完了之后说:“下面,我想跟大家谈谈有关小升初择优的事情。请那些有择优意向的家长再留十分钟,其他的家长,嗯,就是说,没有择优意愿、只想就近入学的家长可以提前散会。谢谢。”

姜丹华把这句话重复了两遍。头一回,她用词文雅,十分书面,结果,全班五十一个家长,没有一个离开,于是她又换了一种通俗的说法:“就是说,你要想一年后给孩子选个好学校,就留下来听一听,我简要介绍一下怎么择优,如果你对孩子也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就想给孩子安安稳稳选个离家近的中学,不费劲巴力地折腾,就可以提前走了,时候也不早了,各位可能回家还要烧饭,我也不耽误你们的周末时间了。”

这时候教室里站起来一个人,衣着光鲜,脖颈间耳朵根子底下一点点灿光,沐着所有人的目光“咔嗒咔嗒”地走出去了,杨柳一看,是熟人,她的前任妯娌许月娟,会开了约莫有十分钟才来。

杨柳听得身边的人小声议论:“她家有的是钱,人家不需要费死劲。真潇洒。”

另一人点评道:“有的是钱,对孩子没要求,这两个条件缺一条都潇洒不起来。”

全班其余五十位家长如同五十枚钉子,在拥挤狭窄的课桌间牢牢地铿锵地钉了下去。

姜丹华笑了,难得笑得这么自嘲,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不好意思。

那天,姜丹华其实也并没有讲出什么具体的择优的操作方法,只说什么“正确地评价孩子”啊,什么“恰当地选择学校”啊,又是什么“现在就开始收集整理孩子所得的各类证书不要等到用时才措手不及”啊,什么“从现在开始要让孩子保持在各种校内考试中取得优秀成绩”啊,都是放之四海皆准的话,是一层又一层滑溜光鲜的皮,可以一层一层地往任何一个孩子身上罩。连一向对姜丹华甚有好感的杨柳都觉得有点儿不以为然,杨柳听见坐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同桌他爸飞快地“哼”了一声,开始“咔嗒咔嗒”地把圆珠笔的弹簧按下去再按上来。

在家长的心中,有关小升初,学校的老师们是很该知道些内幕的,偏偏姜丹华真的不知道内幕,或者说知之甚少。她一向埋头教书,疏于与人交往,学校里有个什么八卦新闻她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她只知道让儿子样样出色拔尖,硬碰硬地去争取好中学,可惜,她没有想到,儿子竟然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这个听话懂事安静的好孩子,永远只得二等奖的命的好孩子。儿子从小作文写得很好,文思敏捷,文笔通畅沉稳,逻辑清晰,倒是得过不少的一等奖,但是,语文成绩再好,人家好中学不承认,人家只认奥数一等奖、信息技术一等奖、科技一等奖、英语一等奖。而奥数这块敲门砖已与儿子方正永远地失之交臂了。还好,可以再努把力,到时候参加好中学的择优考试。走不通提前签约这条路,幸好还有考试这条路,对一个平常人家的小孩子,这大约是最靠谱最可行的一条路了。要培养孩子的兴趣,要让他们发挥他们的特长与天性,姜丹华太明白这些理论了,她就是这个理论的宣扬者和执行者,她就靠这套理论吃饭呢,但是,她没法把这套理论执行到自己儿子的身上。

姜丹华在家长会上边讲着那些滑溜溜的话,边在心里自己对自己不以为然。

她想了一个补救的办法,让班上一个成绩优异的孩子家长替她宣讲一下如何制作孩子的择优简历。

这一招,吸引了全体家长的注意。

那个优秀生瘦得如同一根干柴的爸爸走上讲台,神情里有点儿不情不愿的劲儿。他在电脑上打开一个文档,开始展示替儿子做好的简历。

孩子的照片为封面,简要的自我介绍,分门别类的奖状奖杯,按从高到低的顺序列出的孩子得过的所有荣誉,儿子写给中学校长的一封短信,儿子在其他方面的才艺展现……几十页的文档,一页一页翻将过去,翻一页教室里便是一片叹声,那叹声越多越重,那干柴似的爸爸脸上的表情便慢慢地扫除了那股子不情不愿,这些叹声给予他极大的满足。这一声又一声的叹,还告诉他,儿子是安全的,至少在这个班儿子是安全的,因为儿子不会有对手。安全是多么幸运而幸福的一件事啊。越是优秀的孩子越是安全,所有的家长都用叹息声来附和着这一个无声的没有人说出口的道理,而当你的孩子处于安全系数的最底端时,反而物极必反,又变得安全了。全班最差的排名最后的几个孩子,也是安全的,因为他们的对手太多,索性抱着玩玩的态度去试着择校罢了。大约是择不上的,不,一定是择不上的,但是,万一呢?万一孩子超水平发挥呢?万一明年小升初的政策有变呢?甚至,万一,那好中学的校长脑壳子里哪根神经搭错了,而竟然把自家小孩接收了呢?

