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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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月娟还是知道了杨柳与苏梁之间的吵架。

苏梁跟杨柳都是把什么事都写在脸上的人。两个人几次回苏家吃饭都挂搭着脸,互不理睬,各来各的,也各走各的,许月娟和武小慧都看出点儿苗头来了。

武小慧很不高兴,说你们两口子要别扭回家去别扭,难得来一次,我一早上烟熏火燎地做饭给你们吃,还得看你们的脸子,我可没得罪你们哪个。要么好好吃饭,要么就走。

说得杨柳抬起腿来就要走,让许月娟给拦住了。

许月娟把杨柳拉到阳台上站着说话,用她顶顶诚意的声调儿劝杨柳道:“这是做什么呀,看你近来脸色也不好,哦哟,多少憔悴,看上去倒比苏梁大了好几岁了。你看苏梁,人家还是年轻轻的小伙子样子呢,穿两件好衣服走出去人家以为还未婚呢。你要是不懂得保养,成天操心生气,小心苏梁起了花花肠子。”

杨柳白她一眼,还木着脸,没搭腔。

许月娟也不恼,眼睛里面孔上浮着一层浅笑一层藐视。

许月娟又闲闲地问:“你们俩又为了儿子的学习在闹吧?没有必要自寻烦恼,你学学我,我是不会费事送儿子上这个补习班那个补习班的,了不起将来送儿子到国外去读高中,听说在国内学不好的孩子,到了外国全成优等生了。”

说罢,拉杨柳进屋去,连说:“椰汁薏米露好了吧,加了燕窝的,我买的,盛一碗来吃,很清甜,养颜的。”说着,摇摇摆摆地去了,耳朵上寸把长的翠玉耳坠晃搭晃搭打着她的脖子。

自从苏群给儿子转了学,武小慧时常替她接送孩子,许月娟着实给武小慧贴补了不少家用,所以现在她在这里是很拿得住的。

杨柳的脸孔上也浮起一层浅笑一层不屑。

苏梁跟杨柳两人足足僵了半个来月才好。

好了没两天,又出事了。

那天是周末,杨柳照例送儿子去上补习班,正要出门时,苏望叫起来:“我的奥数书和练习本子不见了!”

杨柳一边责怪儿子不仔细,一边忙忙地帮他找起来,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母子俩都急出了一身汗。

苏望听着妈妈的责骂,赤头涨脸的,突然想起来:“是丢在奶奶家了。昨天去奶奶家吃饭的,就是你,”他冲着妈妈,“就是你叫我抓紧时间写奥数题。结果我就忘记带回来啦!”

杨柳也回想起来了,书本有了下落,杨柳倒放下心来,看看要赶不及上课了,便对苏梁说:“这样,我带儿子去上课,你赶紧回你妈家一趟,替儿子把书和作业本拿来,送到学校去,我在那儿等你。”

苏梁这两天着了凉,有点儿发烧,两天只喝了点儿稀饭,正想着等杨柳和儿子走了好好地睡上一觉,一听这话就炸了:“从咱家到我妈家再到学校,整个儿一个大三角,你真忍心,我一个病人,你就这么指派我跑来跑去!就一次没带书又怎么样?老师会杀人头啊?”

苏望一听便哭开了,说书还不要紧,可是练习本要是不交,老师会罚的,少交一次罚多做十道题。

苏梁把一床薄被紧紧地卷在身上,卷得像个蚕蛹,气哼哼地对儿子说:“罚你一次叫你长点儿记性!”

苏望哭得“哇哇”的。

没有什么比罚做题更让他悲痛欲绝的了。

杨柳气得拉儿子出门,先把儿子送到学校,又打车回苏家,拿了书本,火急火燎地又打车回学校,把书本送进儿子的教室。

一路上就觉得,怎么就那么孤单呢,什么都是一个人在操心。

躺在自家**睡觉的苏梁一场极短的觉醒来,鼻塞口干,也觉出了同样的孤单。

怎么就那么孤单呢,病了也是一个人。

有什么挂着的东西“啪嗒”落了地,苏梁想,大概是阳台上挂着晾的丝瓜瓤终于干透了,落了下来吧。

他也懒得拾。

杨柳每个周末都送儿子上补习班,苏梁每个周末都睡懒觉,渐渐地就成了习惯,天经地义似的。

天经地义这种事,是不能细想的,糊糊涂涂的时候,是天经地义,一细想,就怨气冲天。

所以杨柳干脆不想。

后来,苏梁到底还是买了辆助力车,骑着大街小巷地去,周末有时连人影子都看不到了。杨柳安慰自己说,好在他还没有夜不归宿,玩到晚上五六点钟总晓得回家吃饭,天热的时候脸总是晒得红红的,一头的汗,弄得头发湿答答。进门就洗澡,洗好了坐在饭桌边就开吃,笑得赖皮皮的。

