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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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丹华走在这条以美食与中低档商品闻名的步行街上。这个周六,是儿子参加数学竞赛的日子。如果能拿到市一等奖,便可进入省级复赛,能够拿到省级一等奖的话,到时候去金陵实验中学递上的材料才会有分量。

如果能够提前被金陵实验中学择优录取了,签了约,该多好啊!

那样的话,姜丹华想,一定要先将儿子下一期的补习课停掉,通通停掉,一个也不留,一个也不!

姜丹华在办公室里,轻描淡写地说出,反正已经签约了,下半学期我什么补习班也不给儿子报,让他好好享受一下最后的童年时光。读读书,发发呆,调理一下身体,多长个十斤肉。姜丹华还跟儿子的班主任、自己的同事说,林老师,你有事尽管叫方正做,让他锻炼锻炼,下半学期呢,他的负担也不重,只要把毕业考考好就行了。林老师客气地说,是啦是啦,一定的,改不完的默写我叫方正帮我改,他心细。毕业考嘛,语数外三门课考个九十就行了,反正成绩手册上只写等第,九十九和九十都一样是优,何必费大劲。姜丹华淡笑着说,小孩子,放松得太过就收不回来了,呵呵。

姜丹华自觉轻飘飘,在学校走廊上飘,飘进教室,课上得异乎寻常地精彩,妙语连珠。再飘回办公室,改作业,每一个孩子的本子都那样可爱。有个别不交作业的,请了他来,让他站在自己桌边,轻言细语地劝他,半开玩笑地说,你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儿子?像学校里某些中年老师那样,管学生叫儿子,用方言,以一种三姑六婆才用的语气口吻,嘎的、市井的、俗气的,一声一声叫学生“儿子”,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亲热劲儿。谁说学生人小,都鬼灵着呢,用这种态度这种口气,被批评的小孩觉着老师当他自己人似的。

其实哪儿哪,隔层肚皮隔层山,姜丹华想,爱生胜子是容易的,爱生如子却难,很难,近乎不可能。

因为没有切肤刻骨之痛。

学生成绩不好老师自然要急的,但是回到家就忘了。操心着急自有孩子的亲爸亲妈,老师还有亲儿亲女要操心。

只有自己孩子成绩不好,才真正急到心里急到肺尖急到肠子里。

人就是活得这样自私,没办法,高尚都留给了自己的儿女,为了他们将来能在社会上抢得生存的空间,抢得一席比自己拥有的好得多的风水之地。

呵——姜丹华觉得自己浮了起来,姜丹华从来不曾在单位表现出任何一点儿的轻浮,现下才觉得这轻浮的滋味,竟是那样妙到毫尖。我的儿子,姜丹华想,我终于跟我的儿子一起推开了他人生的第一道幸运之门,那第二道就容易些了,还有第三道第四道。我的儿子方正,本分刻苦、沉默老成的好儿子啊。

姜丹华觉得自己又浮了起来,浮在阳光里。

还是那条商业步行街,一切的好事都消失了。

姜丹华的鼻子里闻到一阵甜香,是极有名气的糖葫芦专卖店,方正最喜欢吃夹了黑糯米的那一种。买给他,他就很高兴,不买,他也不会提要求。

姜丹华一下子买了五个,等儿子考完了先给他吃一串,剩下的可以放冰箱里慢慢吃。

姜丹华拍拍装着糖葫芦的布包,眼眶湿漉漉,步子苍凉,如许多年前看过的电影里的一位妇女,拖着儿子,千里逃难,相依为命。

路过的人偶有回过头来看这个面目端正的中年女人,文气十足,却怎么神情过时,满眼含泪。

姜丹华又走了五分钟,就遇上了杨柳。这个千头万绪的时候,她很愿意遇上这位家长,刹那间有种同病相怜之感。

但很快,那副名叫“姜丹华老师”的盔甲凌空而降,兜头严丝合缝地罩在妈妈姜丹华身上,把她武装到了牙齿。

姜丹华老师跟杨柳谈起苏望最近的情况,说孩子最近还算不错。

“但是他还是有一点儿不在状态,有时候吧,你观察这孩子,觉得他的眼光落不到一个实处。苏望妈妈,你不要怪我多嘴,我是为了孩子好。你要关注一下孩子的心理,有合适的机会,不妨跟孩子开诚布公地谈谈。我见过许多孩子,家庭有一些变故的时候,他们表面上看不出太大变化,甚至有的更活跃一些,更兴奋一些,那不过是孩子用来逃避现实的方法。内心,他们,多多少少会被家里的变化影响。有机会的话,你不妨跟苏望聊聊吧。我平时也会多关注他,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我说。”

杨柳打心底里感谢姜丹华,只是不知如何去寻找她口中的“合适的机会”。

这个机会在一个星期之后到来了。

这个周末,补习学校的教室全部借出去,作为公务员考试的考场,补习课暂停一次。

苏望乐得一个人“哧哧哧”笑了好久,又搬出玩具来,堆了一地,埋头玩。边玩边笑,想想还笑。他跟着一辆电动的火车爬着,突地大叫,快点儿关门就好了!真的关门就好了!

