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来的几年里,杨柳总是想,要是那个时候不找那张小奖状会怎么样呢?或者,要是当时找到了那张奖状又会怎么样呢?
找奖状这事儿发生在杨柳有一次送儿子上补习班,坐在银行等他下课,听了几个同样送孩子来补习的家长一番闲聊之后。
那天,她回家之后就开始着手翻找儿子上学几年来所获的奖状。
收获只能用可怜一词来形容。
摊在**的,只寥寥四张A4大小的奖状,名头也令人窘迫极了。
校级个人卫生好
校级学习进步奖
校级写字比赛三等奖
校级朗诵比赛三等奖
儿子苏望拿了其中的一张细细地看上面的花纹与字迹,神情淡淡的。
杨柳忽地想起一件事,问道:“苏望,你以前得的那个区级小报比赛二等奖的奖状放到哪里了?”
苏望眨眨眼说,不晓得呀。
杨柳想起来,唯一的那张区级奖状是在自己做妇科手术那阵子得的,那时自己住在医院,是叫苏梁拿回家存着的。
苏梁这会儿坐在电脑边打游戏,杨柳过去扯下他的大耳机问,那张奖状你给放哪儿了?
苏梁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而迷瞪瞪的,他急速眨巴着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杨柳又问:“就是儿子得的那张奖状啊,我当时叫你收起来的,上头有区教育局公章的那张。不大。”
苏梁说:“你这没头没脑的,什么奖状,我记不清了。”
杨柳有点儿急了:“那可是唯一有点儿分量的奖状了,你再好好想想。”
苏梁说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我连这码事儿都不大记得了,什么奖状啊,好端端的大礼拜天,你怎么突然找奖状?
杨柳声音毛躁躁的:“就是以前我生病住院的时候叫你收起来的那张小奖状啊。”
苏梁“哦”了一声:“你自己都说是小奖状了,隔那么久我哪还记得,有空找找吧,可能在书柜子里。”
杨柳没好气地说,就知道指望不上你,回身就去翻书柜。
书柜里头多半是儿子的学习用书,一会儿就翻了个遍,小奖状的影子都不见。
杨柳可真急了,火冒三丈地说苏梁记性这样坏,像筛子,一定要他好好回想。苏梁说,要么我随手塞到家里的重要证件那个抽屉里了。
于是杨柳又去翻抽屉。
苏望自己在一堆零乱的书本杂志当中寻到小时候的一套幼儿画报,缩到一旁翻去了,不时地从画报上方偷偷地看妈妈。
抽屉里也没有。
苏梁说:“算了,干吗急着找那个,有些东西吧,你存心找是找不到的,等你不找了,说不定哪天它自己就跑出来了。得了,别小题大做,快做饭吧,饿了。”
杨柳大怒,将手中的房产证重重扔在桌上:“就知道吃!你除了吃喝玩乐还知道什么?你还有没有责任心!”那红通通一本房产证把苏梁的委屈勾了起来:“我没有责任心,当年你买这个倒霉房子,我们都快倾家**产了,我没责任心,这么多年是谁在还贷!我这么辛辛苦苦,连正常的娱乐都不能有了?什么叫吃喝玩乐?我吃什么山珍海味了?我抽烟吗?我喝酒吗?我赌钱吗?我在外头养人了吗?我的爱好够正常够可怜的了!”
“你做了甩手掌柜,对儿子的学习不闻不问还不知足,统共我就交代你做过这一件跟儿子有关的事,你还弄砸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升中学是什么行情?就凭你儿子得的这几张破奖状,哪个好中学要他,你不操心也就算了,我就让你帮着收一张奖状你都做不好。”
“没有好中学上就上一般的中学,有什么了不起,上一般中学的那都不是人啦?我们家所有的亲戚不都上的一般中学,一个个不是活得好好的,钱也没少挣,也没听说饿死哪个。”
“拿你们家做标准,那也叫标准?你们家人也就上一般中学的档次水平。”
“你好,你们家档次高,也没见你读个硕士博士出来,不就读个大专,本科还是成人高考混出来的。你们家人的智商倒高,高智商全遗传给你弟了,到你这儿就遗传变异了吧?”
