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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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梁坐在杨家客厅新换的大圆饭桌上的时候,又开始咬他拇指上的老皮。

苏望说:“爸爸,你也爱吃指甲嘛。”

苏梁没理儿子,却把手放在了桌面上。

杨柳的爸爸坐在桌子的主位,拿出苏梁刚带来的葡萄酒细看上面的标牌,“啧啧”地说真是好酒,叫你花钱了苏梁。

苏梁下意识地就要啃手指,又放下说:“哪有,应该的,爸。”

苏望问:“公公,你认得外语吗?”

杨柳她爸眉眼花花地说,不认得。过一会儿又拿起酒瓶来说,啧,好酒,好酒。

杨柳她爸过七十大寿。

老爷子一直将儿女们的电话仔细地记在一个旧工作簿子上,他打电话给苏梁,叫他“一家子”过来吃饭。

他一共打了八个电话给苏梁,头一天打过了,第二天,他就把已经打过电话的事给忘了,于是再打一通,每次重复同样的话,喜气洋洋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苏梁的耳朵嗡嗡响。

苏梁问杨柳的意思,杨柳说,他叫你去你就去吧。他总是这样兴头头的,他也是真心想着你,对你好。

苏梁本想买瓶长城干红,临时改变主意,去买了一瓶进口的葡萄酒,到了约好碰面的地点时,杨柳已经带着儿子站在那儿等了。

进家门时,苏梁朗声叫了声爸、妈,杨柳爸妈都迎了出来。

惯性很好地遮掩了尴尬,这里头,只有杨柳她爸是糊涂的,因而分外开心。

苏梁拿过酒瓶先给杨柳爸倒酒,又给各人倒好酒,连苏望的果汁里也滴进了两滴。

杨柳爸问苏梁,你有四十了吧?

苏梁说,没有,还有好几年呢。

杨柳爸却又问:“你跟我们家柳柳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一时一桌子就只听见苏望“嗞嗞”吸着果汁的声音。

杨柳爸又对着苏望说:“不要喝太多果汁杨曦,儿子,等会儿有好汤,把肚子喝饱了,你就喝不下好汤了。”苏望细长的眼睛盯着外公,杨柳觉得这小人的眼睛里充满了悲悯,一刹那里好像他十岁的身体里跑进了一个沧桑的灵魂。他用勺子舀了一勺蚕豆,泼泼洒洒地送进外公的碗里,说外公你快吃快吃。

杨柳爸又叫杨柳吃菜,又指着苏梁,向自己老婆介绍说:“这是我们家柳柳的对象。”转脸对苏梁说,这个是我妹妹,你叫姑姑。

几个人各吃各的饭,只有杨柳爸真心真意高兴着,高兴终于感染了被叫得乱了辈分与关系的一桌子人。

吃完饭杨柳帮着洗碗的时候,她妈问她:“你心里头是什么打算?又死活要离了,又是这样常来常往的算什么呢?”

杨柳只把一个盛汤的青色大海碗翻来覆去地洗,碗底粗枝大叶地绘了两条鱼,单看,形不是形,样不成样,一盛上水,却活了似的。

杨柳妈看杨柳不作声,叹口气,说,依我看,说你们两个,现在这样,是最好的。

离开娘家之后,杨柳谢苏梁,苏梁说我心里头还是拿他当爸爸的。

再一次给苏梁打电话,是在一个月后。

经过杨柳的努力,儿子的学习有了一些进步,姜丹华特地打电话来告诉杨柳,苏望这次考试进步明显,杨柳高兴极了,头一热,就给苏梁打了个电话,把这消息告诉了他。

苏梁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说:“都是你的功劳,都是你的功劳。”

杨柳也不客气,说自然是我的功劳。苏梁就在那一头笑。

苏梁挂了电话之后好一阵恍惚。

武小慧在一旁早冷眼看他眉飞色舞地说了半天电话,从第一秒起,她就知道是谁打来的。

小孙子苏炜奕叫着奶奶,奶奶,让武小慧帮着给他养的两只小仓鼠换沙子。

武小慧将小仓鼠分别放入两只纸盒,小鼠索索抓着纸盒,攀住盒边儿,彼此热情地张望对方。武小慧边整理笼子边说:“不在一起的时候要好,在一起的时候又互咬,你们真是鼠脑子。”