杨柳一开始没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想一想,明白了。

电视开着,正在播一部连续剧,有小男孩嘶声大哭:“爸爸,妈妈,你们别离婚吧,别离婚吧,别分开吧,你们别不要我呀。爸爸——爸爸,妈妈——妈妈。”

杨柳警觉地看看儿子,发现他从玩具上抬眼看着屏幕,又低下头去玩,又抬头看一眼屏幕。

杨柳想要关上电视,又怕太露痕迹,想起姜丹华说的那个“合适的机会”,咬咬牙,决定跟儿子谈谈。

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用她最平静无波的声音说:“苏望,妈妈一直想跟你说一件事。现在,爸爸妈妈……不在一起了……但这并不说明我们不爱你或是不想要你……只是因为……”

苏望突兀地打断她的话:“妈妈你不要相信电视上演的,好肉麻好傻的。”

苏望说,我一点儿也不难过,你们不在一起也好,你们就不用吵架,我就不用听吵架。我还是可以看见爸爸的,常看见。

离婚后,苏望的确像他说的,常有机会见到他的爸爸苏梁。

因为苏梁反而会常去接他放学,再打个电话给杨柳,带着儿子吃饭店,然后再送他回杨柳那儿。

这让杨柳有点儿意外。

这一个周末,苏梁又打电话给杨柳,说来接儿子上补习班,回头带他吃肯德基,然后送他回去。

晚上七点多,杨柳接到苏梁的电话,说一会儿就到。杨柳下楼去迎他们,谁知两下里走岔了。杨柳再回家找他们。

苏望身上没钥匙,苏梁就带着他坐在楼梯口。杨柳走过去的时候,听见苏梁正帮儿子背刚学的古诗。

苏梁说,儿子你再背一遍,苏望就又背了一遍。

苏梁说,今天下午刚学的你就会背了,牛!

杨柳想,真怪,往常让儿子背诗,只要多让他背一遍,他就要哭闹一场。

苏梁看着杨柳母子俩上楼,一楼有电灯,二楼的电灯坏了。苏梁目送着他们走到一团黑里去。刚把儿子送还给杨柳的那段时间,苏梁在单位请了一星期的假,囤了点儿速冻食品和方便食品,买了一箱矿泉水,拉上窗帘,在自造的永夜里,疯打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游戏,累了就睡,醒了再打。

当他终于把电脑关机了站起来时,被迎面而来的一大片黑暗轰地打倒在地。

醒过来后,他爬起来,到**去,一气睡了十六个钟头。

起床后刮刮胡子,出门把头发剪成个板寸,饱吃一顿,上班去了。

从此他站到电脑前就想吐。

杨柳母子已经上了楼,苏梁还在楼下站着。看见他们住的那套房窗户里亮了灯,又灭了,然后又亮了。

再灭,再亮。

苏梁笑了,这是苏望从小的毛病,一回家总要抢着开灯,但一定要开了关,关了再开,再关再开。为他这个毛病,杨柳骂也骂了,打也打了,照着什么心理书上的法子也试过了,没用。苏望挨打的时候眼泪汪汪地看着妈妈,过后一切照旧,一天也没改正过。

后来杨柳也就随他去了。

要是她在每件事上都“随他去”有多好?苏梁想,杨柳居然就变得这样了,这世上的事真叫人想不通。如果还像从前一样,两个人什么也不操心,什么也不担忧,什么也不去想,一门心思过日子多好。小孩子将来总会有个大学上的,现在考大学又不难,人人都是状元也就没有状元了。

苏梁叹一口气。

杨柳在楼上,其实看见站在楼下不动的苏梁了,等她换好衣服,准备做饭,走过窗口,看见他还站在那儿。杨柳有心叫他上来坐一坐,稍一犹豫,只见他打个寒战,转身走了。

有一回,苏梁下午去学校接儿子放学,遇上许月娟了,她也是来接儿子的。

许月娟说:“哟,又来接苏望呀,我听我们儿子说,现在常在学校看见小叔叔呢。苏梁,你倒是蛮想得开的,本来嘛,当不成亲人也不必当仇人,对伐?”

苏梁在家就很少跟许月娟说话,他觉得她说出的话总是像一整套的瓷器,大碗里头套着小的,一层又一层的,听起来费劲。听得她这番话,苏梁没好气地说:“大嫂,今天是什么日子?您百忙当中亲自来接儿子啊?”

许月娟轻轻一笑说,我们家保姆回老家办点儿事,要下礼拜才回来,忙得我,乡务人真是事多!没事也要找点儿事出来。

正说着,杨柳过来了,对苏梁说谢谢,也跟许月娟寒暄了两句,说自己单位临时有事,才麻烦苏梁来接一下儿子的。

许月娟的眼光在他们两人的身上飞快地打一个转,含笑问杨柳:“你还是每个礼拜六都送苏望上补习班呀?偶尔也给孩子放松一下嘛,我们家苏炜奕有时周六到奶奶家,就盼着哥哥来陪他玩一会儿,老也等不到。我是不像你心强,什么补习班补课班的,我可没那个精力,我就指望着学校老师替我好好看着儿子,学学课本内的知识就行了够了,成绩也不用太好,六七十分,我们不需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我们小人儿身体底子也没有苏望好。”

还没等杨柳说什么,苏梁拉了她一把,说我们走吧,转而又对苏望说,我告诉你啊,认真读书,我们可没有千万家产留给你,自己努力。

杨柳诧异地随着他走。

走出百米,苏梁“唰”地想起,原来他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

被许月娟那些不咸不淡的话激出来的,与杨柳同仇敌忾的那股子劲头,使得他忘掉了这个事实。

许月娟于是在一次周末的家宴上似无意中对武小慧提及,苏梁真是厚道人,儿女心嘛老重的,常去接苏望呢,怎么不常带回来给奶奶看看呢?

苏梁把汤喝得呼呼响,不接她的话。

武小慧笑笑说,那又有什么办法?毕竟是他的儿子。

背了人,武小慧问苏梁,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想跟她再过到一起啊?

苏梁不能再借喝汤声来回避这个问题,于是啃起拇指上的一块老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