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望在黑暗里说:妈妈,你放心,我不会真跳楼的,我没有那个勇气。我想活着。
第一章
儿子苏望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孩子即将上五年级了,离小学毕业、中学择校也就两年时间,七百多天,听起来多,也就一眨眼的工夫,杨柳不得不心焦。
更使她心焦的是苏望的成绩每况愈下,排在班级三十来名。
这小孩总是懒懒的,也不见他对什么事物有特别的**,一张窄小、白皙的面孔上,连表情都是淡的,一把热手巾就可以抹去似的。
怪的是,这个孩子很喜欢做家务活儿。每回杨柳做饭时,他就像一只小鼠一样钻进来,剥两头蒜,打几个鸡蛋,择几束韭菜,一边给妈妈打下手,一边聚精会神地看妈妈做菜的过程。杨柳每每回头,便看见他的小脸上安宁幸福的笑。他也爱帮妈妈晾衣服被子,喜欢帮妈妈绕毛线团,又安静又耐心,跑前跑后,殷勤又快活,行动轻快得像一阵风,在家里飘过来飘过去。
杨柳心里会“咯噔”一下子,忙忙地把他赶进房间去写功课。一个眼错不见,他又钻了出来,跟在母亲身后想看看有什么可做的,像一道小块的灰灰的影子。
杨柳执拗地送他上奥语奥数班、英语班,他不欢喜,也不见得有多少抗拒,杨柳每每拉着他的手一起走,只觉得那手的单薄细小,畏缩而僵僵地缩在她的手心里。
杨柳想,这是她在这世上的骨血,没有比这点儿骨血与自己更亲近的了,再不聪明,再不争气,总是自己的小孩。
苏梁,杨柳曾经以为苏梁也是她的骨血。
她的初恋,少年夫妻,居然就只维持了十年。
她只有苏望了。可不就是只有苏望了吗?
儿子苏望的成绩一直不好,还好他的班主任老师姜丹华对苏望一直挺关照,杨柳巴望着姜丹华可以一直把儿子教到毕业。
没想到,突然地,儿子班上就有一部分家长联合起来,要求学校换掉班主任。
起因就是四年级下学期的一次家长会。
那次家长会,姜丹华是最后一个发言的。她说:“我一向都没在家长会上点过哪个孩子的名字,不过这一回我要破个例,因为近来班上的学风有些不正,问题较以往要严重,有些孩子,无心学习,只在班主任面前装作守纪律,其他的科目,没有一节课好好上的。”
接着,她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了一些平日里在课堂上比较爱捣乱以及经常不交作业、成绩不理想的孩子的名字,有十来个的样子。
杨柳一直心慌慌地听着,觉得十有八九苏望是要被提到的,竟然没有,她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
忽地有一个高大男子站起来说:“我发表点儿意见,老师你不要介意。我认为,你当众点小孩的名有点儿不妥,好歹要照顾我们家长的面子吧。”
姜丹华说:“我是对事不对人……”
一语未了,那男子抢了话头说:“小孩子们,哪有天生爱学习的,上课调皮,不写作业,都属正常现象,我认为无论什么情况下,老师都要用赏识的眼光来看待小孩。”
姜丹华冷哼一声:“这位家长,您的意思是小孩子问题再多,我也只能表扬不能批评?”
那男人道:“我建议老师你可以读一读近来热门的教育书籍,吸取一些新思想,比如那本《好母亲是孩子的好学校》……”
姜丹华笑起来,冲口而出:“好母亲是孩子的好学校,好爸爸也是孩子的好学校,将来还可以出一本书叫好奶奶是孩子的好学校,好爷爷是孩子的好学校,好姨妈是孩子的好学校,好舅舅是孩子的好学校。那就好了,我们现有的学校可以解体了,老师这个职业也可以消亡了,开个家庭学校好了。妈妈教语文,爸爸教数学,姨妈教英语,舅舅教科学,爷爷可以客串一下体育,又锻炼了身体又培养了子女。”
那家长的脸登时就放了下来。
几乎是话语出口的一瞬间,姜丹华就后悔了。
教书这许多年,这是她头一回当面与家长冲突。也许那男人的话语,跟她从徐银娣口中听到的太相似了,徐银娣这些日子来上班没事就捧了热门的家教书在看,偏偏还拿到她的眼皮下来,说是分享一下观点。徐银娣说:“像阿丹你这么会教子,把儿子培养得那么好,成绩又好又老实听话的,将来也蛮可以写一本这样的书,保准畅销。我头一个要买来学着教孙子,我们儿子没好好教,以后退休了,有大把时间,倒是可以好好地教教孙子。”
这些话这些天“嗡嗡”地老在姜丹华的耳朵边响,耳鸣似的,半夜里醒来都听得见。
刚才那会儿,听到那家长提到那本书,姜丹华的脑子就被怒火燃着了。
教室里,一池水,一阵风,无数的皱。
姜丹华万分后悔说不出口,硬撑着挨了两天,看看没什么动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说话要多注意,情绪别带到工作中去,无论如何都是聪明的。
没想到,两个星期之后,校长找姜丹华,请她去办公室私谈一下。
校长未开口,先将一封信放在姜丹华面前让她自己先看。
信并不长,姜丹华从头看了一遍。个个字都是认识的,只是那些字彼此却是不相干的,她没有看明白,就从头又看一遍,这一遍,看懂了。却又看了一遍。
信是由六七位家长联名写的,说是自己的孩子在姜丹华老师的班上从未受过一次表扬,从二年级起就吃批评,孩子的心灵已经受到了相当的伤害,而且,这次的家长会上,姜丹华老师又有如此不当言论,对家长也造成了一定的伤害。姜丹华老师目前的状态,不适合担任四年级一班的班主任,希望学校慎重考虑,是否可以换一位班主任老师。