苏梁肚子里刚刚成形的一句话,像一只打进碗里的鸡蛋似的被搅散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礼拜天拎了水果去看儿子。他跟杨柳约好,星期天下午带儿子出去玩玩儿,不过,他上午就到了。

才进门,苏梁就听到儿子在卧室里尖厉的叫声。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卷子!老师也没布置做这种卷子!我做不了做不了做不了,这个卷子有问题啊啊啊!

杨柳走过去“砰”地关上门,由得苏望在门里一声紧似一声地叫。

苏梁想劝两句,刚开口就被杨柳一个坚定的手势给镇住了。

苏望在里屋却已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扑到门上,叫着爸爸爸爸,声音孤清凄绝,受难者似的。

杨柳对门里说:“苏望,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任何人讲情我都是不要听的。你尽管闹腾,我由得你闹腾,发泄一下嘛,人都需要发泄,什么时候发泄完了,什么时候妈妈进来陪你做复习卷。”

苏望在里面继续尖叫,拍门,跳脚。

苏梁在外头转来转去的,坐不是站不是,若是从前,他一定躲进自己卧室,或是抬脚就走出门去,找一方清净之地。

现在,想走,又走不得。

闹了约莫有一刻钟,里面终于安静了。

杨柳叫苏梁坐一会儿,打开卧室的门,进去和苏望一起做卷子。

苏望不时地伸脖子朝外看,希望看到父亲苏梁,却一次次被杨柳把脑袋扳向卷子。

做了没一会儿,苏望又大叫起来:“这题做不起来做不起来,是错的,错的!”

杨柳拿过卷子细看半天,也吃不准是不是题错了,于是叫苏望:“这题你放着,做下面的。”

苏望跳将起来,把卷子“哗哗”地抖:“我不要做了,什么烂卷子!你在网上随便找点儿卷子就叫我做啊!跟我们老师出的卷子一点儿也不一样!”

杨柳说怎么不一样,都是苏教版,你是借题发挥。

苏望大叫:“没有答案,我不要做!”

“你要答案做什么,要独立思考!”

“没答案你不会改,你又不懂!”

“我不懂,你从一年级上学到现在,哪次不是我带着你复习。”

“那是以前,题目简单嘛。现在题目这么难,你不懂你不懂,上次我叫你帮我想一个应用题,你想错了,害我被老师罚!”

杨柳愤然将试卷卷巴卷巴朝苏望头上掷过去:“行!从今天起,我不帮你复习了。你就安安心心做一个差生吧!”

说着关门出来。

苏望便又开始在屋里跳脚,尖叫,拍门。

一切重演一番。

苏梁小声劝杨柳:“他要实在不想做就不要做那么多,上了一个星期的课了,昨天礼拜六又上课,还不够吗?”

杨柳说你不懂,很快就要考试了,补习班那边也要考,不提早一点儿复习,到时候顾得这头顾不了那头。

苏梁待要再说两句,杨柳压着他的话头说:“你不懂。你从来没陪他系统地复习过,你晓得他学的什么教材吗?你晓得现在小学的考试有多难吗?你晓得颐和路小学抓质量抓得有多严吗?”

苏梁肚子里气愤的小泡泡已经“咕嘟”响了,心想这母子俩说“你不懂”倒是一个腔调。

杨柳却再没说什么,洗了苏梁带来的水果,放在一个人造水晶盘里,又递一个给苏梁。

苏梁小心地接过来,跟杨柳两个对坐着啃红富士。

说不拢,吵不得,不如啃苹果,“咔嚓咔嚓”,声音异常地响。

卧室的门打开了,苏望灰溜溜地出来了,手里拿着那张皱巴巴的卷子,蹭过来拉着杨柳的衣角说:“做吧,做吧,我没说不做呀!”