杨柳忽地就哭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浑身簌簌地抖。
吵过一次就有二次,何况他们这两年吵了不止一二次了。可是吵到后来,是哪一回苏梁提出“离婚”二字的呢?杨柳不记得了。
苏梁自己也不记得了。
甜言蜜语都是相似的,彼此伤害的话却千奇百怪。一句一句全带着倒刺儿,听一句就死一回。但听得久了,心就横着长了,上头全结了厚茧子,一颗心千锤百炼的,枪都打不透,哪还有什么记性在。
就这么吵着闹着,急了就提离婚,苏梁提,杨柳也提,说着就成了真。两个人对这个事真的上了心,提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许多次。
后来,弄得苏家也全都知道了,武小慧先是急得了不得,总觉得杨柳害了自己的儿子,把那三四百年前的旧话都提了起来,说自己当初就不赞成儿子跟杨柳谈恋爱,这个女的一看就主意大,脾气还犟,是一定会压苏梁一头的。
武小慧又提起,杨柳头顶有两个发窝子,这种人犟,决定做什么事,九头牛拉不回。
“话又说回来,这种老婆,你拉回来干吗呢?以后只能一回又一回给你苦头吃。”自此,每回杨柳过去,武小慧总没个好脸子,杨柳也挂搭着脸对武小慧。后来彼此都看够了对方的脸,杨柳就很少再去苏家。
但是,他们分开前最后的一个年三十到了。
是苏梁挑起话头,问杨柳:“哎,你说今年年三十,我们是买东西回家,还是干脆给钱?”
杨柳沉默一会儿说:“给钱吧。要不,给超市购物卡也行。”
苏梁又问给多少。
杨柳说随你。停一歇杨柳有点儿吞吐地说:“今年,要不,你把钱带回家,我跟儿子去我爸那儿吃年饭吧。”
苏梁想一想说,随你吧。
年三十,苏家的年饭吃得比往年早。压轴的什锦杂烩锅刚端上桌的时候,杨柳带着儿子过来了。
苏梁急慌慌地跳起来,给杨柳和儿子搬椅子拿碗筷,回头看见老妈的脸色,有点儿讪讪地放慢了手脚。
杨柳叫一声妈,问候了在座的每一个。许月娟笑说,来了?哎,可惜对虾吃完了。
苏望一听便惨痛地叫了一声。武小慧说:“大过年的,叫得这样惨,多不吉利。”
其实菜也没有残到哪里去,还有好些碗堆尖的,没动两筷,但杨柳却没有什么胃口。
吃完了年饭,杨柳看那一桌子的碗盘,上前帮着收,送到厨房放在水池里,挽了衣袖要洗,武小慧踏着软而无声的皮拖鞋飘进来,脸皮底下浸出一个笑来说,不敢劳驾,这种事还是我们这种天生劳碌命来做的好。
杨柳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往下咽一咽,继续洗碗。武小慧上来,用肩把她挤开,抢过她手里的碗,带泡沫的油花腻水溅了杨柳一脸,杨柳也不客气地把那个碗又夺回去,也溅了武小慧一脸水。
大年三十,彼此给了对方霉头触,武小慧忍不住说,我不欠你的,苏家也没欠你的,你也用不着勉勉强强跑来吃这顿饭。
杨柳扔下手里的洗碗布,踏踏到客厅,拉起儿子,给他套上羽绒服,胡乱地裹好围巾,穿鞋时苏梁过来说,你怎么这么不省事?
杨柳没有理他,拉上儿子冲出门去。
路过肯德基店,儿子说没吃饱想吃鸡翅。
肯德基比平日冷清许多,但温暖如旧,母子二人一进去就装进了一鼻子的油炸食物的香气。
苏梁打来电话,杨柳没有接,然后回到家里,呆坐着看春晚。
一屋子夸张的喜庆声响,弄得人心里长了毛似的。
儿子最终熬不得夜,睡了。
苏梁没有回来,也没有再打电话过来。
苏梁也没在自己妈家,走了老远的路才找着一家依然营业的酒吧,喝了两杯小酒。酒不好,酒吧里的气味也不好,结账时被那价格连惊带气,愤而走出来。路过一所高校,深夜无人,透过铁栏杆望进去,只觉里面林木森森,生起一团团白色的寒气。苏梁呆看了一会儿,冷得受不得,迷糊中以为是回了自己家,其实是回了老妈家。一长觉睡到初一下午三点,起床热东西吃,吃着杂烩汤淘饭时,突然想起,昨晚路过的,不是当年跟杨柳一块儿去跳舞的那所高校吗?
