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看着手里的那张补习学校的期中成绩评定表,还有面前拧头拧脑的儿子苏望,一时千头万绪,倒变得格外地沉默。
妈妈意外的沉默让苏望心里慌得像有一万只蝴蝶,飞出一片稀里糊涂的颜色和哄哄的乱声。
他强撑着在小小的面孔上挤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来,一边借着抠鼻头上的那点儿痒痒,偷眼去看妈妈面上细微的变化。
杨柳总算把那薄而脆的一张纸上所有的字都看懂了。那数字说明儿子这次考试又是一败涂地,那一行字说的是:
苏望家长您好,有关孩子下学期报名的事现通知如下:
鉴于您的孩子成绩一直无法进步,不适合学习奥数,建议上完这学期后不必再报名参加本校奥数补习班,让孩子去学习他真正感兴趣的科目。谢谢您一直以来的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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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回身把儿子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膝上。苏望谨慎地将半个屁股虚虚地搭在妈妈膝上,没敢坐实,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妈妈。杨柳将他按着坐稳,和言细语地问他:“儿子,你看,你的奥数成绩一直不理想,总是有个原因吧?咱们找到原因才好前进啊,对不对?你老实告诉妈,是不感兴趣呢,还是没有认真学呢,还是听不懂呢?”
苏望“咕咚”咽下一大口口水,决定讲真话:“都是。”
“什么?”杨柳没完全明白。
“那个,三个原因都有。”
说完,苏望便开始等着母亲可能的雷霆之怒,然而竟然没有等到。
他小心地抬头看妈妈,发现妈妈呆呆的,好像很累的样子,一只手还在无意识地轻轻地在自己的背上拍着。
苏望把脊背挺到笔直,希望妈妈拍得更顺手一些。他觉得这点儿“拍”可真是好,多温和多安宁啊,好像从前一样。
刚刚九岁的苏望也有从前了。
苏望突然抬头对杨柳说:“妈妈,我其实是喜欢奥数的,我以后会好好听讲,基本上是可以听得懂的,只有很少的时候听不懂,我仔细听就可以听懂。”
可苏望不知道的是,人家不想再给他机会去喜欢,去认真听,去弄懂了。
补习学校的规矩,每回期中考试过后就要预订下学期的课程,孩子的家长凭成绩评定表去会计室交下学期的上课费用。
杨柳去交费,可是被拒绝了。
会计室的人说,成绩评定册上建议孩子不必学了,也就是说,做劝退处理,一方面是别勉强孩子,一方面,也是为了保证补习学校的质量与口碑。
会计室设了好几个方方的收费窗口,窗口高而窄,只望得见坐在里面人的半张面孔,然而那半张面孔上好像长出了手,劈面甩了杨柳一记耳光似的,杨柳的头脸都红赤了,背上的毛汗急雨似的滑下来。
后头排着队的人在催:“喂,你好了没有,交不交?不交让我们先交好不好?排了一个多小时了。”
杨柳走到一边,但觉得身上全是眼睛,一双又一双的。
还好,有那同病相怜的家长,偷偷地传授了杨柳一个法子。说是给孩子奥数班的任课老师塞个红包,求让老师从中说情,写个条子,就可以再过来交费了,有好些人已经办成了的。
杨柳认出这人的小孩跟苏望在一间教室里学奥数,虽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平时一同在银行里坐着等孩子下课,彼此都把对方看成了熟人。
杨柳觉得她怪面善,笑笑对她说谢谢。
下一周儿子上课之前,杨柳便在他的作业本里夹了个信封。
可是下课时,儿子却将那个信封交还给杨柳,说是老师叫他一定要好好地交到家长手里的。
杨柳看那连封口都没有撕开的信封,不知怎么是好。
转眼间却看到上次给她出主意的那个“熟人”进了会计室去。
杨柳在外面足足等了四十分钟,这才把这“熟人”等出来。
杨柳知道自己是病急了乱投医,但她也不知还有什么办法。
这个“熟人”倒还真是个热心人,宽阔的脸庞上铺着真诚的同情。她把杨柳拉到一边,问杨柳怎么了。
杨柳吞吐着说了,她一拍巴掌,压了嗓子说:“我一看你就是老实人,我说句实在话你不要生气,你太不懂行情了。哪里能直接给老师钞票,人家怎么肯收!不是太**裸了吗?”