杨柳用力转身,将衣服从苏望的手里扯出来。

苏望又转过去抓她的胳膊:“做吧,我只是发泄一下嘛,你不是说可以发泄嘛。做吧,做吧,要不怎么办呢?”

苏梁被他一句“要不怎么办呢”逗得“噗”地笑出来。

苏望活跃起来,说,不过我想先吃水果。

苏梁望着吃完水果趴在桌上做卷子的儿子,和在一旁看着的杨柳,这一会儿倒是很静了,静得跟一张画儿似的。

苏梁觉得自己像是这张拼图多出来的一块。放到人物身上,总不成让一个人长出两个鼻子或是三只手来,放到背景里,背景是白的,他就是一块突兀的黑,小小的一块黑,当不成黑夜也凑不成大地。

苏梁提醒自己,下次星期天,要带儿子出去玩儿,也别来这么早。

杨柳又一次坐在儿子的教室里开家长会。

儿子上学五年以来,杨柳是头一次抬头展眉坐在紧窄的座位上,近乎深情地凝望着所有站在讲台上讲话的老师。

在此次的家长会上,班主任姜丹华和数学老师不约而同地表扬了苏望同学,说他近来有不小的进步,连着两次单元考,成绩都不错。

姜丹华还特地点名表扬了杨柳,说她是一个负责任的家长,同时姜丹华也批评了另一位学生的家长,也就是苏梁的侄子苏炜奕的爸妈、杨柳的前任大伯与大嫂,说他们是典型的“望天收”的家长。

“望天收”的家长许月娟却并没有在座,杨柳认出,坐在苏炜奕座位上的,是他们家的保姆,正面无表情,茫茫然地看着老师,听到老师点到苏炜奕的名字,下意识地将手里捏着的十字绣藏入课桌抽屉。

许月娟一向对儿子的教育不大上心,但现下她对苏炜奕的学习不闻不问,却也并不完全是为了过舒服日子,而是有原因的。

许月娟发现老公苏群在外面养了一房外室。

那是一个午夜,许月娟醒来,发现苏群刚进家门,这也是家常便饭了。

蒙眬的睡眼里,许月娟几乎认不得苏群了。

苏群一向是黄皮寡瘦的一张脸,紧皮紧骨的,快五十的人,也不见肚腩。

在这一夜,许月娟却发现,苏群不动声色地白胖了。

不是虚胖,胖得恰到好处,人胖些,脸上的皱皮也被撑开,脸饱满了,颧骨处放着光,连肩背也宽阔起来。

许月娟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

坏了,她想。

她躺在被冷汗浸湿的被窝里,细细地掐指算起这段时日苏群有多少次是晚归的,有多少次出差,又有多少次连声招呼也没有打就一走好些天。

许月娟闭着眼,眼皮子突突地跳,用了好大的劲儿才压住自己想跳将起来的腿脚。

早晨,许月娟坐在梳妆台前,小心地用梳子梳了半小时越见稀薄的头发。

梳头的时间,一般是她用来思考的时间。

头顶布满了筋脉,需每日按摩疏通,否则人就会变得蠢笨,对眼前鲜明至极的事居然视而不见。许月娟想,胜利,的确是容易冲昏人的头脑的,几年前的离家出走所赢得的暂时性战果,果然已经失去了。

所以人是应该多多梳头的,买最好的梳子,一次半小时,慢慢地把头发理顺,将头皮按摩到温热,然后所有的智慧都能回来。

许月娟放下梳子出门去。

她找了可靠的人,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查到了苏群的外室,包括姓名和住址。

许月娟将一个大大的牛皮纸袋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纸。

她看着小字条上圆珠笔写的那个地址,那是一个低调而奢华的小区,据说物业费是全市最贵的,离市区的距离也恰到好处,既不偏远寂静得需在家里装备大号冰柜以储备食物,也并没有近得推窗就是车水马龙。

精装修,拎包入住,苏群买的二百多平方米的一套公寓房。

许月娟又拿出一张照片。

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戴大墨镜,从一家医院出来。

妇产医院。

许月娟将用了几年的一柄牛角梳失手掉在地上,磕掉了两根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