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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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月娟在客厅的真皮沙发上实打实地坐下去。

她立刻闻到了这个比自己现在住的地方还要空阔豪华的地方有一种香气,混合着人肉体上那一点儿浊味道,暖烘烘的。

那正是苏群的身上近来有的香气。

一个人只要不是糊涂到家,仅凭鼻子,就可以像狗一样闻出配偶身上出轨的味道。

许月娟看着面前年轻的女人。她有着窄小的脸、尖削的下巴、乌沉沉的眼睛,瞳孔大得异常,一点儿光也没有。

她有着一段长腰,走起来摇曳得像一株水草,拖着一双男人的皮拖,大,所以走一步便掀起一声响。

她还没有显怀,许月娟想,不晓得苏群知不知道。

许月娟说:“你晓得我是谁吧?可是我还不晓得侬是哪块料子,自我介绍一下好伐?”

女人“哧”地一笑,说你已经是正房大婆了没有人不承认你还装什么腔作什么调。

许月娟觉得整个腔子都在抖,还好,她将这种抖动封闭在身体里面了,她稳着手,从精致小坤包里掏出一张支票,两个指头夹着伸到年轻女人眼皮下面,很技巧地让她看清了上面的数字后又把手缩了回来:“我不管你为了什么给苏群做小,只要你打掉肚里的货,这个就归你。”

年轻女人对她扬扬锥子似的下巴,说,去年的款。

一刹那间许月娟没有明白她的意思,那女人露一个哂笑。

年轻女人说:“我打掉了苏群问起来我怎么说呢?”

她那么对苏群直呼其名,如一点星火霎时把许月娟心头干草一样的怒气燃起了冲天大火,像要从她的眼眶子里烧到外头来似的。

编个把借口骗骗男人,扯一个圆圆的谎,是你的强项呀。苏群在你眼里还不跟狗似的,好哄好骗。女人稍微有点儿姿色,就拿男人当狗使唤了。

男人一好色,不用别人拿他当狗,他自己情愿做狗。年轻女人的嘴皮子滑溜得很。

许月娟倒笑起来:“你们之间狗屁倒灶的事情我也不想问了,我就一个条件,打掉肚子里的货。你想跟他就跟他,他想包你就包你,我跟你们互不干扰,我还可以给你这笔钱。”

许月娟走出那套房子的时候,才回过味儿来,那个女人说的“去年的款”,说的是自己手里拎的这个包包。

半个月以后,趁着苏群去了外地,许月娟坐在市妇幼保健医院手术室门外,监督着老公苏群的外室打胎。

年轻女人要许月娟在这里包一个最好的单人病房让她养到苏群回来,并且要有保姆做汤水。

苏群回来的前两天,许月娟才把支票送到女人手里。

她并没有养得多么白胖,天生的蜜黄色皮肤,依然尖窄的脸与长长的水草一样摇曳的腰。

两个人到银行兑现了支票,年轻女人把钱打进自己的账户。

年轻的女人突然笑了起来,这是一个不能笑的女人,一笑便打破了脸上五官的平衡,原先的好看一下子全散了。她一定知道这个,所以飞快地收起了笑,说:“谢了。以后也不大能见到了,我就说一句真话给你听,你听了也不必生气,世界上可气的事多得很,你气不过来。”

“你要说什么?”许月娟问。

女人说,我实实在在告诉你,就算你不给我这笔钱我也从来没有打算要孩子。

“孩子,”她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养孩子更麻烦更赔本更没有意义的事?”

许月娟简直被她的言论惊呆了,已经顾不得生气了,下死劲地盯着她看。

她觉得这个外室的眼睛真黑啊,太黑了,黑得一点儿光也没有,像塑料洋娃娃的眼睛,好看到丑。

许月娟想自己精明到四十几岁,竟然在一个婊子身上吃了大亏。

不过,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吃点儿亏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保证自己的儿子是苏群的唯一财产继承人。

这个是她能给儿子的最大的财富。

各个做妈的有各个护犊子的法子。

像杨柳,她是想给儿子多一点儿知识,挣得好前程。

像自己,多给儿子争取一些钱。

一样的,殊途同归。

像杨柳,多受累,又吃苦,但是她没有别的路子,她许月娟可以走一条不太受累的路子,为什么不呢?