杨柳与苏梁的离婚被正式地提到了桌面上。
两个人拖拖拉拉了那么多日子,终于决定了离婚,后又结束了十年的婚姻。
两人签完了离婚证书走出来时,苏梁忽地叫住杨柳说,哎,你低下头给我看看。杨柳不明所以,但还是低下了头。
苏梁看时,她果然有两个发窝,圆圆的。
起先苏家是坚持要孩子的,后来,苏梁却又把孩子还给了杨柳。
刚离婚的那段日子,杨柳彻底迷上了织毛线。
她钻小巷找到一间门面极小的毛线店,柜面上的灰都能写字,但是毛线品种、颜色又多又全,满满地塞在一格一格的柜子里和玻璃柜台下,一进去人就活回去好些年头。
她细细地挑各种线,一口气打了五六件毛衣,还有手套、围巾、拖鞋,甚至还有口罩,全是儿子的。
她也给她爸打了一条毛裤和一双极厚实的拖鞋。
杨柳东西送回娘家去。老爸把毛线拖鞋当稀罕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一边说,这新鲜,毛线还可以打成鞋子,他郑重地将鞋子端放在椅子上看。杨柳笑说,爸你落伍了,这种鞋子都流行好久了。
吃饭的时候,他坐下来,“哟”了一声,说什么东西呀,硌得我。
伸手从屁股下扯出那双毛线拖鞋,问:“咦,这种鞋子新鲜嘛,哪儿来的?”
杨柳一碗汤全泼在自个儿的腿上,裤料子薄软,沾了滚烫油腻的汤,粘在大腿上,拎都拎不起来,得用力撕才与皮肉分开。
杨柳她爸又寻了蓝油烃来,非要杨柳去涂药。
杨柳躲进自家卫生间,涂药,药像是有点儿过期,杨柳还是涂了不少。
卫生间里有股子湿味儿,还泡了一盆不能机洗的衣服,衣服上的人气经了洗衣液一泡,有点儿酸气,像是微微馊掉的菜。
上大专的小青年杨柳,打开老爸兴头头塞给她的饭盒,里头装着她最爱吃的炒牛肚。老爸一看到她回家就巴巴结结从冰箱里拿出来直送到她眼皮底下叫她看,连说,这个在学校是吃不到的吧。老爸又说,特地留给她的。杨柳热热全吃了,不大新鲜了,有点儿微微的馊气。
杨柳出来的时候,老爸迎上来问烫得怎么样,要不要上医院。杨柳说不用。老爸说,这种药膏很管用的,你拿回家涂,一天涂几遍,就好了。
说着,拉住杨柳,跷起一只脚给她看,一边说:“我给你看个新鲜东西,你看,毛线打的鞋子,你没看见过吧?”
杨柳说,哎,没看见过。
以往杨柳要走的时候,她爸会坐在客厅等,说是要替她关门。那意思就是送送她,不过他总是说替她关门。
这一回他却盹着了。
杨柳站在他面前,听他的呼噜声,老年人的含混不清,微微的一点儿不洁的气息。
杨柳依然在周末陪儿子上补习班,顺便又去那家小店买毛线。
有天,她在店里看见一种深灰的毛线,颜色很正,就买了回来,起了个头儿,打了寸把宽的边,再往上打时,才想起,干吗打这个呢。
于是收了头儿,洗洗收进橱子里,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环形。什么也不像,什么地方也用不上。
然后她又突然地厌倦了打毛衣,这种重复的动作使她要呕吐。
于是在等儿子下课的那几个小时里,她不在银行里坐着了,而是去逛街,漫无目的地走。
儿子上课的地方穿过一条巷就是繁华的商业步行街,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
杨柳有回看见一个下半身全没有了的残疾乞丐,大热天穿着厚外套,半截身上披披挂挂着几件行李,在地上爬着要钱。
杨柳想,人活着真是,就连个乞丐都有些舍不得的家当要这么一天天地背着,跟乌龟有什么两样?
杨柳掏十块钱。
那个人的衣服脏成了盔甲,不停地打着抖,大概是因为病或是故意要做出可怜的样子来,不得而知。
杨柳蹲下去,在他的饭盆里放下钱。
忽地觉得自己附身在那个人的身上了,看到的都是一双双的脚,脚上头撑着一个一个的人,撑着各自还没有过完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