姜丹华都记不起来是怎么回的家,大约是被自己的脚带回去的。脸皮是火热的,手却是冰凉的,死拉着儿子的手,那是唯一的支撑点。
没有不透风的墙,学校里很快地有了风言风语。
姜丹华不是没想过请两天病假,人都躺在**,盖了被子,想想还是起来穿上衣服上班去了。觉得身上穿了盔甲似的,硬邦邦,一步一铿锵。在学校,倒显得比平时话多些,也活泼些似的,对儿子也和颜悦色,特别地温情。
方正却相当紧张,不时地关切而忧心地看看妈妈,把头埋得更深,写着作业,或是看书,话更少,坐在办公室里,就像不存在似的。
事情拖了两天,那几位家长不依不饶地又找到校长当面谈话。
原本这几位的孩子的确是吃的批评比较多,但也并不是只吃姜丹华一个人的批评。事实上,姜丹华也许是叫他们吃批评最少的人。其中有个小男生,惯常上课讲话,能从上课铃打响的头一秒钟一直讲至下课铃响,也不晓得被科任老师赶出教室多少次。家长也曾来闹过,这一次,也是借题想闹得大一些。
校长有了决定,说是要开一个小型的四(1)班家长会。杨柳知道了,头一个主动报名参加。又私底下联络了一些家长,开会的时候,她随身带了个小本子。
小型家长会是在校长室隔壁的小会议室召开的,四(1)班来了大约二十位家长。
杨柳沉住气,等那几位反对派家长一个个全激动地发了言之后,掏出小本子,款款开口。
杨柳一条一条地读着小本上记的,跟姜丹华老师每一次交流时的笔记。
杨柳说,几乎每一次,姜老师都会对我说我孩子的一些缺点,学习没有热情,上课容易走神,作业有缺漏有时比较马虎,不求甚解,等等等等,要说吃批评,我们家苏望吃的批评并不比其他孩子少。但是要看你怎么看这个问题,你说是吃批评,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是吃批评,姜老师也没夸大其词,说的每一点都切中要害。我觉得我们做家长的,也要学会体谅老师。我们是一家带一个小孩,老师一个人要带五十个小孩,每一个都不比我们做家长的少费心。我不晓得大家有没有注意过,姜老师刚带班,一个星期之内,所有小孩的名字都记熟了,各个的特点说起来头头是道。下雨下雪天,背小孩上厕所,借伞给他们。出去春游,小孩把装点心的包弄丢了,是姜老师掏钱给买饭吃,一有流感,也是姜老师自己贴钱买消毒液拖地。这些事不是我编出来的,都是事实,回去问问孩子,他们人小,但不是不知事。更不要说姜老师的教学态度了,作业本上每个钩都一样长短,范字写得像字帖,一本一本的作文本,批语从来没有少过五行,期中期末,哪次不把复习材料准备得好好的?人都有心情低落的时候,一两句不恰当的话,老师说过,我们也说过,彼此原谅。家长轰这样的一个老师下台,是拆自己的台,我不相信会对孩子有什么好处,大家心平气和想一想,我这话对不对。
二十来个人,有一大半都开始点头,连那六七个写联名信的家长也有多半附和起来。
姜丹华怎么也想不到,杨柳在这种时刻会挺身而出,心里不知如何谢她。
再一次送孩子上暑假补习班的时候,两个人一同坐在银行里,也不晓得说什么,竟然比以前生分了很多似的。
停了一歇,姜丹华突然说:“你说过,家长和老师要相互体谅,这话我不是头一次听,但是没有哪次有现在的感同身受。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位家长,想想看,孩子再不好,是自己的心头肉,自己可以说一万句小孩不好,却容不得别人说半个字,半个字都足以在心里梗上半天。”姜丹华悠悠叹口气,“我呀,我这个人,活到这么大,做人是没有半点儿坏心眼,但是确实是有问题的,我自己知道。清高,独来独往,说话冲,心里知道表达方式不对,一说出口还是改不了。还好强,除了金钱、地位,万事不愿比人差。”她直直地望进杨柳心里去,“明明知道,但是改不了。”
姜丹华长杨柳几岁,从小到大,杨柳从未跟这类的同性有过深切的交往。只有姜丹华,让她生一种愿意结交的心。只是,彼此之间,是老师与家长的关系,太远不好,太近也不是。
只有在这一刻,那一重师与亲之间的关系才淡了,成了两个同病相怜的亲近的朋友。
杨柳也叹了一口气,两个人慢慢地聊起来,孩子的事聊一些,单位的事聊一些,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家里。
杨柳终于把自己已经离婚的事跟姜丹华说了。
原本,她是一直紧紧地瞒着的,本来想嘱咐儿子不要在学校里说,想想,依苏望的性格,不大可能跟小朋友或是老师说这个。
果然苏望半个字也没透露,这小孩子口竟然紧成这样,杨柳心里五味杂陈。
姜丹华也并没有表示出太大的惊诧,只跟杨柳说,平时要多注意孩子的心理,有适当的机会,跟孩子好好谈谈。
两个人这么聊着,时间比平时快了许多似的。
这一天下课后,杨柳不想做饭,就带着儿子在外面吃了晚饭。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这个时期,杨柳一直带着儿子住在租的房子里,原先买的那套房归了苏梁,苏梁把房租了出去,用那笔钱来贴补苏望的生活费和补课费。
杨柳快走到家门口时,见楼道门前,一个蒙蒙的人影,很是眼熟。
走近了看,果然是苏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