一个人有一个人做妈的风格。

许月娟看着躺在沙发上看漫画的儿子,看的时间长了,他蒙眬要睡。他那清秀白皙的小脸半窝在毛衣的高领子里,头发上落了午后的一缕太阳,像给他戴了一顶俏皮的金色的维吾尔族人戴的“朵巴”。多好,她想,老师说她是不负责任的家长。

老师懂个屁。

许月娟跟儿子一块儿午后歇盹儿的时候,杨柳正拉着儿子苏望飞奔在通往补习学校的窄窄人行道上。

这一天他们出门晚了,公交车又久等不来,杨柳决定带儿子打车。

一摸口袋才发现,钱包没有带,口袋里只有早上买菜找的十五块零钱。

杨柳不动声色拦住一辆出租,对司机说记不得地名但还记得那条路。

“我叫你停你就停好了,麻烦了师傅。”

一路上她眼睛盯着计价器,跳到十四块时,杨柳说,哦,是这里了,师傅停停停,谢谢了。

一下出租,杨柳拉起儿子,开始飞跑。

还好,只迟到了五分钟。

苏望摇晃着走向教室,杨柳便又去银行坐着,吹吹免费空调,等儿子下课。最后剩下的一块钱买了报纸,看着看着睡着了。

她不晓得她这样睡着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

头仰在银行金属的椅背上,半张着嘴,腿伸出去老远,报纸零乱地披了一身,印了大幅房产广告的那一页正遮住她的胸,上头一排大字:

钟山脚下,最后的民国范,成就你的梦想。

这一天,杨柳并没有碰上姜丹华。

姜丹华没有在银行等儿子下课。

她花了五十块钱,在补习班附近的一家快捷旅馆里,开了一个钟点房,她的头太痛了,实在受不住,得睡一会儿。

姜丹华的头痛病缘自她的颈椎病。这是十来年的教师生涯留给她的财产,脖子痛还可忍,连带着的头痛让人吃不消,有时候发作起来,觉得一颗头颅简直多余。

这是中低档快捷旅馆一楼的一间房,刚才登记的时候,他们说钟点休息房就只剩一楼这对着大门的一间了,姜丹华头痛得实在无力再走上一段路找另一个旅馆,就订了这间。

服务生用一种了然的眼光看着眼前面貌端正的中年女人。在她二十岁年轻的眼睛里,女人若是近了四十,再好的容貌也毁了大半,这一辈子也差不多该完了。但是藏在这样的容貌底下的那副身子却还没全毁,那身体与容貌较上了劲,这个年纪的女人,劲头是最足的,她在这里干了三年,见得多了,所以她故意地将敞对着大门的这间给了这个中年“欧巴桑”,大约不消一刻钟,便会有人再进到那个房间里去的。

可是竟然没有。

一直没有。

姜丹华明知睡眠是逃避头痛的最好办法,腿脚也累得像是脱离了身体,可就是睡不着。

千头万绪,归于一脉。儿子在这次奥数比赛中又只拿了二等奖。

这也意味着儿子小学阶段争取一等奖的机会,永远地失去了。

这窄小的旅馆一楼潮湿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铺着极俗丽的艳粉色床罩,完全不似普通的旅馆是白色床单,枕头竟是心形的,软塌塌,好像烤坏了又隔了夜的两块蛋糕。

除了床就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方有一面镜,镜子正对着床。

姜丹华实在睡不着,走到桌前坐下来,望向那镜子。

镜子里出现比赛那天的情形。姜丹华陪儿子走到那一道铁门前,再往前,家长就进不去了。姜丹华在镜子中看见自己把装了书与习题册、试卷的黑色帆布拎包交到儿子手上,拎包里还有一满瓶的水,所以很重。儿子把包挎在肩上,带子短,本来不是背着用的,这使得方正这个瘦长的孩子肋下忽地如同长出一个大包来,扯得他的肩微微斜着。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往里头走。

姜丹华看见自己的背影,在周围惶惶的一堆人当中也显得那么孤单。转到前头来,姜丹华可以看见自己满眶的泪。每一回,当她把儿子送进考场的深门里,她都会这样两泡泪,喉咙口抽抽地痛。