从来也没有人教杨柳这些事情,她睁圆了眼问,那怎么办呢?
那“熟人”说:“你真老实,你可真老实。应该送些超市或是高档商场的购物券啊,又好看又实惠又不显山露水**裸。”
杨柳觉得她那个“**裸”的用词有点儿说不得的幽默,就好像看见一个胖大丰肥的**躺在众人眼前,才觉得自己果然是不懂行。
又是一周,杨柳又将一个信封封得好好的,想想又一折为二,夹在苏望作业本里。
果然那个信封没有再退回来。
杨柳拿到一张任课老师写的条子,很潦草的字迹,写着“请给予该生报名”的字样。
终于将下学期的费用交了,回执也拿到了,打印的,上面还有下学期开学的时间和上课的教室号。
苏望看见这张打印的单子,心里头很失望,可是说不出口,到卧室里铺开一地的旧玩具,玩去了,妈妈允许他每回上完补习可以自由活动一小时的。
杨柳这时又想到一个问题。
姜丹华老师教了儿子这两年,人家待苏望是很好的,苏望表现再不好,人家也从来没有恶声恶气地骂过小孩,还时常免费帮孩子补补作文,考试前还私下里给苏望一些额外的练习卷做做。补习学校的老师跟姜丹华比起来要冷漠得多了,有给他的,就应该也给姜丹华,多少表达一些谢意。
于是杨柳如法炮制,也弄了个信封,装好超市购物卡,夹在儿子的作业本里。
第二天,她就接到姜丹华的电话,叫她去学校一趟。去了之后,姜丹华就把她带到一个僻静的拐角,将那个信封塞回到她手里。
杨柳待要推让,看姜丹华脸色都变了,说着:“苏望妈妈咱们千万不要推来推去,给人家看见了误会。”
姜丹华松了一口气,脸色缓和了,说:“以后千万不要这样做,我们不用搞这一套。不瞒你说,我当老师这么久,有没有收到学生、家长的礼?老实讲我收过,但都是小孩子手工做的小东西,画的画,过生日时带块蛋糕来请我吃也是有的。偶尔家长在教师节订一束花送来,其他的,钱、物、券,我从来没有收过。这样我心安理得,嘴不短手不软,做老师我做得坦坦****。”
杨柳嗫嚅着说绝没有贿赂老师的意思,是真心想谢谢老师。
这以后,杨柳却与姜丹华真正做起朋友来。彼此都觉得对方与自己挺投缘。偶尔在补习学校碰上了,一定会坐在银行里聊上好一会儿。
杨柳满心满意都是对姜丹华的佩服和羡慕。说,姜老师你真有福气,儿子学习好,又懂事,而且,当老师多好啊,孩子的学习自己就可以辅导,而且孩子将来选中学,多少都会有点儿优势……”
“这话怎么说?”姜丹华问。
杨柳觉得自己有点儿嘴快了,略显尴尬。姜丹华倒反过来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拍表示不介意:“其实,不光是你,可能好多人都有这种想法。都是教育系统的,择校的时候多少有点儿优势,这话本来也没大错。可是,也看各人。像我……我一向不大跟人结交,做人死板板,一辈子不求人,只晓得靠自己的努力……”姜丹华没再说下去。
做老师的,跟家长之间,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姜丹华也是明白人。
便是当老师的,做人也跟一般人没什么不一样,都不容易。杨柳心里觉得跟姜丹华越发近了些。
过了没多久,有天苏梁突然问杨柳:“我们的账户上怎么少了不少钱?”