儿子也一直在上着补习班。每一回补习班考试前,杨柳都要帮他复习好几天。可是奥数这个东西,杨柳想,平常家长哪里弄得明白。

她每回都先把儿子的书拿过来反复地看那些例题,似乎啥都明白,可一拿到题目,一切都不对了,走一遍是死胡同,走一遍还是死胡同,往哪里走都碰壁,条条是绝人之路。

苏望眼瞅着妈妈越来越灰的脸,小小的心里觉得自己像是漂到了大海上。不是电影电视里看到的、书本上写的,蔚蓝色的大海,而是白茫茫的一大片水,全是水,全是,哪儿哪儿都是一片水,看不到头看不到尾,巨大的陌生的恐慌全堆在他喉咙口,咽不下吐不出。他只好哼哼唧唧地哭,不做了吧,不做了吧!

可是妈妈不肯把他带离那片水,妈妈还呵斥他叫他闭嘴,说他不肯动脑子,怕困难。

苏梁走出卧室说:“干吗呀,天天晚上鬼哭狼嚎的!”杨柳正是焦头烂额,听得这话,一腔气愤正好有了个出口,便骂苏梁不负责,儿子的学习一点儿不操心,成天就知道打游戏。苏梁被劈头盖脸一顿大骂,冲了个跟头,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跟杨柳吵。

恶吵过几次之后,杨柳也没劲头再吵了。

等到苏望再哭唧唧时,苏梁从卧室出来在客厅母子俩身边绕了一圈,却再不发一词。杨柳也没劲儿挑起争端。

再一回,苏梁只从卧室里伸出个头尖来看,杨柳眼梢里看见了,一句话也没说。

苏望磕磕绊绊地考完了。

考完之后的那个周末,杨柳让儿子痛快地玩了一天。

苏望一趟一趟地把妈妈藏在壁橱里的玩具全搬了出来,趴在自家的地板上,屁股撅得高高的,忘我地玩着。

苏梁打游戏打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了,出来透口气。苏望跳起来问他,爸爸你能不能陪我玩一会儿?

客厅是个明厅,午间的灿阳扑进苏梁肿痛的眼睛里,苏梁闭了闭眼才看清儿子。

他长高了些,还是瘦,小脸只得一巴掌宽,上面两个门牙换过了,微微有点儿向外凸。

杨柳在做饭。厨房里暗,苏梁看不清杨柳的脸。

杨柳在眼梢里却看清了苏梁。

他坐得太久,脸白,白得不干净,人好似缩了一圈。

杨柳烧好饭,喊父子俩来吃,儿子很安静,边吃边偷眼看妈妈,生怕她嘴里冒出不要再玩了几个字,直至吃完饭都没有听见,苏望揣着一腔欣喜,小心地飞快地又跑回去玩了。

苏梁期艾着想帮杨柳洗碗,杨柳自己先动手洗了。

水开得老大,“哗哗”的。

补习班考试的成绩在一周后发布,杨柳按老师给的网址查了分。

不要说一等奖,就是离三等奖还有两三个大跳步的距离,但也没有差到底。

杨柳对儿子说,下面接着努力吧,没事儿,还有期末考呢。

苏望咬住铅笔尾巴,没吭声儿。

他很爱咬笔,每一支笔都被他咬得坑坑洼洼,有一回杨柳发现,他的铅笔盒里有两杆原木色的铅笔,再细一看,原来上头的颜色竟被他用牙齿给啃掉了。

说也说了,骂也骂了,没用,苏望还是改不了,常常将笔放在齿间细细地啃,像一只小老鼠。

顶着个“希望”的名字,小孩子眼里却时不时地有点儿“生亦何欢”的悲凉。

日子好像一罐子胶水注下去,黏答答的。

陪儿子上奥数的过程中,杨柳终于学会了打毛衣。

杨柳记得,上大专的时候,也不知怎么回事,有个阶段,女同学们一窝蜂地学这个,织得最多的是围巾,还有手套,还有针脚稀松的大毛衣,不是穿上身,倒像是披挂上身的那种,多半是给男朋友织的,那时杨柳也想不到要学那个,觉得有点儿太小女人气。

那个时候,杨柳有空就跟苏梁出去疯玩,她口袋里也不短零用,她爸疼她,常塞些私房钱给她。她喜欢给苏梁买细格子衬衣,红的,天蓝的,墨绿的,里面配上雪白的圆领T恤,苏梁穿上就成了漫画里走下来的少年郎。

杨柳很喜欢。

杨柳坐在银行里一针一针地绕着,看见过去时光里的少年打银行玻璃门外一晃而过,还转头看过来,杨柳下意识地抬手用半截毛衣挡一挡自己。

但是那个少年人径直地就走过去了,哪里会回过头来看她。

银行里坐着不少同样等孩子补习班下课的妈妈,都互不相识,不过因为同坐银行,竟坐成了熟人,几个人在杨柳的后排聊天,杨柳是不大跟她们搭茬的,她对这些人隐隐有种微妙的敌意,她只把耳朵竖得高高地在听。

“你儿子不错呀,不是说得了市数学竞赛二等奖吗?”