镜子如水面一般晃了一晃,却已换了景象。

那是儿子方正拿到比赛成绩时的样子,他在镜中直直地看着镜外的姜丹华,小小年纪,怆然泪下,年轻的尖瘦的小脸一下子老了十岁。

镜外的姜丹华劝慰镜里的方正:“不要紧的儿子,没关系,二等奖也很好,二等奖也不容易得的。”

但是方正说,没有用的,没有用,人家好中学只认一等奖,没人要我了妈妈,没人要。

同事徐银娣满是雀斑见骨见皮的脸突然伸进镜中:“方正真是好孩子,方正也得奖了,方正是二等奖专业户。就差一分呀,下学期一定可以得一等奖,方正是很优秀的。”

哪里还等得,过了年就要往各个好的中学送简历,到三五月份,好中学已进到各小学,特别是像颐和路这样的名小学去择优录取学生了,至六月中旬一切已尘埃落定,再往后,就算你拿个一等奖特等奖,也错过时候了。

姜丹华对着镜中徐银娣的瘦脸淡淡地说:“谢谢徐老师的鼓励。哦,对了,恭喜你家儿子这次又得一个一等奖,你们家这个才是真的优秀呢。”

自两人的儿子一同上了小学,这六年里,姜丹华这是头一回当着徐银娣的面夸她的儿子。

以往,但凡有别的同事说起徐银娣的儿子多么优秀,姜丹华总是故意地做些别的事情,打个电话,跟恰巧到办公室来问作业的学生提高了嗓子讲解,或是拉了人叫看看背后落的是什么呀,这样刺痒。这是头一回她这样夸徐银娣的儿子,她认输了。这个从前总是抄她的作业、永远是落在她身后的人物,可是徐银娣的儿子把她的儿子给赢了。

镜子中又只剩下一个姜丹华,伏在桌上,眼泪汹汹,但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有的人哪,她想,永远差一点儿,就那么一点点。

泪流出去,睡意竟然上来了,姜丹华重新躺到**去,仰面看那房顶,却被吓了一跳。怎么天花板上还有个人?再细一看,那上头竟然又是一面镜子,圆镜子,恰满满地把一张**的情形全照了进去。艳粉床罩心形枕头与一个女人的身体。只不过是辗转反侧不得睡眠而弄乱的床,映到这样的镜子里却有点儿**靡。

圆镜子里的**,床单变成了雪白的,枕头也是白的、长的,女人身边忽然多出一个男人来。

那么年轻的男人,那个是蜜月时节的姜丹华和方耀平,方耀平面貌只是一般,偏有一副漂亮的身架子,宽肩窄腰,紧胯长腿,那长腿细却结实,伸过来蹭蹭姜丹华的,方耀平一本正经却声音含笑地问,喂,你好不好?

啊呀,都十四年了。

一直到退房时间到,姜丹华只眯了一小会儿,她的头痛依旧剧烈。服务台的年轻服务生一直等到最后,也没见对着大门的104房有男人进去。

这中年“欧巴桑”真的是来休息的啊,不会吧?难不成这房子里有个地道,男人是从地道里钻进去的?

小服务生笑起来,扯鬼淡呢。

这一天,姜丹华带了下了补习班课的儿子,没有回自己父母那里吃晚饭。她跟儿子一起去菜场买了不少菜。晚市时菜都便宜了,也许不像早市时那么新鲜,可是摊主用瓶口扎了细眼的汽水瓶往菜上喷了水,市场大棚顶上灿黄的灯光里显得水灵美丽。

姜丹华想起自己许久没有在自家开伙了,打算今晚好好地给儿子和方耀平做几个菜,一家三口好长时间没坐在一块儿吃饭了。儿子虽错失了得一等奖的机会,可是还是有希望的,下学期金陵实验中学有公开的考试,儿子还可以去应考,他们母子还有机会的,还有的,还有半年的时间呢。

姜丹华的坏心情被这新起的希望,还有小旅馆圆镜子里的景象赶跑了。

到家的时候,方耀平正弯腿系鞋带,系好了站起来,那直直的结实的长腿,他立在那里,他说:“哟,你们回来了,对不住,我公司今晚有饭局,我回来换件衣服,马上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