他们俩一直共用一张银行卡,卡上写的是杨柳的名字,苏梁也有密码,平时有多余的钱都往里存,要用多少都从里面拿。
所以杨柳随口就说:“哦,前段时间我取了点儿现钱。”
苏梁哼哼一声:“我说呢,我前段时间牙缝里省出钱来存,怎么就没有了,原来是你拿了。”
杨柳说:“你说话好夸张,我们家现在虽然不富裕,也谈不上要你牙缝里省钱。这个月我再省省,把奖金存起来算还你。咦——你牙缝里省钱想干什么?”
苏梁说:“想买辆助力车。”
“干吗买那个?”杨柳说,“咱们家这里交通方便,不是有直达你们单位的公交车吗?骑那玩意儿干吗,冬天冷死夏天晒死,又不安全。”
“干吗?不干吗。我就是想骑,唉——我看来是开不上自己的私家车了,一辈子替人家修车的命。没有小汽车,买个助力车过过干瘾。”
“你不就是为了出去玩方便嘛。”杨柳没好气地说,“我还不知道你,你现在每周末都跟你们单位那些小年轻玩儿在一起,一会儿去这儿吃水煮鱼,一会儿上那儿吃老鸭煲,要不就是钓鱼、烧烤、划竹筏、骑马,你当自己是快乐的单身汉了吧?”
苏梁的小窄条儿脸挂搭了下来:“我出去玩的次数一个手数得过来。多半我不是待在家里的吗?”
“待在家里你也是上网玩游戏。你不需要我老提醒你,你是当爸爸的人吧,小孩子学习你多少关心关心。”
苏梁说我怎么不关心了,再说,现在家家都是女的在管孩子的学习,人家能管得毫无怨言,你怎么成天怨声载道的?要是你不给儿子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补习班也不至于这么累,你不自找的吗?
杨柳最听不得这话,“啪”地把手上的洗碗布砸进盆里,溅起一团油腻的水花,直问到苏梁的脸上去,你说自找的是什么意思?
苏梁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退,自找的就是自找的,你不现在拿到本科文凭了吗,这个词都不懂。
杨柳气哼哼地说:“我告诉你苏梁,以后你别在我面前提自找这两个字,我不爱听,最讨厌人家这样说我。”
苏梁不再大声,嘴里只发出“嘁嘁”的怪音,忽地,他想起什么来,问:“对了,你拿那些钱,干吗用了?”
杨柳在脑子里迅速地打了个结,又迅速地把结给拆散了:“我买了购物卡送给苏望的老师了。”
“啊?不是说现在不许老师收家长的礼,上回苏望还回来说,他们校长讲的,过教师节只能送老师贺卡,千万不要送礼。”
杨柳想了想,干脆全告诉他:“不是送学校的老师,是补习班的老师。”
苏梁“嘎”地叫了一声就跳起来了。
这一通,是杨柳与苏梁两人结婚以来最激烈的吵闹。
彼此都脸红脖子粗,太阳穴那儿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苏梁说杨柳是神经病,脑子进了水,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就想把儿子培养成大博士,真以为自己懂教育吗,虚荣!儿子将来就是当了美国总统,你也不是第一夫人!这么多年,忍够你了。
杨柳说苏梁不负责任,不配当父亲。小孩长到这样大,你是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还是教他说过一句英文还是辅导他做过一道奥数题?你给他开过家长会吗?你晓得他老师是男是女,脸是长是圆吗?你晓得他现在上几年级在几班吗?你晓得儿子学的什么教材学到第几单元了吗?你晓得儿子多少时间考一次试每次考试名次如何?你晓得该给他买什么练习册补充习题册?你晓得补习班补什么吗?你没知识也要有责任心吧,否则你给人家做什么爹。
苏梁说是我要做爹的吗,哪晓得你是不能碰的女人,碰一下子就要大肚子。
杨柳从水池中抓起湿淋淋油乎乎的洗碗布就冲苏梁劈头砸过去。
苏梁顶了一头油花一脸的水渍呆站在那里。
苏望早溜回了卧室,从门缝里张望着爸妈之间的刀枪剑戟。