谁能说得清,运气这回事,还有命这回事,谁能说得清呢。

所以,最不安全的小孩子家长也成了一颗一颗钉在教室里的铁钉子。

只有那些不上不下、实在上不来又不甘心坠下去的孩子,才是最不安全的,他们的家长也是最焦虑的,是那热锅上一群蚂蚁中最靠近锅底的那一窝。

家长会的最后,班主任姜丹华说,反正我是会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多多鼓励孩子们的,家长们也要鼓励孩子们抓住最后的机会多多拿一些奖,多积累一些择优的资本。另外,姜丹华用一种淡到几乎没有的语气又说了一句:“反正,为了小孩,相信各位都会各显神通,无须我多嘴的。”

一场家长会,开得每一个人都筋疲力尽,各自怀着一堆问题来了,又装了一肚子的鬼胎,回家去了。

杨柳觉得自己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儿子能够在各类比赛中拿点儿有分量的奖项,哪怕是个三等奖呢,一个市级的三等奖,也好过学校的一等奖啊。

所以,杨柳想,唯有带着孩子继续补课补课补课。

一百个馒头,吃了有九十八个了,万一呢,万一这最后的两个馒头见效了,治了一个人的饿症呢?

秋末冬初,连日中雨,天地尽湿,人都能拧出一把水来似的。

公交车上很挤,杨柳跟儿子半天没有挤上去,司机隔着三重人粗声大气地对还没挤上来的人喊:“先刷卡,从后门上。”

杨柳前面的几个人纷纷将手从人缝里伸进去,刷了公交卡,再冲到后门那里往上挤。其中有一个人手被人缝夹住缩不回来,居然连刷三次,气得高声咒骂,可还是急慌慌冲到后门去了。轮到杨柳时,她实在没办法把手从那道厚实的人墙里伸进去,只好抓了儿子先去挤后门。

公交车后门处的确要比前门松快些,杨柳和苏望都挤了上去,可怜苏望个头瘦小,一张脸全贴在前面人的后背上,连声叫,妈妈妈妈,我没法呼吸啦!

杨柳用力拉儿子可拉不动,一急就大叫,这儿有孩子,麻烦让让,他喘不来气啦。

那堵厚实的背突然出声:“哪儿没孩子,这车上一大半都是孩子。”

到底他还是朝里拱了拱,苏望终于呼出一口长气来。

前后左右到处是人,彼此胳膊压着胳膊,背抵着背,胸贴着背,身体亲如二十年未见的家人,心里彼此讨厌彼此觉得对方是世界上最最多余的存在。

苏望仗着人小灵活,居然挤到靠窗处,可以抓住门口的那根把手了。

靠窗坐着个小姑娘,看上去跟苏望差不多大。在这样拥挤颠簸的公交车上,她竟然捧了一本练习册急慌慌地在做题,不写完下午上课时肯定老师要批的吧。

这秋末冬初天气,突降雨水,杨柳怕晚上回家冷,早早地将棉衣穿上。这会儿却出一身大汗,内衣全汗得黏在身上脊背上,脸上也热汗滚滚,一车子的人,身上都蒸腾着淡淡的被棉衣厚服裹又没裹严实的汗气,有人啧啧作声,伸手拉开窗,成片的雨立刻飘了进来,因了车的速度从人脸上扫过去,像是冷雨轻轻地打了人一耳刮子,立刻有坐在窗边的人叫骂,哎哟,都湿了。却有几个孩子的声音叫起来,好凉快啊!孩子们刚才都隐藏在大人的厚背里、腋窝下,这会儿都被这阵子冷给惊醒了,从厚背里腋窝下,从各个小角落里冒出颗小脑袋来,活像雨后黝黑的树根处冒出的蘑菇。蘑菇们嬉笑着有的叫冷有的叫凉快。

杨柳看着眼前的后车门,上头的玻璃被雨雾糊住了,遮住了视线。突然有水滴划开那片雾,划出一线亮来,一线,又一线,把雨雾划得细碎碎的,望出去,世界零碎片断。

终于到地方了,杨柳拉着儿子下车。

苏望突然叫:“妈妈,我们还没刷卡呢。”他扯着妈妈,又挤到公交车前门处,这会儿这里松快些,他伸手刷了自己的卡,又替杨柳刷了卡。

有人赞道这小孩儿真老实,杨柳从未听过有人对儿子如此甜蜜的赞美。

她的好儿子。

把儿子送进补习班之后,杨柳照例坐到银行里去。

她打开手里的塑料袋,里头是刚才带儿子在饭店里吃饭时打包的剩菜,一股油乎乎的香。杨柳开始吃剩菜。其实刚才吃过了,并不饿,也许是一点儿嘴馋,也许是看到吃的嘴里就觉得空了,非得吃几口。也许只是一种安慰,胃里饱满,灵魂就妥帖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