“二等奖有什么用?好中学不认的。”

“报纸都登了还不认?”

“人家只认一等奖。”

“这样啊。”

“不过呢,好歹也是正规教育部门组织的竞赛,有总比没有强点儿。现在的学生比赛多如牛毛,这就要看那个比赛的档次级别了,民间组织的肯定不行,骗钱的,哪个好中学都不认。十张民间组织的竞赛奖状也顶不上公办的一张。”

几个人纷纷感叹,杨柳心惊,原来这里头还有这许多的讲究。

一人叹气道:“你们孩子好歹还有个奖,我们家的,比赛倒是参加了不少,可是一次像样的奖也没拿过。”

立刻有人安慰:“这也没办法,能得奖的毕竟是少数,能得一等奖的更是凤毛麟角。就像这个补习学校,每学期期中考都排一二三等奖,大多数孩子都是金字塔的底座,陪练的。”

杨柳想自家的孩子就是那个金字塔底座的。那底座必定庞大得无边,爬到顶尖,得是多长的日子多少的气力、天分、努力,还有运气。缺一样,都会摔在半腰上。

小小的苏望,就这样在爬,爬是一个多凄凉的字眼,四脚着地,脊背朝天,没天没日,只见眼皮底下巴掌大的一块。

“要在这个补习班里拿了数学一等奖,到六年级时,会有好中学到学校里去跟你签约,这叫‘优录’。”

杨柳不由得把耳朵竖得更尖。

“不过呢,三四年级的一等奖也不管用,五六年级的才算数。”

“就等于说,三四年级小孩考得再好也不管用,我们的钱都打了水漂。”

“话也不是这样说的,三四年级把基础打好,五六年级才有机会得奖。”

杨柳这才发现毛线塌了一针,少掉一针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洞。

她把针抹掉,一行一行地拆,拆下来的线曲曲弯弯地搭在她的腿上。

一个人一辈子里头,若是也这样塌掉一针,却没有拆掉重来的机会,可见人不如一件毛衣。

“说起来现在生个孩子真作孽,我的一个同事,小孩学习不好,老考不及格,当妈的动不动就被叫到学校去,给老师训得像孙子。”

“我们家亲戚还不是。小孩子成绩差,家长文化水平又不行,为了求老师给儿子补课,厚着脸皮找到老师家,替老师做饭,当不要钱的钟点工,人家才给孩子补补课。这年头,生个聪明学习好的小孩比中五百万强,还不当孙子。”

“也怪不得老师,现在教育局不是说了,在职老师哪个私自给学生补课立刻下岗。”

“算了吧,这也就是说说,你看这补习学校,开了一个班又一个班,哪里来的师资?还不是在职老师周末出来捞外快?”

“也行啊,只要把我儿子教好,让他得个一等奖,我情愿花这个钱。”

杨柳把竹针重新穿上,竹针在虎口处磨出灰灰的一块。杨柳记得像是谁的虎口这里也有这种痕迹,沈姐吧,原来是竹针子磨的。

有人一拍掌:“说个新闻你们听听。我儿子他们班有个小女孩儿,从小学跳舞。今年春节前,也不晓得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是有个机构,可以帮有艺术特长的小孩上春晚,只要交一定的费用。家长一想,咦,对哦,小孩上了春晚露了脸,对升学可能有帮助啊,所以挤破头交钱,一家伙去了有三十号人,全是漂漂亮亮的小丫头。一家子三口,爸爸妈妈和奶奶全陪着上北京,结果,跳了一回,电视播出来,只露了三秒钟的脸,而且还不是央视春晚,不过是北京地方台的一台晚会。再去找那个机构,人影子都没了,办公室也搬得空空的,跟聊斋里头狐仙的家似的,只留下个坟头。”

一伙人呵呵笑起来,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劲头。

“我们孩子没有艺术特长,只求他拿出点儿硬成绩来。我从他幼儿园起就给他存了好多小奖状,不管什么比赛,得的奖全收集起来,为以后上中学增加点儿筹码。”

众人纷纷附和,的确应该如此,听说有人拿着两个装着奖状的文件夹到金陵实验中学想报名,文件夹里的奖状装得满满的,没想到另有人也拿了奖状去报名,人家拿什么装奖状?你们猜猜。

蛇皮袋!

大家都笑起来,连银行值班的大堂经理和保安都呵呵乐。

后来杨柳常常会想,如果这一天她没有这么坐在银行里听这几人闲聊,兴许后来的事情就不一样了。

人生就是老天爷编好的一出戏,他怎么编,你就只好怎么唱,总不能上了台临时编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